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溪回到班里发现自己桌面上整齐地码了两沓试卷，一沓是空白卷，另一沓红黑墨迹交错，是林淼规范作答后认真订正的卷子。

林淼打好水，把两个水瓶分别放在两个桌角后款款落座，她盯着张小溪的瘦脸喃喃自语：“才一个星期不见，就瘦了这么多。”

张小溪正研究其中的一道题，耳畔只落下几个字音，难串成完整的句子，自然不知道句意，她转头看向她，问：“你刚在说话吗？”

突然间四目相对，从窗户外倾洒进来的阳光衬得张小溪的棕褐色眼瞳清澈透明，长长的睫毛掠过，好似一闪一闪浮光的金宝石。

“啊，没什么，”林淼慌张地眨着眼移开目光，却佯装淡定地拿起自己的杯子，扭转杯盖，“我是说，这些试卷里只做打了三角符号的题就好了。”

“嗯。”张小溪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埋头继续在草稿纸上玩转数字。

英语课代表在黑板上写下早读内容，高考必备单词起先从零星的几个人口中倾吐而出，最终掀起席卷全班的波澜壮阔的词海。

背完单词背作文佳句，最后接近早读尾声时再计时做一篇英语阅读。林淼选完最后一道题的选项也不回头重新做一遍就开始做下一篇，因为每次当她心血来潮改变答案后，只会得到无尽的后悔。

要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就对自己说。

林淼翻了个页，一张青色的便利贴猛地闯进她的视线，就像棕褐色的树枝上垂挂着的一颗青苹果那样醒目。

-中午吃食堂。

张小溪的奶奶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能向往常一样风雨无阻地来送饭。其实不用说，林淼也知道。

-好啊，今天十号窗口有鸡腿！

林淼将便利贴越界粘在同桌的桌子上，张小溪看完就拾起来折好放进笔袋里。下课铃一响，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头顶的风扇转动带来的呼啸声。

今天一上午林淼几乎没怎么注视窗外，上课的时候专注看黑板看老师看习题，下课染上了张小溪的习惯：趴在桌面上听歌。耳机里是悠扬的纯音乐，没有歇斯底里的人声，各种乐器纷至沓来默契相和。

请完假回来的张小溪喜提数张白卷，等林淼也戴上耳机伏在手臂上，她就随机挑一张，盖住两条终端相连的耳机线和两只面孔相对的头颅。

隔着一层纸的白昼变得朦胧，连时间也看不太清了，只好数着彼此呼吸声。若是两种呼吸同时处在一个时间刻度上，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相视一笑。

林淼觉得卷子隔绝着两个世界。上面是现实的世界，看似没有重量轻飘飘地压着，实则只要风大一些就能轻而易举地吹走这层纸做的结界。

而下面的世界只属于她和张小溪。有点闷，有点潮，有点悸动。易碎，短暂，却向往之。

中午放学后，两人在教室待了二十分钟就前往食堂。林淼看着张小溪的饭盘：一碟白豆腐，一碟青菜，一碟炖烂的茄子。

林淼便一手拿鸡腿，另一只手用筷子扯下稀碎的腿肉。张小溪安静地吃着，只当这是她的用餐习惯。

慢慢撕下来了一半的鸡腿肉，林淼把这些鸡肉通通夹在张小溪的白米饭上。

“总得要吃点肉吧。”林淼夹完总算往嘴里加了第一口饭。张小溪什么也没说，她用没用过的勺子分了一半茄子给林淼，算是礼尚往来。

“你中午不会宿舍，一般会去哪？”

“教师公寓背面的湖边，荡秋千。”

“好玩么？”

“你跟我去试一试就知道了。”张小溪听出了林淼的弦外之音。

“为什么我在这待了将近四年都没听过这里有湖。”

“以前有人跳湖自/杀，然后那湖就被学校划为了禁地，而且地处教师公寓附近，学生怕老师，人怕鬼。”

“你都不怕？”

“只是不怕这些。”

