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夜子吗？

……夜子是个『小孩』，这是西野惠私下给她的定义。

因为夜子很小气，总将自己的『色彩』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星半点，恰到好处地示人。那点色彩里掺杂着友好与温柔，让人心安，似乎总在哄着谁说“别害怕”。

至少在惠的面前，她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模糊的目的，暧昧的立场，轻描淡写的话语有意或无意地拂过心弦，撩拨起细微的涟漪，偏偏又让人无从抓住她的痕迹，好讨厌。

可就是这样的夜子，惠终究无法拒绝。就像那个初遇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在走廊的窗棂间流淌，夜子的目光穿过她的画作，落进她的心湖。她好像多了个『旧友』，在天空被染成橘红与冷蓝的交界之际，A520，这个小小的避风港，偶尔会被轻轻叩响，迎来第二艘小船的悄然停靠……

叩叩。

荡开在安静的教室里，比起以往的敲门声，这次显得清脆了许多，惠转头，果然在窗边捕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指节还停在半空，尚未垂下，女孩便顺势比了个『耶』的手势。

其实她还蛮开心的，早上醒来时，脑海中那隐隐约约的预感——今天那个女孩或许会来——此刻化作现实，像是一场无言的约定被意外兑现……猜对了，算是一种幸运吗？只是嘴角会为此勾勒出好看的弧度，既然能得到越发难得的雀跃就把它当做好事吧。

惠也同样抬起手，朝夜子挥了挥，示意她快些进来。

「怎么感觉不是很欢迎我呀？」

夜子双手背在身后，踩着虚步，脚尖点地，一步一步垫着走近，枫黄色的眼眸半眯着，藏着几分狡黠的笑意，好一只焉坏的猫。

把乍一听会有些失礼的语言，在嘴里用暧昧的口气酿成象征亲昵的调剂，惠向来反感这样裹着蜜糖的心机……唯独夜子吧，被她排除在这份戒备之外。

不能说是偏心，只是觉得这位『旧友』的戏谑里藏着几分真情实意。她的目光在夜子脸上停留了一瞬，试图窥见那抹笑意背后的情绪——是把她当成了谁呢？两人的独处，来得如此自然的这份惬意，像是早已熟稔了千百个这样的黄昏……

「我可没有，是你自己乱想好吗？」

惠的语气带着几分故作冷淡，眉梢微微上挑，像是画布上轻轻一笔，勾勒出几分不屑的弧度。她可不打算轻易踩进夜子的圈套——那双枫黄色眼眸里藏着的，分明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剧本，稍不留神就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惠太清楚夜子的『行为艺术』了，那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捉摸不定却又带着让人好奇的微妙涟漪。若是此刻她有几分闲心，或许真会忍不住探一探夜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惜，惠现在确实少了时间，只得将这一点儿遗憾收起。

「将将！」

夜子没有因为她的冷落淡然片刻，像是早料到这点小小抗拒不过是惠的习惯性伪装。她嘴角一扬，揭晓了一直藏着背后的谜底，亦是奖品——是两瓶惠没见过的茶饮，瓶身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从旧时光里偷来的珍藏。

「这……啥？」

惠的目光落在瓶身上，微微一怔，没有被发箍扎住的发梢随着她歪头的动作滑过耳侧。

她自认不是饮料狂热者，但对潮流的敏锐度还不至于落后到认不出市面上的饮品。可眼前这两瓶，包装陌生得像是从另一个年代穿越而来，瓶身上的字体带着几分复古的优雅，隐约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精致。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如果这不是什么小众新品，怕是……

「你从哪里挖出来的老古董？」

「呜～ ˃̣̣̥᷄⌓˂̣̣̥᷅」

「……搞不懂你。」

惠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明方才被她呛了一嘴时还淡定如常，此刻却在这儿上演了一出『大型受伤现场』，戏精本色暴露无遗，偏偏还让人讨厌不起来，真的很有演员的天赋啊，秋山夜子。

「所以呢，这个是哪里来的啊？」

惠接过夜子递来的其中一瓶，动作轻柔。瓶身的包装确实复古，深棕的底色上印着繁复的花纹，字体优雅得像是手写的书信，触感细腻得不像是随意之作。她轻轻转动瓶身，借着教室窗外透进的橘光细细打量，意外地发现设计颇有讲究，连瓶盖的螺纹都带着一种老派工艺的精致感。竟然不是乱买的吗？

「我最喜欢的饮料……˃ʍ˂」

「……多谢款待。」

这下真的有些愧疚了，惠低头，浅栗色的发丝垂落，遮住视线，像是在掩饰那份不该有的窘迫，她拧开瓶盖，清淡的茶香在空气中悄然散开，像是午后庭院里飘来的花气，淡雅却悠长。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水的微涩在舌尖绽开，带着一丝回甘，竟意外地合她的口味。

