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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塞雷娅在特里蒙的家中休养的第七天,是她从有记忆起到现在为止最长的一个假期。什么也不干,只是遵从医嘱养伤。年少时父亲的严苛教育,后来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再后来的诸事缠身,都让她无暇多做休息。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机会受这么重的伤,她想,自己也不免嗤笑了一声。不借助逃生舱而从6972米的高空坠落是什么感受,她现在是全泰拉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人了。
特里蒙的这个清晨也是雾蒙蒙的。总是不见好天色的城市。在床头灯光的照射下,手上的伤口也变得模糊了。旧痕,新伤,交错缠绕在一起。少时父亲给的不合适的拳击手套留下的磨损,经年日久击打沙袋留下的老茧,赤手空拳打碎设置在总辖办公室的防护屏障时留下的疤痕,而今又添上在万星园和克丽斯腾对峙时的伤口和从高空坠落的擦伤。她张开右手,又微微握拳,才发现指甲有些长了,这不符合她以往的习惯。
她翻身下床去找指甲剪,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在书桌右手边第三个抽屉。但是她一坐起身就看见了,指甲剪被人放在床头柜上,此外还有一杯热水和几板外形各异的药片,大概是等得太久,热水已经有些温了。杯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小巧隽秀的字迹(最近几年塞雷娅多是在伊芙利特的医疗记录报告上看见):“我出去了,中午之前回来。伊芙利特先回罗德岛了。早餐在桌上。好好休息,不要劳累,记得吃药。”落款是“O.S”。她看了一会,随后把纸条对折,拿起床头柜上的书夹了进去。
塞雷娅下床去洗漱。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并不好看,有些苍白,下眼睑部明显的色素沉着,眼角已经出现细小的皱纹,即使是相对来说寿命更长的瓦伊凡也难逃时间的蚀侵,外伤更加剧了这一过程;但也没那么糟。因为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所以不能太糟。塞雷娅拿起发圈扎上头发,这发圈是伊芙利特到罗德岛的第三年托博士送给她的礼物之一,是她跟其他干员学习手工后的初次作品中的一个。这次“长假”实在太漫长,有足够的时间供塞雷娅来想起以前无暇想起的一切。
那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再回忆反思时她又觉得一切好像都有迹可循。事物的引子就一直存在在那里,只是她们都太粗心了。她想起那个一直以细心谨慎闻名结构科的小黎博利,她也想到了以严谨踏实著称的自己。是否是因为她们潜意识里因自己的谨慎而傲慢、因掌握着最前沿尖端的科技而轻视了命运之手的拨动?不,时至今日她仍不相信命运。从近七千米的高空坠落而生还可绝不是因为她虔诚祈祷了。但也许命运的戏弄是真,不然她怎么会和赫默行至如今这地步。
餐桌上依旧是一杯乳制品和两块三明治。塞雷娅早餐其实是咖啡派,但她也明白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应该避免在养伤期间摄入咖啡因。她家的咖啡豆也不少,尽管她并不是很能区分它们,但出于某些原因她一直陆续地收集着各式各样的咖啡豆:炎国和茶树伴生的,叙拉古正统的经典款,拉特兰教廷特供的,谢拉格圣山脚下的,萨尔贡沙原中的……每每走到一个地方,她都会买上一些,但其实最后出现在她杯中的咖啡,只有公寓门口的那一家咖啡厅的。这些来自泰拉各地的咖啡豆,在被她买下后又统统被她束之高阁。但她又情不自禁地每次都买下。
早餐的三明治很合她的口味,两块的份量不多也不少,营养均衡,清淡可口,一切都是那么的细致而妥帖。赫默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或者说塞雷娅记忆中的赫默是这样。她们毕竟太久没有好好地交流过,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塞雷娅也无法确定现在的赫默是什么样的,不确定她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确定她的绒羽是否还如之前一样柔软。不过好在现下塞雷娅有足够的时间,来审视这一切,来探究这一切,来确定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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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咔哒”一声,赫默拿着文件夹进来,看见塞雷娅坐在沙发上有些意外: “塞雷娅,你起来了?”她把文件夹搁在玄关,坐下换鞋,“怎么没有多睡一会?药吃了吗?”
