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樱,走吧,回家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在恍惚之间,我仿佛回到童年,站在面前牵着手的人,正是尚且年轻但面若冰霜的母亲。
光影交错间,母亲的脸上已经增添许多岁月的痕迹。
母亲转过头,鬓角的银色一闪而过。马尾辫摇晃间,也能看到同样的银丝。
她的表情已经不再带着寒冰,只剩下久久无法散去的苍白与憔悴。
前几天母亲最小的妹妹突发疾病,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世界。
记忆回到数天前,母亲刚得知小姑死讯的那个瞬间。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变成这副模样。
她的表情凝固在得知讯息的那一刻,面部肌肉逐渐僵硬。数秒钟后,手机从掌中滑落,跌在沙发上。
紧接着,我听到轻微的啜泣声,很快声音开始逐渐放大,变成嚎啕大哭。
母亲紧抱着我的身体,嘶声力竭的哭声让我不知所措。
想起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小姑,我只记得她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她的离去能让母亲这种性格强硬的人,不顾体面地哭成这样一幅狼狈的模样,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定好得不同于一般亲戚吧。
眼泪大概也和笑容一样容易感染身边的人,我轻拍着母亲的后背,本想说几句安慰话,到头来自己也哽咽得无法出声。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和母亲匆匆忙忙地出门,等车开上前往老家的公路后,我才发觉自己没把手机带上。
没有手机就意味着没法和岛村联系。
最近岛村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如果连续几天无法联系,我真的会担心死。
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干熬着。
路途有些遥远,躺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大脑不停地在清醒与模糊之间交替,窗外的世界一会黑一会白,一会又变得五光十色,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处于梦境之中。
随着母亲一脚急刹,小小的汽车急停在老屋门前。
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我可能会从座椅上飞出去,在挡风玻璃上面撞得头破血流。
窗外的视野变得广阔,原来已经到达目的地,母亲的乡下老家。
母亲丢下头昏脑涨的我,下车后便跌跌撞撞地奔向老屋里面。我来不及多思考什么,慌忙跟着母亲的脚步走向老屋。
第一次见到小姑,却是遗像,这种感觉……
听前来守灵的人断断续续地谈论,我大概了解到小姑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姑的性格文静温顺,话少但对每件事每个人都会报以认真、诚恳的态度。只是她从小体弱,身体的状态一直都不稳定,大大小小的毛病未曾间断过。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没想到才工作几年就发生这种事……
无论是谁来到她的遗像前,都会为这位善良而苦命的女孩感叹一声可惜。
生命就是这样吧,时而坚韧,时而脆弱。
灵堂内的亲戚非常多,人来人往的。
人与人的间隙中,视线中遗像上的短发女孩在一瞬间突然变成了长发的岛村。
那双灰白的瞳孔,无神地凝视着我。
冷汗逐渐遍布我的后背。
我感到双腿发软,差点没支撑住倒在地上。
必须立刻上去确认一下。
只是脑海中刚产生这个念头,仅在另外一个人的身影闪过后,照片上的岛村又变回那个短发圆脸女孩。
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只是原本女孩恬淡的微笑,在我的眼里却已经变得略显诡异。
是错觉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岛村……
忙完小姑的后事,在回家的路上,车子颠簸了一下,我的思绪从小姑遗像的问题上面回到现实。
是啊,我可以看错任何人,可为什么偏偏是岛村?
「小樱。」
『啊、啊……嗯,什么事?』
「前面不远处应该有个旅馆,我想去休息,睡一觉。」
车速开始减慢时,我就知道母亲差不多已经到极限。纵使心急如焚地想要见到岛村,现在也只能压抑住这团火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您好好休息,不用管我。』
「抱歉,我也想早点到家……只是现在真的好累。」
『没关系,操劳那么多天,谁都会累的。』
「嗯……」
很快就能看到一栋不大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家民宿。
母亲似乎经常来这里,她轻车熟路地驶入停车场,停稳后就领着我直奔民宿的大门。
跟着母亲来到房间门口,她突然转身把一样硬物塞进我手里。
「拿去吧,给她报个平安。」
『这……』
是她的手机。
「去外面打电话,别在房间里面打扰我睡觉。」
『这……这……谢谢你,妈,真的谢谢你!』
「去吧……别吵到我。」
砰的一声,母亲甩手关门,将我阻隔在房间外面,门板面差点砸到我的鼻子。
我顾不上这些,因为过于激动,手颤抖得几乎就要拿不稳母亲的手机。三次深呼吸后,吸了吸鼻子,把差点滚落的眼泪压抑回眼眶之中。
把手机揣入口袋,加快脚步地朝民宿门外走去。
岛村的号码是多少?
