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的潜意识里有一群只有眼睛和嘴巴的怪人。

她内心的岛屿风平浪静，岁月安好，但岛屿深处藏着一片隐秘的树林，树林里有一群怪人。

没有人知道那些代表着什么，包括陆玄自己。

但白楚轲知道。

她问陆玄：“你现在就站在树林里，在这些怪物中间吗？”

“对……在中间。”

“他们能看到你吗？”

“能看到我。”

“你觉得他们会伤害你吗？”

“我不知道……”

“他们现在有没有在看你？”

“好像……没有。他们只是路过我。”

白楚轲发现了疑点：“那你为什么说他们能看到你？”

陆玄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

然后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们看得到我。”

白楚轲的声音变得愈发轻柔：“你见到他们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我很不喜欢他们，我想离开这里。树林里的树都……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让我很不舒服。”

“好，那你就离开那里，去别的地方转转。”

陆玄微弱地回应了一声，紧紧皱着眉头。

白楚轲静静思考着下一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很显然这个树林充满着怪异，一定会是后面探索的重点，但她不准备针对树林和怪人有什么进一步的深入。陆玄是第一次接受催眠，现在不是时候。

自己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保证陆玄的精神能一直平稳之前，不能让她过早去直面那些。

“……啊！”

突然，陆玄的一声惊呼打断了白楚轲的思绪。

“怎么了？”

“我……出不去。”

白楚轲眉毛一跳，感觉不妙：“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一直挡着我，挡在我面前，我过不去，我逃不掉……”

白楚轲直起身子，认真询问：“换一个方向呢？”

“不行……都不行……”

陆玄的情绪发生了波动，房间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白楚轲冷静地快速思考着。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立刻终止催眠，将陆玄从突变的幻境中拉回现实。第二，抓住机会顺藤摸瓜，找到那个问题的根源。

第一种选择，降低风险性，白楚轲有把握将陆玄唤醒，不至于让她困在催眠中出不来。但如果这样，以后想再靠催眠疗法去触碰这一处禁区，便是难上加难了。

第二种选择，风险非常大，因为白楚轲尚不能完全掌握陆玄的承受阈值。如果对陆玄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丢工作都事小，她怕是未来很久都要蹲在监狱里度过了。

情况不容许白楚轲思考太久。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让轻柔的声音变得坚定沉稳起来：“陆玄，听我说，冷静下来，你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陆玄紧闭双眼。

“拿着刀……追我……怪物在看我……他们在看我，他们看到我了！好大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深呼吸！不要去管那个……”白楚轲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陆玄并没有形容那个拦住她的是什么，于是换了个说辞，“什么都不要管，转身，你的身后就有一扇门。推开门，你就会马上回到真实的世界！”

“我身后……有门……”

“对，门就在你的身后！通过那扇门你就能回来了！”

“门……关着，打不开……”

“没关系，转动把手门就会打开了！”

陆玄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沉默的房间里只有她沉重的喘息声。

她无力地吐出几个字：“门……锁上了……关着，打不开……”

白楚轲深感不妙：“不，陆玄，钥匙就在你的上衣口袋里，稍微找一下就能找到。我会帮你的，我现在数三个数，那些怪物在此期间内都看不见你，你用这段时间找到钥匙打开门逃离好吗？”

陆玄还能听得见指令：“我……找钥匙……上衣……我没有上衣……”

白楚轲沉默了。

陆玄接着说：“我好像……没有身体……”

白楚轲：“……”

她叹了口气，情况稍微有些棘手了。

陆玄的防御机制不是不强，原来是强在了这些地方。

既然如此……

“陆玄，冷静下来！那些都不是真的，他们和你不在同一个空间里，你只是能看到他们，但他们无法触碰你。不信的话你就伸手去碰一下他们，你碰不到他们，所以他们也碰不到你。能听到我的话吗？听懂的话就回答我。”

陆玄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说：“好。”

白楚轲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陆玄面前，仔细观察她身体的每个变化。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温柔：“告诉我，那个拦住你的……是什么？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可以尝试努力一下，看清它的样子。”