塞雷娅点了点头,问道:“那是什么?”
“罗德岛送来的伊芙利特的体检报告单。”
“如何?”
赫默站起身,把文件夹递给塞雷娅,解释道:“体细胞与源石融合率没变化,融合趋势也在控制范围内,血液源石结晶密度比以前有小幅上升,但上升速度在下降,现在给伊芙利特用的是医疗组核发的第二批治疗方案,效果很不错。”
塞雷娅又点了点头,朝赫默伸出手:“你的呢?”
赫默一愣:“我的什么?”
“体检报告单。”
赫默又是一愣,她没有想到塞雷娅会问到这个:“我的?我还没来得及去做检查……”她的尾音弱了下去,似乎自己也有些心虚。
塞雷娅不赞同地蹙眉: “你自己就是医生,应该更明白随时注意病情的重要性。更何况你体内的递质,谁也不知道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塞雷娅。”赫默打断了她的话,“正是因为我是医生,所以我能判断自己的病情。塞雷娅,谢谢你的关心,”赫默停顿了一下,“但是请不要对我说教。”
塞雷娅心中一紧,仿佛能预想到接下来的争吵,和“炎魔”事件后的每一次争吵一样,扭曲的气氛,饱含失望和愤怒的眼神,锋利的话语在对方心上切割出无法痊愈的伤痕。她近乎等待宣判般等待着争吵的战火爆发,尽管这并非她的本义,但她没有办法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直到她在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中回过味来,注意到褐羽黎博利闪烁着笑意的眼睛。……为什么会闪烁着笑意?
“你在等什么,塞雷娅?还以为我会跟你大吵一架?”赫默眨了眨眼,塞雷娅注意到,她眼中的笑意被很快收敛了,“尽管我不能断言有多了解你,但是至少我看清一些事了。”比如说严辞掩饰下的真意。
赫默变了。塞雷娅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却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可笑。人当然是会变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即使是再怎么棱角分明坚硬无匹的磐石也终会被风沙侵蚀,也会为一颗扎根其上的青草而崩解。但她还是不免感到失控,伴随一种难言的焦躁和罕见的无措。这种心情自在特里蒙再次见到赫默开始反复出现了许多次。她正在努力去适应,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塞雷娅,你变了。”赫默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平静得像是萨米的雪原。而她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仿佛只是在宣判一个结果。“午餐想吃什么?我打算去门口的那家咖啡厅。”
“我跟你一起去。”
赫默想了想,点点头:“那稍微等我一下,我还要拿上几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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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些天来塞雷娅第一次踏出家门。早晨的雾此时已经散去了,但下起了小雨。塞雷娅的伞架上只有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而赫默的折叠伞被落在了莱茵生命总部的临时办公室里(“我以为这场雨不会那么快地下下来的…”看来太久没回特里蒙已经让黎博利研究员忘记了这里的天气之变化无常),不过幸好这把伞足够大,大到足够两个人保持着既不相互触碰也不会被淋湿的微妙距离。只不过瓦伊凡的尾巴显得有些无处安放,这让塞雷娅想起了买这把伞的初衷是什么。
“咳,塞雷娅,其实你可以…”赫默的话未说尽,但她们都知道可以怎么做。“……不好意思。”塞雷娅的尾巴在赫默腿边圈出弧度。她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其实过去未曾有过,不过也许会出现在未来里。