我记得吗?
记得,我肯定记得。
岛村的一切,每天夜里都在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一个小小的电话号码。
由于走得太急,在民宿外的转角处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孩。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对面那个人被我撞得摔在地上,手里抱着的东西也脱手散落一地。
紧随着突然出现的狂风,散落在地的东西被吹得四散飞舞。
被撞到的女孩以一个我难以想象的姿势,从地上跃起,连续跳跃几步,把飘在空中的纸一张一张地收回手中。
那动作的流畅度与瞬间爆发的力量看得我目瞪口呆。
还剩一张从头顶飘过,我微微垫脚就能把它轻松地拿在手里。
那是张大概有A4纸大小的画纸,非常轻薄,难怪风一吹就会飘得到处都是。
我还以为都是美术生练习用的白纸,没想过纸上面竟然还有内容。所以当看到画上的女孩时,我有些吃惊。画得很好,虽然能看出只是简单的临摹,女孩也只不过简单地坐在椅子上面,但画中所展现出的神韵,就仿佛女孩面带着羞涩与恬静的微笑,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一般。
比起画师高超的笔技,更让我惊讶的是,女孩的面部容貌与身形轮廓隐约与岛村有些相似。
不只是画师有意还是其他原因,女孩的眼睛是罕见的棕红色,所以我不敢轻易断定画中的她就是岛村。就在几天前,自己还把完全不一样的人看错成岛村的模样。
「她是我的朋友,也是第一个愿意做我模特的女孩。」
「谢谢你。」
女孩走到我面向,伸手向我要那张画。
『哦……』
把画递还给她,我也借机打量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与我相差无几,却拥有不同一般的运动和绘画能力的女孩子。
女孩的个子很高,却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多少有些违和,不过单看脸的话,可以说真的很可爱。
另外,我注意到她抱着画板的双手手指非常细长,还能看到指甲上面颜料留下来的痕迹。
『我有个……朋友,和她长得很像。』
犹豫再三,我认定画里的女孩不是岛村。
「真的吗?」
所有画纸都被整理齐后夹入画板,女孩再小心翼翼地把画板放进背包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我临摹原画,用来练习上色的草稿,每一张都是很宝贵的经验,没有弄丢真的是太好了。」
『没弄丢就好。』
这件事算是无惊无险地过去了,由于我急着联系岛村,便匆匆向女孩道别,打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再打电话给岛村。
分别之时,我听到那女孩轻声呢喃着。
没能听清楚,当然我也没有心思再去问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母亲的手机是老式的翻盖机,直接摁按键就可以拨号。太久没有见到岛村,一想马上就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有声音,也足够让那根负责按键盘的食指开始颤抖起来。
冷静……一定要冷静。
电话响过数十秒后还是没有人接。
一定、一定因为是陌生号码……无论是谁接到陌生号码都会犹豫吧。
不停地安慰自己,如果此次无法接通的话,那我就继续打,一直到能够听到岛村的声音为止。
「喂……你好,哪、哪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胆怯,和疑惑。
深吸一口气,想平复心情后再组织好语言,没想到岛村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
「是安达吗?是安达吧!你的声音,我能认出来。」
『是、是我……对不起……』
「啊……为什么突然就道歉,安达又没有犯错。」
『那个……因为我把手机忘在家里,才导致那么多天没法和岛村联系……』
「噗……那好像真的是安达的错。」
「行,我接受你的道歉。说说吧,这几天都去哪了。」
岛村的语气似乎因为听到我声音,开始变得活跃起来。而我也注意到自己的心情跟随她变得轻松,不再激动得连手机都拿不稳。
整理好思绪,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告诉岛村。除了刚刚遇到的女孩,她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过路人,实在没有必要在岛村面前提及。
只是刚说完小姑的事,岛村却开始变得沉默不再说话。我怕她又会像以前那样,于是慌忙转移话题,开始关心她的近况。
『岛村这几天……过、过得好吗?』
「说实话,不太好。」
「晚上睡觉一直在做噩梦,还梦到被安达啃了一口。」
『啃?』
「记不太清,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呐,安达,可以跟你商量个事吗?」
『嗯?』
『别那么一本正经,岛村你直接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安达你可以搬过来和我住一起吗?」
『嗯……』
『啊?!』
「啊什么啊,难道安达不想和我住在一起吗?」
『不、不是……我当然想和岛村住在一起,当然可……嘶……』
