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努夫邀请了贝尔薇娅和其他几名骑士参与突袭,另外还有两百余名装备精良的士兵。一旦集结完毕,他们便只携带最为必要的物资,尽可能少的随行人员向碧河渡口进发。绿谷的鲁道夫伯爵虽称不上名将,但也精明强干,若要消除后顾之忧北上威胁宫廷,他必然要加紧调兵遣将封锁碧河。
抵达碧河岸边用去五日,路上他们几乎毫不停歇,只有不得不等待步兵或者马匹都难以坚持的时候才能喘息片刻。每日晨雾未散,便要踩着露水出发,不消一两个钟头,锁甲内衬的羊毛就会被被汗水浸透,不仅让穿戴者愈发闷热、在毒辣的骄阳下蒸腾出潮热的酸腐的味道,还会像许多微小的锯条一样在年轻贵族们的皮肉上摩擦出让人又痛又痒的血痕。
好在队伍中还有位异域美人同行,为枯燥难熬的行军增添一抹亮色。在少有的休息时间骑士们往往偷瞄几眼贝尔薇娅,打赌猜测那铠甲下是否会有曼妙的身材或开些下流的玩笑,接着便幻想起功成名就后的美好生活。如此既打发了时间,也让这些年轻的男子能找到拉近距离的好话题。
即便到达之后,可以稍稍喘息的众人还必须忍受森林中安营扎寨,早晚受到寒冷潮湿的雾气侵袭,连睡眠也只能在和蚊虫作对的空挡中求得片刻安宁。即便最精壮的汉子,在如此下也变得嘴唇干裂、喉咙肿痛、浑身粘黏而僵硬。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着名为欲望的火焰,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埃尔努夫的许诺:敌人的扈从与军士数量寥寥只能靠蠢笨的农夫充数,在取得胜利后,他们能获得的不仅荣誉,还可在城堡和周边的领地肆意掠夺放纵,甚至获得自己的土地。因此折磨非但没有令这些勇士消沉,反倒愈发兴奋、急不可耐,就像沙漠重饥渴的旅人想要疯狂地奔向绿洲。
菱格家族的堡垒称不上如何坚固巍峨,削尖的原木围墙在外侧保护着内部各种用途的低矮房舍,最坚固也不过是一座三层高的青石塔楼,这座塔楼建造在城堡西端地势略高的岩石上。让人不得已止步的是改道过的碧河——河水从城堡后面流过,旧河道变成泥泞不堪的沼泽横在前面。
此时领主家族的骑士至多不过三五人,他们统帅着数十名经过训练的扈从、军士,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出头被武装起来的民兵,在埃尔努夫利用野兽侦察的几日,领主的仆从还在匆忙地从各个村镇征召可堪战斗的男丁。有传言说,临近地区的领主们也正在赶来支援,一旦兵力充足,反叛者们就可以借助河流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众位骑士各献其策,有人自信可以孤身潜入堡垒再打开大门里应外合,也有人想引蛇出洞再夺取空城……
但埃尔努夫担心按照这些办法会造成太大损失,便说:“现在的情形下,恐怕强攻难以取胜,不如就地取材打造弩炮火矢,再准备些木筏囤积上游。进攻时先放点燃的木筏顺流而下阻断敌人退路,然后用火箭焚烧堡垒。”
当他陈述自己的计划时,骑士们就开始乱哄哄地抱怨起来,待讲解结束,连这种克制也立刻解除,愤怒地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其中一人站起来吼道:“我真想不到,像您这样佩剑的绅士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提议简直是将我们当成懦弱卑鄙的侏儒。剑不出鞘、枪未沾血,即便获胜又哪有荣耀可言?总不能叫我们回去后,跟人说‘我作了十几天的监工’!”
