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比往常更阴沉了一些,像是积聚着一场即将落下的雨。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写着黑板,我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盯着笔尖的旋转轨迹,注意力却完全没有放在课上。
这周三、周四发生的事情——其实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些零散的、不知为何被我记住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若隐若现地浮现。
比如,凌莹白。
我并不是刻意在关注她。只是……我确实有时会不自觉地注意到她。
但即使我刻意回想,也发现不了什么新的东西。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坐在座位上,低头翻着书,或者无声地写着什么。她不会主动和别人搭话,别人也很少主动找她。她在班级里的存在感很低,低到如果某一天她不在教室,可能也不会有人特别在意。
但我在意过。
不止一次。
从她迟到的那天开始,我开始偶尔留意她的状态,比如她会在课上戴上眼镜,比如她写字的速度很快,字迹却异常工整,比如她有时在草稿本的角落画一些小小的涂鸦,比如她的黑眼圈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消退过。
……不过仅此而已。
她仍然是那个不喜欢和人交流的人,不会主动融入任何小团体,也不会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其实,我一直觉得她挺特别的,但也仅仅是“特别”而已。她并不像某些孤僻的同学那样让人难以接近,反而,她的那种安静中透着某种“理所当然”,仿佛独处才是她的常态,而不是一种刻意的逃避。
“你在发什么呆?”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语,我侧头,发现陆予怀正撑着脸看我,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没发呆。”我迅速回神,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数字,试图掩饰自己的走神。
“哦?”陆予怀眯了眯眼,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我和教室后排之间扫了一圈,“你刚才好像一直在往后面看。”
“没有。”我淡淡地否认,心跳却莫名快了一拍。
“……真的?”
“真的。”我果断地翻开数学课本,“认真听课。”
她轻笑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但嘴角的笑意却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
我故作镇定地看向黑板,试图把注意力拉回到课堂上,可我的脑海里还是停留着刚才的思绪。
其实,我并不需要去刻意关注凌莹白。
她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她只是个普通的同学,仅此而已。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的同学,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么多关于她的细节?
就在我陷入这种近乎自我质疑的思考时,数学老师突然清了清嗓子,目光扫向教室的后排。
“凌莹白,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我一怔,猛地回过神,视线立刻落向教室后方。
被点到名字的凌莹白抬起头,明显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像是刚从思考中回神,随即轻轻推了推眼镜,缓缓站起身。
她的动作不快不慢,甚至带着一点惯有的淡然,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干脆利落地写下解题步骤,没有一丝犹豫。
短短几秒钟,她就完成了解题,把粉笔轻轻放回粉笔槽,声音轻得几乎没被听见。
“思路清晰,做得很好。”数学老师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
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回到座位,重新低头翻开了课本,仿佛刚才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她在美术课上的表现。
她解数学题的速度,和她画画的线条一样流畅。
她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做到最好,却又不想让人关注。
我忍不住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试图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好像开始有点在意了。
下午的云层愈发厚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放学后,我和几个体育组的同学留在操场,为即将到来的运动会做准备。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只是整理器材、检查跑道、确认场地划分而已。如果我想,完全可以早点离开。
可我还是留了下来。
理由?
我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如果我现在走了,或许会显得太冷漠。
大家都在帮忙,我一个人提前离开,似乎有点不合群。
——可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做。
但就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继续配合着大家的步调,一起完成这些琐碎的事情。
“思云,那个标记再往左一点。”
“好,行了吧?”
“嗯,差不多了。”
我应了一声,把手中的小旗子固定在跑道边缘,然后直起腰,环顾了一下操场。
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草坪,远处的看台空无一人,只有我们几个体育组的同学在忙碌。空气闷闷的,云层压得很低,天色灰暗得不像下午四点。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凌莹白在操场上的“灾难性长跑”。
那天,她像一只迷失在风中的纸片,被整个世界甩在身后。
我还记得她最后那摇摇欲坠的步伐,记得她弯腰大口喘息的模样,记得她接过我递的水时那略微迟疑的神情。
那次之后,我几乎只要遇到和体育相关的事,就会想到她。
比如今天,在运动会筹备的操场上,我突然开始想——
她会参加运动会吗?
按照她的性格,大概会尽可能地避免吧?或者,就算被安排上了,也会选择最不需要体力的项目,比如象棋比赛之类的。
想到她在操场上拼命奔跑的画面,我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家伙……真的不适合运动。
“思云,别发呆啊。”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我回过神,发现陆予怀站在我旁边,眉毛微微挑起。
“啊,抱歉。”我敷衍地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想什么呢?你刚才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什么。”我顿了顿,顺口扯了个理由,“在想要不要报个比赛项目。”
“哦?”她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你不喜欢跑步吗?”
“还行吧。”我耸耸肩。
其实,我对运动的态度很平常,不抗拒,但也谈不上热爱。真正的问题是——我没有办法像凌莹白一样选择避开它。
体育课代表、运动会筹备组成员……这些身份,都是因为我“比较擅长运动”而被默认安排的。但实际上,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我真正想做的。
只是因为——别人觉得我适合,我就做了。
不管是运动,还是其他事。
“你要是不想参加,其实可以推掉的。”陆予怀笑着说,“不然到时候要训练,挺麻烦的。”
我正要回答,忽然,远处的天空炸开了一道雷声。
闷雷滚滚,像是要撕裂沉闷的空气。
紧接着,风骤然变大,乌云像潮水般翻滚,压得整个操场都暗了几分。
——有一种暴雨即将降临的预感。
“这天气……感觉有点不妙啊。”有人皱眉。
“不会真下吧?”