舌尖传来刺痛,看样子我又犯了紧张就会咬到舌头的老毛病。
「你没事吧?是不是又咬到舌头了?」
『嗯,没事。』
疼痛反而让我逐渐恢复平静,我抬头看向民宿二楼的第三个房间,母亲此刻正在那个房间内休息。
『对不起,岛村。』
「啊?」
听她的语气,看样子这回轮到岛村惊诧不已。
『我可以每天晚上来陪岛村,但是……原谅我还不能搬过来,至少现在还不可以,我……我、我不是不愿意和你住在一起,而、而是……』
舌尖隐隐作痛,让我说话有些结巴。
我甚至能闻到自己嘴里血液甜腥的味。
「噢,是因为你的母亲吗?」
『嘶……是的。』
岛村真的太过于了解我,以至于无论说什么她都能立刻猜对我的想法。
『小姑的离世对母亲的打击很大,虽然不是非常了解母亲,但我隐约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所以我不能独自把她丢在家里……』
「原来如此,安达真是一个好女儿呢。实际上我也一样啊,如果安达不在的话,也会一个人害怕孤独到死吧。」
『别这么说……』
「行了,安达什么时候到家?」
『马上,母亲在休息,等她醒来很快就能赶回家了。』
「那……等你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明白。』
「那就这样吧,我挂了?」
『不再说些什么吗?』
「能听到安达的声音,我就已经安心多了,神经一时松懈下来,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其实我也一样,现在能听到岛村的声音,足够让人安心。』
「那就拜拜啦。」
『嗯,回见。』
挂断电话,放下手机,长舒一口气,靠在长椅上仰望天空。
连续几日的精神压抑,在听到岛村的声音后终于烟消云散,全身上下疲惫不堪,如果我现在躺在床上,估计闭上双眼后下一秒就能立刻进入睡眠状态。
凉风掠过脸颊,外面的温度在忽然之间降低了好几度,风变得有些刺骨。很快,在天空没有一片乌云的情况下,竟然开始下雨了。
雨滴在脸上,如同冰水一般寒冷,脸部皮肤开始刺痛起来。
用外套蒙住头,慌忙地跑进民宿。
希望那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的女孩,能安全到家。
门框上的铃铛,因为门被猛地推开而爆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现在已经是深夜,门上也已经挂着打烊的牌子,店里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究竟是什么的家伙不长眼睛,冒冒失失地推门闯进来。
「喂,你……」
进来的人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味。
这里可不欢迎酒鬼。
我刚想把这个酒鬼呵斥出去,那人却抬起头,我看到了赤华姐姐的脸。
「你好啊,店长小妹妹。」
「你、你你……」
我手指着她,说不出话。
「……是不是没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
确实没见过,我差点脱口而出。
连忙扶着已经快要站不稳的赤华姐姐,让她平躺在吧台后面的躺椅上,又打来一盆凉水帮她擦脸。
「怎么喝成这样,赤华姐姐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是吗?原来、原来,我不喜欢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烂醉的赤华姐姐,我有些不知所措,机械般地帮她擦拭通红的脸颊。
赤华姐姐没有说哈,就那么睁大眼睛看着我。很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溢出。
这这这……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这一下我更加手忙脚乱,还差点把水盆打翻。
上一次见到赤华姐姐的眼泪,我记得还是在她高中毕业那会。也是像现在这样,突然起身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哭声一起刺痛着我的神经,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只是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搞清楚楚状况,只能轻轻地抱着她。
许久之后,哭声渐渐淡去,赤华姐姐趴在我的怀里,就这样睡着了。
正在琢磨着该如何把赤华姐姐搬到内屋的床上,一张照片从她的手中滑落。小心翼翼地把赤华姐姐扶回躺椅,我拾起那张照片,在昏黄的灯光下凑到眼前看了看。
照片上是个女孩,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再端详一番,嗯……我似乎还认得她。
没记错的话,她是赤华姐姐的妹妹。
距离上一次见到她的年份已经有些久远,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或许、好像、似乎……我也从来没听过她的名字。
两根纤细的手指突然出现在眼前,夹住我手中的照片,用力抽了回去。
「这么快就醒了?」
「我没睡,只是在闭目养神而已。」
赤华姐姐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入胸前的口袋,接过我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