既无荣耀可言,封赏也就成了没影的事,一片焦土中也得到不了多少战利品,连让人吹捧的英勇事迹更无处谈起,这让骄傲的骑士们如何能够忍受,。
埃尔努夫也不甘示弱,他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便双手叉腰面露怒色与反对者争执起来。帐篷中吵嚷之声立刻沸腾,人们各执一词、毫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愤怒之余后埃尔努夫想起队伍中的客人,同时也是少数保持冷静的人之一的贝尔薇娅,于是便将目光锁定在女骑士身上,眼神变得更加急迫,既像是寻求帮助也像是催促。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让埃尔努夫替伯爵试探女骑士除战斗外,是否能够胜任将领的职责:她只是比武场上佩剑的弄臣,抑或能统领军队在战场上独当一面。
贝尔薇娅曾目睹被焚烧屠戮的村庄,立下保护弱者免的誓言,现在堡垒中不止有叛乱者的仆从还有躲避灾祸的无辜平民,而火焰可不会区分罪人与无辜者。因此一开始贝尔薇娅只是小心地观察着事态,但只是争执也于事无补,按照骑士们的想法作战最终恐怕也免不了一场劫掠,她稍稍沉默片刻开口道:“按您所说,这座堡垒恐怕要悲夷为平地了。许多避难的平民和储备其中的粮食、其他各种物资都将化为灰烬,留给我们的只剩下刻骨铭心的仇怨。”
“在战争中不必顾及敌人的财产,毁灭的越多,我们的对手被削弱的也就越多。”埃尔努夫摇了摇头,她希望女骑士在自己面前展露出更多谋略与胆识,而不仅仅是仁慈,南森家族需要一位如同兰伯特那样的盟友,而不是心地善良的白鸽。
贝尔薇娅心中焦急,背在身后的手不由攥紧拳头,但停顿了片刻后她仍保持沉着的声音和神情接着说:“如果我们稍稍改变部署,便有机会夺取这一切,满足接下来的战斗所需。”埃尔努夫和争执中的众人,逐渐向女骑士投来感兴趣的目光,贝尔薇娅抓紧时机对骑士们补充道“在战争胜利之后,女王陛下会将叛逆之人的土地重新分配,最有可能获得此地的不正是它的征服者们吗?现在蹂躏它,各位在将来就只能得到一片废墟和满怀仇恨的臣民。而只要肯再多付出些辛劳,情况就会大大不同。”
骑士们彼此窃窃私语,显然贝尔薇娅触及他们真正关心的,但这还不够获得他们的支持。
“这听起来很诱人,可要能实现才行。”格哈特用他饱满有力的声音打破无序的混乱,他是布劳恩汗领主的小儿子,他的家族正好与这里邻近。作为一个刚刚获封的骑士,他渴望得到与自己身份相称的土地。“任谁都知道土地与人口的宝贵,您如何能够让我们占有这些宝物呢?”
众人的目光已经渐渐聚集到贝尔薇娅身上,期待着冠军骑士能够给出有力的回应。
“我需要几位勇士一同到对岸去,隐蔽在树林中,断绝堡垒与外界的联系,伏击其他前来支援的叛乱贵族。而留在这里的人,则按照埃尔努夫大人的指示,制造弓弩,但无需让烈火不受控制地吞噬一切,只需要点燃几处围墙恐吓敌人便足够了。那时菱格家族陷于孤立有面临毁灭,自然会乖乖投降。”贝尔薇娅尽力保持镇定,她的喉咙仍然感到干咳,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她担心自己的提议同埃尔努夫一样被沉默否决。
原本骑士们碍于埃尔努夫是受伯爵器重的亲族不便反对,现在有了女王陛下的冠军领头,又说得头头是道,帐篷里便立刻热闹起来。转眼就有四五名骑士表示愿意与冠军小姐渡河作战,他们既为了寻求作战的机会,也希冀通过英勇的事迹博得美丽女骑士的青睐。许多天来他们不曾有机会获得半点温柔快活,怎能不对草丛中仅有的一支玫瑰想入非非。既然有机会让眼中多出一道倩影,总比在满身臭汗的民夫身边当监工强上百倍。
通向城堡的大路上,领主的士兵正带着从周围几个庄园征收来的贡赋和农民缓慢地前行。为首者敦实强壮,头戴碟形盔,罩着绣有藤蔓缠绕宝剑的黄色外衣,内衬锁子甲,腿上套着褪色的红裤子。
当危险临近时,他正挥舞权杖似的用手中的短矛催促身后约五十名显然新怔来的民兵,其中大部分人无精打采满脸忧虑,东倒西歪地扛着长矛、刺棒等武器。五辆承载着粮食、蔬菜和其他农庄里产出的马车被簇拥在队伍中间缓慢行进,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队伍的最后面,又有五个披着锁甲的士兵跟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村庄里的女人。
