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有所动。水沄取来我从海底搬回的明月，手诀当空一画，运气直指我眉心。半边月牙瞬间化作流淌的蜜糖，浇打我各处关窍，牢牢钉住我仙身，将我再度推入凡尘。

  我生在人间一处灵源。天降灾荒，村民刨开祖坟，掘土分食。我的小哥哥被他们抓走，我破衣烂衫逃出村落，走投无路，我一咬牙，纵身跳下瀑布，顺水冲刷，漂到遥远的河湾。

  我被打捞上岸，做了师父最小的徒儿。

  有天我做了梦，梦里的神仙紫气蒸腾，看不清脸。神仙说，我师父并非良人，快走，莫要逗留。我流泪醒来，此时我已有孕，怀了师父的孩子。

  趁着下山赶集的空当，我逃出师门。仓皇之中，撞上横霸一方的匪徒。

  孩子掉了，我元气大伤。匪帮里有大夫，帮我煎药。待我恢复一点精力，梦里的仙人教我往东走，别回头。我忽然冲上去，撕扯仙人遮脸的紫色云雾。我太生气了。我大喊：“你能耐大，你本事高，你偏要折磨我，我不要！”

  神仙无奈说：“不是给你送药了吗？”

  我气得跳起身。梦醒了，我空有一肚子的疑惑，找遍一圈，就是找不到煎药的大夫。一路无人阻挡我。我出门往东走，天高地大，我被困在四方天地，举目无亲。

  我流浪到一座桥头。传说此地有妖仙，开医馆，治百病。我寻索医馆，打听到妖仙被僧道收走，炼化加持，成一颗玉色莲花珠子，镇在山底。奇怪的是，当地原本少有灾患，不久忽发地裂，镇妖的山也削去大半。我露宿在桥洞，夜半山崩，我亦落水，豁然惊醒，见一位仙子盈盈接住我。她手臂舒展，安稳如莲座。仙子捧起我，携我飞向云霄。

  到云端，仙子盈盈一拜，现了真身。紫气掩面，皎然而立，是阿泫，是水沄。

  阿泫是水沄的小名。我与水沄自幼相识，御风遨游，胸怀万丈苍穹。生活若是一成不变、松散无聊，水沄总有新点子，造出各式各样小小的世界，惹我好奇，逗我开怀。

  水沄虽有创世之能，亲手打造的世界也奇妙得很，不过，无论设计多么精巧，每一方世界都只能保持微妙的平衡。天下太平并不持久，往往看似秩序井然，下一场颠覆又在眼前。我喜欢成全，不喜欢别离。天下乱套，生灵颠沛流离，我发愿挽救弥补。水、旱、风、雹、病、虫、震、野火燎原，每每使我倾尽全力，纵使搭上自己，也只能加速一切的收尾。水沄怜我一次次舍命扑火，倒并不阻拦我拼上性命、徒劳枉费。我无数次死去，魂飞魄散，碎成看不见的星屑。水沄将我拾回，颐养在月球背面。

  我沉睡然后发梦。月亮是我忠实的朋友，是我傍身的海角天涯。水沄以月亮作药，入我神识，涵养精神。如此，我有了力气，我又回来。

  挥散眼前的雾障，我见到水沄熟悉的脸。云边掩映着无垠的下界，到处闹灾，人心惶惶，历史的源流又将中断。六道三界，无一幸免。四海同悲。

  水沄轻易造出世界，总是放任不管，生死看淡，仿佛万事万物只是戏台上的提线木偶，水沄隔着一层玻璃去看，不为所动。我性格同水沄反过来。世间有难，我要管，我想管，同时我感到悲哀。

  “水沄，阿泫，”我说，“我好想哭。我以为我拯救苍生，我很能干，我很熟练，我很会玩这个救亡图存的游戏。可是我一步步，忘了我本来的样子。三千大千世界，有万世便有万劫，历史轮回，什么正在消亡，什么得以留存，我想不通，也看不懂。原本我们想要什么？最开始，我们只要开开心心。可我不开心。飘雪玻璃球、积木玩具屋，我不想要这样的世界。”

  阿泫闭上眼睛：“那，这一回，还救吗？”

  月亮从阿泫手心浮悬，挂在中天，像一面宝镜，给我看它投射的凄艳光影。

  镜子里的我又一次选择了拯救。我见到我腾空而起，背后撕开盛大的光之羽翼。光的力量支撑着我，我喉间生起奇妙的雅乐，像红日照在雪山巅峰，天地听闻，万物振奋。我升到至高处，化作漫天光点，洒向地面。

  “你总是不忍心。”

  我闻声看向阿泫。

  “明知道故事讲完，戏台上什么也不留，可还是不忍。想听返场，想看热闹，想听故事一遍又一遍讲不完，想让有情无情的人都有处去、都有家还。”

  我陪你。阿泫说。

  “早先，你在月亮背面睡着，像颗种子长成大树，要花好久才变成熟。后来我发现，我所作的每一个世界，都有你铺成的路。每一道不准通行的关口，都由你依次打通，从今往后谁都能走。”

  你靠的什么呢？阿泫问。是什么把你支撑？

  我告诉阿泫：“我想起有一回，梦见我从梦里醒来，你在我身后，挽留住我。窗外有雨，听见浣花声里的春风。我在你手心，种子一样绽放。那一刻，我对你丝毫没有隐藏。”

  是爱吗？我问阿泫：“我是不是醒悟太晚了？”

  “不晚。”阿泫说，“而且，就算我说晚了，就算我给自己设置再多界限，你也会闯进来。之前，我在天界扮成你师父，我说要闭关，你直接闯了进来，带着你新认识的朋友。我就知道，什么也拦不住你。小小的你。”

  见我懒洋洋地笑着，阿泫说：“先到这里吧。下回给你讲白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