我拎过水壶,帮她续满。
「不烫吗?」
她没有说话,捧着水杯,双眼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死了,就在前几天,和我母亲一样,得那个病,走得很突然。」
「她?照片里那个女孩吗?」
短短一句话,从未知晓过的信息在我脑中爆炸,差点把我炸晕过去。首先,赤华姐姐从未向我提起过的母亲,原来早已不在人世。再得知几分钟前看到的照片里的女孩,前不久刚去世……
不,不仅如此,赤华姐姐的母亲和妹妹都是同一个病因去世……我似乎明白了赤华姐姐的意思。
「你是怕,家族遗传疾病?」
得到的回应是点头。
「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像她一样,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散的话,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女儿,店长小妹妹。」
看着她那副憔悴的模样,真叫人心疼。
不自觉地紧握双手,指甲逐渐陷进手心的肉里,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我答应你。」
「她知道这件事吗?」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和小女朋友玩得很开心呢。」
「那你打算告诉她吗?」
赤华姐姐沉默着,似在思考,又好像无视了我的问题在发呆,我隐约能听到玻璃杯因为被捏紧而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不用。」
「她现在的生活很美好,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徒增烦恼。」
「那你一定要注意,按时带她去医院体检,有问题一定要告诉我,我会……」
「行了,不说这些。」
第二杯茶水被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我后,赤华姐姐以一个看起来挺舒服的姿势瘫在躺椅上面。
面色还很苍白,却带着微笑。
「好像听人说镇里有大事发生过?」
我知道赤华姐姐有意转移话题,便顺着她的意思讲起前几天发生的事。
「也不是什么好事,雷雨天打雷引发爆炸和火灾,死了很多人。」
「雷击?」
「嗯,那天晚上一直在打雷,我吓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原来如此,你怕打雷,以前都不知道呢。」
「这不是重点,很早之前天气开始异常时,我就一直在担心,你说发生这种事算不算是应验?」
「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赤华姐姐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
「管好你自己的店吧,别倒闭喽。」
话音未落,没有任何预兆,没有看到任何闪电的白光,巨大的雷声突然在我耳边炸裂。如同巨雷直接落在屋内,四周的玻璃被震得颤抖不止。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这股声波产生的力量,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心脏爆裂吐血而亡。
玻璃杯从手中松脱,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可怕的雷电。
雷声逐渐远去,门框上的铃铛还在摇晃发出轻微的响动。不过没持续多久,铃铛也就恢复安静,不再动弹。
房间内静得能够听到心跳声以及两人的呼吸声。
很快,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巨大的雨滴砸在玻璃窗上,噼啪的嘈杂声传入耳朵,扰得人心乱。
「那么大的雨,我好像回不去了?」
「你还想着回去?黑夜,那么大的雨,喝成这样,不怕路上失足掉进河里?」
「好像是这么回……事……呼呼……」
还没听赤华姐姐把话说完,后面的声音就变成呼呼的鼾声,看来这次真的已经陷入沉睡。
我轻喊几声赤华姐姐的名字,没有反应。
难以想象赤华姐姐这几天的精神有多疲惫 ,我还是别再打扰,还是让她先睡在这里比较妥。
屋内的温度有些低,我又抱来两条被褥,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凌晨一点,难怪整个人疲惫不堪,感觉上下眼皮一旦合上就会很难再睁开。
打着哈欠,关灯准备回房间之际,突如其来的歌声穿越滂沱大雨和电闪雷鸣,仿佛直击灵魂,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歌声犹如能够劈开耳边雨声及雷声的利剑,我只能听到唱歌之人的嗓音。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动听却清冷。默默地聆听,似能感受到歌词语调婉转之间,歌声主人内心的悲痛。
这首歌我认识,也听到过,是首哀伤的歌曲。冰冷的曲调加上如同女鬼般的歌声萦绕在耳边,在这雨夜里,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不是,明明没有见到声音的主人,为什么我会听到她的声音?