工作日上午的居民区显得很冷清,只能听见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还有塞雷娅的高跟皮鞋踩出的足音。连对方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塞雷娅垂眸看向赫默,最近她都戴着隐形眼镜,茶褐色的双眼显露无余,眼中有些迷蒙的神色,好像特里蒙雾气弥漫的清晨。她在想些什么?是在出神?还是只是水汽氤氲的倒影?有些雨丝飘进来,沾湿了一点她的发丝和耳状簇羽,塞雷娅微微将伞向赫默那侧倾斜,赫默看了一眼,未曾作声。
咖啡厅离塞雷娅的公寓并不远。咖啡厅店主是一名女性鲁珀,看见她们进来就冲她们点点头。赫默选了一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另一位女性萨科塔服务生送上了菜单。
赫默把菜单递给塞雷娅,手指在摊开的内页上点了点:“不知道你尝过没有,她家的烩饭也很不错。”赫默也只是随口一说,她并没有指望塞雷娅会采纳她的推荐。赫默十分清楚塞雷娅的固执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说在固定餐厅会点固定的餐品,比如说会一直执着于一种咖啡。塞雷娅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赫默有些意外。这段时间她们带给对方的意外有些太多。
餐点很快上齐, 塞雷娅和赫默并不是讲究“食不言”的人,但现在的她们之间有一种让人难以轻易开口的尴尬气氛,或者说她们还没有重新热络到可以随意谈天的程度,整个用餐过程伴随着沉默。这种沉默她们也曾经历过,塞雷娅想。那时她们才认识不久,赫默还只是一名小小的研究员。偶尔她们会在公司外见面,吃个饭什么的。塞雷娅还记得第一次请赫默吃饭,那时也弥漫着这样的沉默,但却和现在如此不同。那时她们两个都有一颗热切想要靠近、接触并熟悉对方的心,满怀着生怕冒犯到对方的小心翼翼。那种沉默是柔软的,善意的,而塞雷娅不知道现在的是不是。
赫默放下餐具去盥洗室。塞雷娅的视线落在窗外的雨幕里,但还是在想赫默的事。即使是对黎博利来说,她吃的也还是太少。连日来繁重的工作和照顾自己这个伤患,无疑都给她造成了负担。但她也清楚赫默不会轻易退让,如果是她的话也不会轻易退让,她们其实是很相似的人,而这往往也成为她们之间冲突的原因之一。窗外的雨还一直在下,雨打在路面上反溅出一片低矮的雾气,让道路看不分明。
赫默回到座位上,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塞雷娅,你拿着伞回去吧?我等雨小了再走就行。”
塞雷娅又是皱眉:“你的时间还充裕么?拿着伞走吧,这雨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那我找店家借一把伞。”
“……你和这里的店主很熟吗?”
“这家的咖啡我很喜欢,以前来过几次,和店主聊过天。”
“……”塞雷娅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但她还是把伞从伞架里抽出来递给赫默,“你把伞拿上。”
赫默没有坚持,接过了伞:“那你等雨停了再走,记得吃药。我晚上可能会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塞雷娅点点头,总觉得她们之间的角色好像有一丝荒谬的倒错感,但她无意在此时再多说什么惹恼赫默。她站起身,想要送赫默到门口,却被赫默用手按住肩:“坐着吧塞雷娅,我一个人就行。”
塞雷娅坐下,看着赫默的背影,那把伞显得太大了,黎博利的身影被衬托得格外纤细。她走在塞雷娅刚刚投注目光的道路上,本来模糊不清的道路在赫默脚下变得清晰而坚定。塞雷娅目送着赫默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她本想直接冒雨回家,现在却又改变了主意。
雨渐渐小了,坐在室内已经有些辨不分明是否还在下。塞雷娅把杯中水一饮而尽,起身去柜台结账。鲁珀店主冲她点点头,拎出了一个纸袋:“那位黎博利小姐点给您的。”塞雷娅一愣,正准备掏出钱包,店主紧接着说道:“那位小姐已经付过钱了。”塞雷娅动作一顿,最后还是拿上纸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