湖其实很小，周遭绿岸生出了及膝长的野草灌木，耸立着最高的就是那座白色的秋千，生锈的地方被缠上了几圈透明胶带。

长方形的秋千底座坐两个人绰绰有余。湖面碧水荡漾，太阳被云朵遮盖，没有阳光的庇护，这里显得有些阴森凄凉。

但林淼能感受到旁边张小溪的放松，她甚至开心地哼起了曲调，两只悬空的腿来回摆动，引得秋千轻微晃上晃下。

林淼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张小溪。她猜测牙不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痛，吃完后应该还会痛很久的吧。

张小溪接过水瓶，无声地含了一口盐水。

“我们找个时间去看牙医吧，我可以先借给你钱，等你上了大学再还我，高三的话，寒假还是留在家里备考最好。”

林淼知道张小溪没有办法回答，于是转头专注地观察她的表情。只见张小溪蹙眉，摇头。

“我有钱的，我有自己的银行卡，绝对不是克扣自己的生活费借你钱，你可以放心，而且我嘴巴很严的。”

张小溪眉头舒展开来，她注视着平静的湖面。过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快速打下一句话。

-不用，我今天下午就去看牙医。

林淼看过之后，张小溪想了想，又打字。

-我可以借小姨的钱。谢谢你，阿淼。

林淼盯着手机界面，一滴水滴落在上面，接着是两滴、三滴。雨滴愈来愈大，愈来愈密。

张小溪一跃而下，把盐水吐出来，“下雨了。”

林淼扶着扶手落地，下一秒就被张小溪握住手腕踏过草丛狂奔。纵使教师公寓是最靠近湖水的建筑物，跑过去也费了不少时间。

她们贴墙而立，校服短袖打湿的地方紧紧贴着皮肤，隐约露出肉/色。林淼觉得自己裹着冰块，背靠冰山，只有覆在手腕上的手心传递流淌着鲜艳血液的温热。

雨珠自天而降，打在树叶上的是干脆的裂帛声，滴滴悦耳，坠落地面的则是厚实的击鼓声，声声入心。

时间被雨滴打烂，碎在坑坑洼洼的反光的地面上。直到打了起床铃，雨还没停，只是渐小。

“先跑回宿舍换套衣服。”张小溪说。

“宿舍里没伞，直接去教室吧，衣服湿一点也没关系的。”林淼伸出手盛了一些雨水在手心。

“小心感冒。”

“不会的。”

平时跑操的时候，张小溪就发现林淼跑不快，常常跑着跑着就落后于大部队。两人一齐冲进雨幕后，她故意跑在林淼身后，手掌推着林淼的肩胛骨借力给她。

到教室之后，林淼看见张小溪衣服背面全部湿透了，就把校服外套主动借给她，让她换下湿掉的夏季校服。

张小溪把外套塞回给林淼，“你的衣服也湿了。”

林淼用纸巾用力擦自己的湿衣服，过一会就肉眼可见的干了一点，然后她把一张纸巾贴在张小溪背面，纸巾瞬间湿透，她用手提起衣角一拧——豆大的水珠从指缝渗出。

“你看，我的吹会风扇很快就能干，你快去换，别真的感冒了。”

最后林淼说服了张小溪去卫生间换了衣服。放学后，张小溪穿着林淼的校服外套请假离校去看牙医。

-拔了两颗牙，明早回。

深夜，林淼窝在被子里收到了张小溪的信息。

-痛吗？

-不痛，有麻药。今晚洗的水够热吗？

入秋后下了雨总避免不了降温，而学校的热水器不知道出什么毛病，天气一冷连水温也跟着降温。今晚洗的水确实比之前更凉些，但林淼还是按捺住真话。

-够热。

-那就好。明天别去吃早餐，我给你带。

-好啊。

-晚安，阿淼。

翌日早晨，林淼到了教室，发现张小溪已经坐在座位上了。张小溪给林淼带了一荤一素两个大包子，还有一杯温热的现磨豆浆。

怕有味道，林淼打开窗户，在冷风吹拂中打着哆嗦啃食包子。张小溪则在一旁一小勺一小勺的喝粥。此时天还蒙蒙亮，教室里除了她俩没有别人。

从起床开始，林淼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呼吸面临着阻力，上课时得靠手掐大腿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你发烧了。”张小溪的手背贴在林淼的额头上。