不、不会真是幽灵吧……
歌声戛然而止,黑暗中我听到门被人打开的声音,但是……
门上面的铃铛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慌忙之中我伸手去按灯的开关,可是我无论怎么按,屋顶的灯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再伸手去按其他小灯的开关,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要命……关键时刻竟然停电。
「谁……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
我害怕得后退几步,直接靠在身后墙面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力气从喉咙中挤出声音询问对方的身份。
如果对方真的是幽灵,我该用什么方法应对?
随着门被打开,屋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但是冷汗依旧不停地从后背渗出。我真的很想一脚踢翻躺椅把赤华姐姐叫醒,只是身体已经颤抖得无法听自己指挥。
凭借断断续续的闪电,我看到走进门里的,是个身形瘦小的女孩。
啪!
门口小灯的开关被女孩按了下去,刚刚我怎么按都不亮的小灯,竟然一瞬间就恢复了照明。
灯光昏黄,但是足够我看清楚现在的状况。
首先我能看到她身下有影子,可以确定是个活人。
总算能松一口气,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感觉手脚已经可以正常活动。
女孩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米白色长发的末梢如同断闸的水龙头,不停的有水流出来。她的皮肤很白,可能是因为全身的衣服浸透着冰凉的雨水,原本就白皙的脸因为寒冷被冻得更加苍白,嘴唇同样淡得几乎看不到血色。
扑通一声,女孩跌坐在地上,仰头靠着门框,雨水顺在她的脸颊滑落。
我能听到她在深呼吸,声音有些颤抖。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无法确定是谁。
她都不说话,气氛开始变得诡异。
搜刮过自己全部记忆后,可以确定我不认识那个女孩。
想着该说些什么,女孩却先突然开口说话。
「你……跟我走。」
踏入这片北烈火焚烧过的土地,尽管那场灾难已经过去数天,空气中残留的焦味却依旧刺鼻。
说实话不可能有人会喜欢这种味道,我也不会是例外。
这座位于小镇郊区最边缘的工业建筑,在一夜之间被雷击引发的大火焚毁。我眼前所见,连残垣断壁也没有剩下多少。
普通的火焰无法把现代建筑烧成这个样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
暴雨还在持续,地面上流淌着黑色的液体。
残破的墙壁随时都会被大雨冲塌,按理说这种危险的地方应该有管理人看守,防止无关紧要的人进去被倒塌的墙壁砸到。至少,也应该用警戒线拦起来。
可能是暴雨的缘故,在建筑周围漫步一圈后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看到什么警戒线。
真就这么放心像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随意出入吗?
还是说建筑的主人已经彻底放弃这方地界,又或者说他也已经随着其他人,一起葬身于这场烈火之中?