陆玄沉默不语，整个身体紧绷成了僵硬的姿态。

于是白楚轲又走近了一些，蹲下来轻轻握住陆玄的手。

她的五指紧紧地攥成拳头，外化着她内心的不安。

白楚轲重新问了一遍：“那个拦住你的是什么？”

陆玄断断续续地回答：“是一个……破碎……”

说到一半她停了下来，白楚轲并不接话，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破碎的……碎片一样的人。”

“那个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吗？”

“对，站在我面前，有刀……有血……”

会是刑警职业留下的创伤应激障碍吗？

毕竟做这一行的，避免不了天天和这些血腥的场面打交道。碎片一样的人……可能是代表着很多人拼凑起来的一个意象。

白楚轲继续问：“你害怕他？”

“对，我……我害怕他。”

“他是什么样的？”

“看不清，他不是完整的，他有点像……”陆玄努力寻找着形容词，“他有点像色块……密密麻麻的像素。”

“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陆玄只说了一个字，然后便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什么。

“他拿着刀追我，周围的怪物，都看我。”

白楚轲敏锐地发现了重点：“所以他并没有实际地伤害你对吗？”

陆玄愣了一下，仔细地颤动着睫毛。

然后她说：“是的，他没有伤害我。”

白楚轲挑了挑眉头。

她想她似乎有头绪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问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认识他吗？”

陆玄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许久都没有再作出回应。

白楚轲并不催促，房间里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良久，陆玄的声音重新响起，但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得很平静。

“是的……我认识他。”

白楚轲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赌陆玄没有那么脆弱。

看来，她赌赢了。

“那么，看看他想要告诉你什么。”

陆玄安静地紧闭着双眼，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变得平和了许多。

片刻后，她的声音有了一丝疑惑：“他好像在……试图让我跟着他走。”

“好，跟着他走，看看他想要带你去哪。别怕，你已经确定了，他不会伤害你。”

“嗯……”

咨询室重新回归寂静。

过了一会儿，白楚轲轻声问：“现在你们走到哪了？”

“我们往树林的深处走……然后到了一条街上。只有眼睛和嘴巴的怪人，在这条街上，比刚才还要多……一直看着我。”

“别管他们，跟着那个人继续走。”

“好……”

又过了一会儿，陆玄主动开口：“我们走到街的尽头了……他进了街边的一间房子，我也……我也跟着进去了。”

白楚轲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陆玄接着说：“我们上了二楼，二楼尽头的房间。里面没有开灯，正对着门有一面镜子。他在旁边……他想要让我照镜子。我……我站到镜子前面了。”

“我……”陆玄的叙述很突然地停住了。

然后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白楚轲一直握着陆玄的手。墙上的时针指向9点，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电台声音顺着窗户微弱地飘进来：“现在为您报时。今天是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现在是北京时间21点整。北京交通提醒您……”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

陆玄终于再一次开口。

“我也是……我也是像素。”

她的声音中有了哽咽：“他站在了我身后，我们重合成了一个人。那是……我。”

白楚轲深深地呼吸，低头看着自己和陆玄握在一起的手，随后又抬起头看着她：“……好的，你做得很好，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陆玄乖巧又安静地点点头，落在白楚轲的眼里。

“现在顺着你过来的路慢慢往回走吧，我会陪着你的。我从十数到一，你就会回到小船上。小船将带你重新返回真实的世界，回到现在——2018年5月13日晚上9点的咨询室内，你将记得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你做好准备就告诉我，好吗？”

“好。我做好准备了。”

白楚轲站起身来，放开陆玄的手，重新站在她面前。

她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十……九……八……七……”

“六……五……四……”

蛊惑人心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三……二……”

“一。”

陆玄的身体轻微地痉挛了一下，随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

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昏暗的灯光衬托得房间里有些暧昧，眉目温柔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双眼中是无限的关注和担忧，自己在她的双眸中显得像是一件脆弱的宝物。

陆玄静静地与白楚轲对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依稀记起了好些旧事。

面前的女人轻轻叫她的名字：“陆玄。”

陆玄恍惚地从沙发上直起身体，微微前倾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