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间透出大海反射的橘红,夕阳的余晖如碎金般洒落,柔和如晕染在画布上。遇见这样的梦,哪怕中途清醒,也足以让西野惠拥有一整天的愉悦心情。
她轻倚在画架旁,笔尖仍沾着未干的青色颜料,浅栗色的发丝绕开镜框滑过她微垂的眼帘。
其实有些奇怪,毕竟惠一直以为自己偏爱蓝青的冷色系——初夏的原野、深夜的海面,那些清冷的场景常在她笔下流淌,带着孤寂却澄澈的美感。
惠的目光落在画布上,笔触细腻地勾勒出落叶交接的弧线。她估算着,大概已画了上千幅作品吧。从儿时的涂鸦到如今的构图,几十个季节的更替,她从未停下笔尖的游走。可能画画对她而言,已经变成同呼吸一般的存在,成了另一种『活着』的证明。
这场永远孤独的旅程里,惠好像感觉不到疲倦……会有寂寞,但每当她设想下一张画布的模样,时光便在指尖悄然流逝,短暂却纯粹无比。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总是留不住的——在彻底“长大”的那一天,这无忧的片刻或许会像海浪退去,了无痕迹……
哈……不应该在收尾的时候分心的,一时收紧的心绪险些拨乱笔尖,毁掉数日的努力。惠连忙放下画笔,目光仔细巡过画布的每一寸,确认没有画崩后,才松了口气。不能任由分神的坏习惯滋长,再次动笔之前还是好好自省一番吧。
卸力的身体桌沿稳稳地撑住,放空的思绪,教室的寂静让她的大脑像一张空白的布,过往的画面——好的、不好的——如幻灯片般一一闪现。最终,画面定格在父母的脸。
和儿时记忆不太一样,说不清少了什么,只是明显的,眼角处刻上几道细纹,眉宇间染上了几分苦色。
惠凝视着那虚幻的画面,心底泛起一丝酸涩。她不知道自己淌在时间的海里,多年以后是否还能保持着如今的色彩,但最近,她的笑容确实也少了些明亮。
归根结底,是日益增多却无可奈何的矛盾。含辛菇苦的父母和固执任性的自己;停滞不前的画技和与日俱增的学业压力;追不上也放不下的梦想和受够了却逃不掉的现实。如此种种,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轨道,碰撞时总带几分刺痛。
选择都有理由,逃避也有借口,所以它们左右撕扯着,让惠在十八岁的年纪,感到一种未老先衰的疲惫。
18岁,她已经是『大人』了吗?从何时起,有人开始这样称呼她?是从她逐渐可以独当一面的能力,还是从她偶尔流露的沉稳神情?抑或,那只是『不可以再胡闹』的另一种说教,披着成熟的外衣,却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
惠揉了揉太阳穴,头痛涌来……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也很难靠逻辑推演得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所以为什么她每次仍会拐进迷宫,徒劳的寻找出口——心知肚明的自找苦吃嘿。
然后就是“祸不单行”,桌上的水杯——空的。偏偏在她最想喝水的时候。惠皱了皱眉,忍不住在空荡的教室里小小地“嘁”了一声,去接水吧……
A520教室藏在走廊尽头,像一枚被遗忘的贝壳,静静沉在时光的潮汐里。它的位置偏僻得近乎苛刻,远离喧嚣的楼梯口,距离厕所和饮水处都远得让人望而却步,仿佛故意与便利为敌。即便如此,惠为了申请这间教室,依然费尽心思,软磨硬泡才从教务处换来一把钥匙。拥挤而偌大的学校,唯有此处能赐予她片刻独处的宁静。
三年来,她在这无人打扰的角落里卸去所有伪装,将心中所想尽数倾泻于画布之上,肆意流淌——那些未曾言说的情绪,那些藏在心底的微光与暗影,全都化作青涩的笔触,笨拙的晕染。
然而,这些画作中最为出色的几幅,却没能留在她的小小避风港里。那位平冢凛老师以她那“神奇”的说服力,将它们“征用”了去,挂在了每层走廊的墙壁上,作为所谓的艺术装饰。惠曾强烈抗议,语气近乎哀求——这无异于一场『公开处刑』。不是不自信,而是她深知自己的画远未达到能被众人审视的高度。
可平冢老师只是笑,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化解了她的抗拒。最终,画还是挂了上去,像被剥去遮掩的日记,暴露在每一个路过之人的目光下。惠偶尔经过时,总会低头快步走过,生怕听见谁的议论,或是看见谁的目光在她画上停留太久。
这样真的好吗?哪怕是现在的她也可以看出里面的不足,青涩的线条,凌乱的配色,甚至连光影的处理都带着几分生硬,这样的作品,怎敢奢望触动谁的心?
嗯……前面那个女孩是不是在看她的画啊?
黄昏的余晖从走廊的窗户漏进来,斜斜地落泛着橙黄的暖意。而尽头的光里是一个淡金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她的画前。惠的心跳漏了一拍——因为眼前的女孩。
是混血儿吗?发色自然得不像是染的,发梢微微滑落,半遮住一张精致小巧的侧脸。她的身形优雅,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与深色百褶裙,却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惠屏住呼吸,悄悄放慢脚步,试图不惊动对方。她不确定这个女孩的身份,只觉得她的存在与这沉闷的教学楼格格不入,像是一抹突如其来的光。
女孩不动不语,凝视着其中一幅。那是惠早期的作品:海面在黄昏下泛着冷蓝色,远处的礁石孤独地伫立,隐约可见几点飞鸟。画中的情绪晦涩而克制,连惠自己都不愿多看。她咬了咬唇,暗自揣测女孩的反应。如果对方开口批评,她可能会消极好一阵子。还是装作没看见,悄悄走过去吧……
「这些是你画的吧?」
清透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像是风铃轻晃,温柔空灵。惠愣住了,脚步僵在原地,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主动开口。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转身之前,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种应对的措辞。
「嗯?难道不是么?」
直到女孩第二次出声,惠才连忙转过身,对上那双枫黄色的眼眸。
女孩微微侧头,发丝滑过肩头,露出完整的面容——眉眼如画,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弧度,像是浅秋。
「啊,是的。」
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脸颊却不争气地泛起微热。她低头瞥了眼自己的画,试图掩饰心里的紧张。
「那个……只是随便画的,不太好看。」
女孩——秋山夜子,惠此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它的意义——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从画上离开。
「我喜欢这幅画的海——」
她顿了顿,似乎想给出倾心的理由,唇瓣微微张合,却不知为何没了下文。
惠可以感觉到女孩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里面的情感有些古怪,专精艺术带来的感性直觉让惠分辨出了一分疑惑,一分迷茫,一分喜悦,嗯……还有一分释然?其余的情绪隐匿在枫黄色眼眸的光晕与阴影间,是惠无法触及的深邃,但应该还是友好的吧——至少,没有让她感到任何不安。
最后女孩笑了笑,朝她走近一步。
「我叫秋山夜子」
她自我介绍,语气轻快,像是早已习惯了化解尴尬。
「你呢?经常在这儿画画吗?」
「西野惠……嗯,这里比较安静,适合……一个人待着。」
夜子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没有追问,而是指了指惠手中的空水杯,笑意更深。
「去接水?顺路的话,我陪你走一段吧。」
惠有些意外,呼吸为这份突然的邀请停滞了一拍,夕阳的余晖在走廊尽头渐渐隐去,影子离开前做出了回应,她看到它轻轻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