“快收拾东西,免得淋雨。”
我们加快了动作,准备把器材归位,可就在这时,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操场上,风把雨丝吹得东倒西歪,几乎是在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湿。
“快跑——!”有人大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尖叫着朝教学楼冲去,雨点打在衣服上,瞬间湿透。
我也想跑,可是……我慢了一步。
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顺应”的状态。
大家跑的时候,我才跟着跑,大家笑着抱怨雨太大,我也笑着抱怨——即使我已经冷得发抖,甚至不想笑。
当我终于冲进教学楼的时候,身上的校服已经完全湿透了,水珠顺着发丝滴落,指尖冰凉得不像话。
但我只是笑着甩了甩头发,对身旁的同学开玩笑道:“这雨下得真及时啊,刚好帮我们洗个冷水澡。”
大家都笑了,像是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插曲。
可是,我其实很冷。
指尖发麻,后背渗透着冷意,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妙的寒气。
我应该早点跑的,我知道的。
可我总是这样,总是慢半拍,总是犹豫着要不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就像我明明不想留在操场上筹备,可还是留下了;明明不想淋雨,可还是慢了一步。
就像我明明不想去关注凌莹白,可还是在意了她。
“思云,你头发湿透了。”岑晓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皱眉看着我,“要不去找她们住宿的借下吹风机?”
“啊,没事。”我笑了笑,随意地捋了一把头发,“等会儿就干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秒,然后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我知道她大概觉得我有些不在意自己,但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迎合,习惯了不去表达真实的想法,习惯了在该跑的时候不跑,在该拒绝的时候不拒绝,在该问出口的时候保持沉默。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整个操场的轮廓。
而我站在走廊里,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在长跑测试上强撑着跑完最后一圈的凌莹白。
她至少,会在不想跑的时候停下来。
而我——却从来都做不到。
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淋雨的影响。
晚上,身体的不适开始慢慢浮现。
起初只是有点疲惫,我以为是白天活动量太大,可等到真正坐在书桌前时,我才发现自己连笔都拿不稳。
额头开始发热,意识有些恍惚,连眼前的字都变得模糊。
……好像发烧了。
我撑着额头,试图让自己集中精神,继续写作业,可是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简单的字母都写得歪歪扭扭。
最终,我放弃了。
我靠在椅背上,脑袋晕乎乎的,思绪像是漂浮在空气里,什么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为什么会淋雨?
啊……对了,因为我慢了一步。
为什么会慢一步?
……我知道答案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害怕拒绝,害怕脱离群体,害怕被视作一个“异类”。
所以,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期待去做事,明明可以早点跑去教学楼,却因为潜意识里想着“再等一下”,于是——就淋成了落汤鸡。
如果是凌莹白,她绝对不会这样吧?
如果是她,她会直接拒绝留下,甚至在体育组招募时就摆手说“我不擅长运动”然后退出去。她不会为了融入班级去迎合任何人,不会因为觉得不合群而做不想做的事,她有自己的原则,并且坚定地执行着。
她不会慢一步。
而我,总是慢一步。
我从小就是这样,习惯性地微笑,习惯性地融入,习惯性地表现得开朗而无所谓,即使有时候我也会疲惫,但我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所以,严格来说——
我和凌莹白,真的有那么不一样吗?
她是主动选择不与人深交,而我是主动让自己去迎合别人。
可归根结底,我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地“融入”任何人。
我只是比她更擅长伪装罢了。
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恍惚,仿佛一道从未触及过的裂缝,突然出现在我原本自洽的认知里。
我闭上眼睛,试图把这些无用的念头甩开,可是我的意识已经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然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凌莹白的脸。
她戴着眼镜,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头写字,睫毛微微颤动。
她的眼睛……很漂亮。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只是今天,这个想法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她的眼睛是干净的琥珀色,透明得像是能倒映出光。平时,她的目光总是有点散漫,有时候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疲惫感,仿佛总是游离在现实之外。但当她戴上眼镜时,眼神就会变得锋利而专注,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的眼睛很好看,特别是在她认真的时候。
……等等,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这些?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明明只是普通的同学,我为什么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又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去关注她的眼睛?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不安,但也许是因为身体太热,我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
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想找个人说点什么。
可屏幕亮起后,我的手指停在联系人列表上,迟迟没有动作。
我不知道该和谁说,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可以给陆予怀发条消息,说自己发烧了,或者随便找个话题聊聊,让她说几句“多喝热水”之类的话。
我也可以给岑晓发消息,抱怨自己淋雨太倒霉,听她一边嘲笑我一边关心我几句。
……但我不想。
不想让她们觉得我需要照顾,不想让她们担心,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
我从小就这样,感冒了不会主动告诉家人,心情不好不会找朋友倾诉,就算再难受,也会自己撑过去。
“没关系,我自己能扛过去。”
这句话,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反应。
所以,我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机放回桌上。
但就在我闭上眼睛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个不该出现的名字——
“凌莹白。”
我有些恍惚地想,如果是她,她会不会像我一样,也习惯了什么都不说?
如果我现在去找她,她会听我说话吗?
……等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个念头让我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心跳有些不规律地跳了一下。
——我怎么会突然想去找她?
——我为什么会觉得她可以听我说话?
她只是我的普通同学,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我会觉得,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听我倾诉的人?
我无法理解,也不敢深究。
我的额头越来越热,意识越来越模糊,像是被一团潮湿的雾气包裹住,什么都看不清了。
最终,我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黑暗的温度里。
房间里,夜色沉沉,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缓缓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