林淼推开她的手，全身往墙上靠：“好像是，你离远点，小心传染。”

张小溪心里过意不去，于是频繁给林淼打热水，督促她下课多喝水，甚至跑回宿舍翻出自己的外套给林淼穿。昨天林淼借给她的校服洗了晾在家里忘记带回学校。

林淼觉得自己就像张小溪供起的一尊佛，被她好生伺候着。

晚上，宿舍楼传来噩耗——停热水了。聪明反应快的人抢先打完饮水机的热水，体质强不怕冷的一批人干脆洗冷水澡。

剩下的人去宿管房间催促、打电话给班主任反映。临近晚修上课学校终于派人传来通知：第一节晚修取消，饭堂一楼有热水可以提桶去打水。

停水期间，林淼躺在床上迷糊地睡着。根据其他人的谈话声可以得知当下情况：在紧急维修了……快上晚修了还没来热水……可以去食堂打热水了……

食堂有热水的消息传来引起一片浩荡喧闹声，林淼觉得现在下去也是站在漫长的队伍末尾，干脆等晚点再去好了。

可发着烧的林淼闭上眼睛，一睡就忘记了时间。最后一个舍友洗完澡拍醒她，很好心地跟她说既然生病了今晚不洗澡也可以的。

可林淼认为不洗澡的一天是不完整的，甚至整个人都散发着臭味。她爬起来换掉睡衣，拿了桶刚要出门，张小溪提着一桶热水推门而入。

林淼知道张小溪下午放学后请假去复诊牙齿，可她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

“你洗这桶水。”张小溪把水桶提进洗澡间。

“你回来了？”林淼本来就懵的头脑变得混乱起来。

“嗯，你给我打了电话，我接通后你又不发出声音，听背景音知道了宿舍停热水的事。”

“我没打电话啊。”林淼说着翻出枕头下的手机，点开通话记录。

通话时间：19:27，时长：3:43。

林淼反复点开确认好几遍，记忆才循着人证物证浮现出一点蛛丝马迹。

林淼想起睡梦中的确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她，那声音引她淌进溪流里，像轻盈的羽毛一样漂浮在溪水上。直到她被冷醒，才发觉原来是自己把被子踢开了。

居然不全是幻梦。

“张小溪，”林淼双手分别撑在两边门框上，把张小溪堵在阳台里，“你是因为这通电话回学校的吗？”

“我本来就打算复查完回校的。”张小溪淡淡地说。

林淼收回双手，一方面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一方面又替对方感到莫名其妙。

张小溪一步步上前，然后上身前倾，直到她的额头抵住林淼的额头。

动作过程十分缓慢，林淼犹如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棕褐色眼睛渐进、放大，她清楚地看见瞳孔正中间印着自己的脸，渐进、放大。

张小溪的睫毛轻轻刷在林淼的眉骨上，她的呼吸轻而易举地截断林淼的呼吸，她的气息扑在林淼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林淼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心脏被揉作一团，酸胀难受，同时她的眼眶开始没有来由的分泌湿润的液体。不是难过，也不想流泪，她分不清这是生病的原因，还是，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张小溪退后一步站定，望着林淼的眼睛，感叹道：“好烫。”

林淼木然地回了句：“嗯。”

宿舍里有两间独立卫生间，林淼在靠里面的一间洗着，不久后她听见隔壁传来放水声。水汽氤氲，浮在眼前就像温暖的雪。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开门，林淼一出来就被张小溪推着出阳台门，“第一节晚修快下课了。”她这样催促。

在宿舍大门时刚好打了下课铃声，“都下课了，去校医室量个体温。”张小溪说。

三十八点七度，校医开了退烧药，张小溪像是预料到了一样，从口袋掏出几张人民币。林淼本就处于发懵的地步，洗了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脑子更是进入了眩晕状态。

等离开校医室，重新置身于清凉的晚风中，林淼这才感受到自己的重量一点点抓回来了。

“等回到宿舍就把钱还你。”

张小溪没有答应。月光照在下过雨的地面上，它的尾巴拖了一地坑坑洼洼的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