乌云压得很低,再加上丝毫没有停止迹象的暴雨,视线很差。
但是,透过雨织成的幕墙,我还是能看到盘旋在废弃建筑上空的缕缕白烟。烟雾的形状诡异万分,头部粗大尾部细小,不免让人想到诡画上面幽灵的模样。
随着我的脚步越来越接近那堆建筑废墟,白烟开始一个一个下降,围绕在我身边。伸出手去触碰它们,手指穿过那些如水雾般的东西,触感只有冰凉。
白烟再次游动,逐渐在我面前凝聚,慢慢地汇聚成一个人形。
我知道,她来了。
「她」是谁,长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只听过她的声音,是好听的女声。
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也像现在这样以雾的形态出现。当第一次在现实世界看到她出现,我有些惊讶,。
白烟凝聚成的人形,隐约可以看出一个女孩子的轮廓。
「你好呀,我们又见面了。」
「我在梦里见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与人形白雾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着,那是真的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
透过空洞,甚至能看到她身后的废墟。
就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暴雨之中向着我打招呼,如果换成别人看到这幅诡异到不能再诡异的场景,恐怕会当场吓死。
好在我的情绪之中似乎并不存在恐惧与害怕。
「这种事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身体浮在空中,白雾组成的脸让人无法揣摩她的心思。
「人类一直在重复着相同的错误,我只不过是回来来看看这种警告能否起作用。」
「警告?」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她身后的废墟。
「都是你做的?」
「没错。」
「为什么做这种事?」
她同样伸出右手的食指,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仔细回忆,你看到过,我这么做的原因。」
凉意从额头扩散,眼前的画面犹如时光回溯,四周的场景不停地转换。一直到小镇边缘的海边,戛然而止。
画面向海面推进,最终停滞在某艘小船上方。
低头就能看到船上的人们正扶着油桶,往大海里倾泻黑色浓稠的液体。
「那是什么东西?」
「黑色的液体是工业废料,这家工厂从开业开始就一直偷偷摸摸地把废料倒进大海,到现在为止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了吧。」
「这……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不是为了节省那点处理废料的费用呗。」
她伸出雾气凝聚成的右手,做了一个打响指的动作。没有听到声音,但是周围的场景再次快速转换,很快就回到那片漆黑的废墟之中。
「所以你才毁灭这座工厂,用来警告其他有相同行为的人们?」
「是的。」
原来如此,我已经大致能猜到她的身份,虽然还有些模糊。
「十几年间,我无数次地向他们发出过直接或间接警告,但是没有任何作用。但凡他们能听从我的劝告,也不至于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消散于火海。」
「不……不对,如您所说大部分人都不知情,都是无辜者,为什么连他们也要为此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
白雾的头部扭向我这边,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我依旧能感觉到她正注视着我。
「我问你,如果是你的孩子犯错,你该怎么处理?」
「这……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照实回答。」
「呃……不清楚,但是如果是小孩子犯错的话,我认为好好教育一番,他应该会听进去知错就改。」
「如果孩子没听进去呢?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不施行惩罚的话,孩子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有多么严重,不会那么容易改变。」
「对于人类来说,也一样啊……」
「您讨厌人类?」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
明明还是白天,天空却因为乌云密布,透不出一点阳光而变得昏昏暗暗。
简直犹如黑夜。
「你呢?」
「为什么又问我?」
「回答我。」
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与不可抗拒。我并不怕她,只是觉得她似乎很在意我的看法。
「我的记忆还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恢复,不过按照最近发生的事来看,我感觉自己并没有多么讨厌人类。」
「你是指那个女孩?她可无法代表全人类。」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乌云中有雷光闪动,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因为我的想法与她的不合,想招雷来消灭我。
「我该走了。」
「嗯?」
她是不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今天就到这吧,下次再见哦。」
声音还飘荡在耳边,白雾的身影却逐渐消融在磅礴的大雨中,正与她凝聚而成的出现方式截然相反。
等会……
下次?
但愿她下次不要再用这种吓人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包括在梦里。
刚刚她说起的那个女孩,想想也已经很久没见过面。
还是……再去看看她吧。
被她提及,我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心中便愈发焦躁起来。
忍不住迈开脚步在大雨中飞奔。
希望一切只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