「还在打底稿吗？」

夜子的声音不经意的响起，指尖把玩着那瓶复古茶饮——更像是时光打磨过的一块琥珀。话题却悄然转到两尺画布上，上面仅有些许模糊的几圈轮廓，笔触粗糙而未定型。夜子不太懂画，但那些或明或暗的线条里，她隐约窥见了作者心底的几分不安。

「是啊，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总要做到最好吧？」

惠感受茶液苦尽后的甘甜在舌尖缠绵，心思却陷在了《独舞》上，这一幅必定会耗去她近月的时光，只为赶上高中生涯最后一场大型比赛的尾声……不知道能否带来一次不同的结局。

「那些是？」

应该是被她的目光所牵引，夜子也注意到了教室讲台的一脚，堆靠在一起的大小不一主题不同的油画，一尘不染、还有落着灰的，它们是惠在过去时间里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努力过的证明。

「……比赛退回来的画。」

面对夜子，她似乎无需隐藏什么——这份坦诚让惠由衷感激，因为在自尊的堡垒里，人总是固守着倔强的坚持，尤其是在自己最擅长、最自信、最偏爱的领域。

失败被摆在眼前，越是亲密越是在意，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适应那些唱衰的否定，总能引起雪崩的轻语。

「我可以看看嘛？」

夜子几步走着，停在画作前，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像是给惠留足了犹豫与决定的空间。

意料之中，面对询问的惠心底没有荡起多少涟漪，不安、犹豫、抗拒，那些本应把她和世人相隔两端的情绪在此刻化作一句

「当然可以。」

……她没有问题，所以一定是夜子的原因。

一段静谧，无声的的时间里，惠乏趣地拨弄着笔尖，看着夜子半蹲在讲台旁慢慢翻弄，直到某一刻背影僵住，优雅流畅的曲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直，纤细的肩头微微一颤，不能是被油画咬了一口吧？

再晚个两三秒，惠就打算过去一看究竟了，夜子却先一步转过身，缓缓回到教室中央，手中捧着一幅画——显得有些老旧的青涩作品，画框的边缘带着岁月磨砺的痕迹。

那幅画被夜子轻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画中风景了然。

是夕阳下的海，粼粼波光，两个女孩淌着橘红的浪，有风轻吻着她们的裙摆，其中一个的轮廓分明是惠。

夜子表情有些古怪，但却不陌生，在初遇的走廊，惠已经见过一次了。

「你去看过海？」

「没有啊，纯凭想象力的说。」

惠保守了些，解释偏离了几分真相。

这幅名为《梦》的画作，正如其名，源于她某个深夜的幻想——一个未曾触及却无比向往的世界。那时的惠尚未见过真正的海，只在书页与屏幕间窥见过它的辽阔与深邃。

然后，或许就是这份憧憬化作梦境，带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留下虚幻的记忆。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感觉啦，许久之前的梦，再怎么奇特，如今也只剩零星的碎片，那时的悸动已经记不太清了。

没有太多象征意义和纪念价值，只是年少时的一场幻想，承载着对未知的向往。若是足够幸运，或许某天她站在真正的海边，迎着咸涩的海风，会最后一次想起这片虚构的风景，然后彻底把它遗落在回忆里。

惠不知道夜子是怎么想的，但从她的态度里，似乎能窥见一抹异样的钟情。

她不打算主动开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夜子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试图揣摩她心底的波澜——眼眸微微眯起，藏住了很多，但溢出来的是怅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框的边缘，顺着木纹，薄薄的一层淡灰论不上什么年份。

夕阳一点点把两人间的空气染成烫人的红，沉默的最后，是夜子开了口。

「呐，惠，这幅画可不可以——」

夜子的声音低低的，不似往常，夹着犹豫，却突然停顿，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卡住了喉咙。

这一瞬间，惠神使鬼差地猜到了，夜子即将对她做出请求的下一句——她想带走这幅画吗？要同意吗？如果是夜子，惠其实并无太多不舍或担忧。

夜子真的会这么说吗？她甚至产生了一丝莫须有的焦虑，好像预测的另一边通向了某个不明的坏结局，可笑却又挥之不去。

夜子抿了抿唇，几个音节在舌齿间徘徊，像是挣扎着要不要吐露。指尖缓缓离开画框，像是泄了一口气般放弃了原本的念头。淡金色的发梢被她挠得微微凌乱，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挤出一抹浅笑，带着几分掩饰的轻快，像是试图将方才的犹豫埋进无人知晓的角落。

「能让我拍下来吗？」

预测错了，因为临时改了答案。

惠隔着眼镜，近在咫尺的夜子，却看得有些不真切……真搞不懂你。

「当然可以。」

理所应当的回答，所以轻描淡写，她垂下眼，品尝瓶中化不开的苦涩，没有去看对面得到许可，重新变得欣喜的女孩。

夜子带着几分笑意，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机，镜头对准画布，定格在了这片橘红的海与两个女孩的剪影。

……其实不用拍的，惠和夜子都没注意，时间用最后一片余晖，为她们留下了同样的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