领队不断喷出各种粗话,但他显然并不在乎快慢,只是享受对人呼来喝去。提早赶回去也得不到什么奖赏,现在正是最为舒适的时候,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又不至于烤得人难受,两旁的森林安静的无趣,万一这里能碰上几个蹩脚的盗匪,或者冒失的骑士让自己捡个功劳自己就能提前受封了,兴许还能再得到一笔赏钱,把坦道夫那开酒馆的老板娘娶来。
多日未曾换洗的衣衫再阳光照射下腾起汗味让贡特尔涣散的思维重新集中,他冲着车夫招呼了一声准备躺在货物上打个盹。猛然间他察觉到寒光一闪,还来不及反应顶上的头盔便飞了出去。几乎是同时,也不知多少箭簇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林中射出,四周接连响起惨叫和惊恐的喊声。
“啊!”领队先骂了一句壮胆,“聚在一起用盾牌互相掩护,谁都别想跑,先跑的先当死鬼!”至少又十个人在树林里冲这里射箭,两边鬓角带着耳朵随着急火烧起来似的热,最近还不曾听说有强盗出没,到底什么人会袭击领主的车队。
指挥几乎没起到作用,只有三个受过训练的士兵从突袭中幸存下来,那些征召来的农民在第一声惨叫响起后就一哄而散,有转身嚎叫着逃跑的,发疯似的钻进树林的,能勉强瑟缩到马车后面的连半数都不到。
“只消灭抵抗的,逃跑的便任他们离开!” 一个清脆高亢的
十余个武装完备的侍从跟随两名骑士从树间冲出。其中披蓝白相间罩袍的骑士眨眼间便冲进队伍,将稻草人似的民兵接连砍倒,向尝试组织防御的军士杀去。
另一个披素袍的骑士则直奔领队而来,步伐优雅又灵活,仿佛带着死亡的冷风。
领队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目眦欲裂地盯着对手。“双手持矛的人总比持剑的人更有可能活下来。”他在心中为自己鼓完了劲,瞅准敌人已经迫近,立刻抢前跺出一步放平矛尖径直向对手的胸口刺去。可敌人的剑向着斜上方巧妙地格挡开刺来的矛尖,又幻影似的闪向侧边,领队连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踹翻在地,而就在他倒地的空挡,他身后又接连传来几声惨叫。
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领队自己竟还活着,胸腔里急速喘息的肺和狂跳的心脏剧烈的撞击着。领队还想起身,却发现手脚都软得使不上半点力气,整个身体像一块吸饱水后被狠狠砸在地上的海绵那样冒着冷汗。
从树丛里冲出来后格哈特径直冲向自己选定的对手——跟在马车旁的两名士兵。这两名士兵自恃以众敌寡,虽然面对一名骑士也毫不胆怯,分别从左右两侧举剑向格哈特劈去。
格哈特右手举盾接住其中一人劈来的剑,顺势一撞将后者顶翻。左手向外挥剑挡住另一人的剑,猛然抬起手来用护手卡住敌人的剑,自己旋转佩剑,同时抢前一步径直刺中敌人的咽喉。那不幸的人双眼圆睁大张着嘴,也不知是要惨叫还是想讨饶,但终究只能发出一点呜咽倒在血泊中。待格哈特转过身,那倒在地上的人已丢盔弃甲逃之夭夭了。
正当格哈特以为自己最为迅速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时,却发现贝尔薇娅不仅生擒了领队,脚边还躺着四五具死尸。“或许她用不着在比武前夜先把对手弄得精疲力竭。”他嘟囔着看向别处,抵抗正渐渐停息,剩下的民兵也瑟缩着聚在一起,大约并不是意志坚定而是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放下武器便任你们离开。”贝尔薇娅走向对峙现场,示意同伴们不要攻击,“你们的领主已经因为叛逆之举被女王陛下剥夺了权力,而你们这些无知盲从的人,只要回到家去便可得到仁慈和宽恕。”她的言语虽温和,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与其他凶神恶煞磨刀霍霍的士兵比起来,贝尔薇娅虽严厉但神情众确有几分真诚。民兵们望着她犹疑片刻之后,像土层剥落般陆续扔下武器,小心地从留出的缺口离开,纷纷像野兔一般各自逃亡。
看着急急奔命的民兵,一位骑士对刚刚的战斗尚欲罢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他们不过是吓破胆的农夫、猎户,取他们的性命实在没什么荣誉可言。他们失去了武器,逃走后也不会再造成威胁。”贝尔薇娅像意犹未尽的众人解释到,“最有价值的战利品已经被各位收入囊中,从这些乡下人身上也得不到更多,放他们回去散播恐惧能为我们省去许多麻烦。”
贝尔薇娅不在意战利品,战死者的铁甲、武器和随身的钱财都分给了其余的骑士和士兵们。虽然这这时场小胜,但却极大鼓舞了同伴们的士气,缴获的物资中有各种丰富的食物,尤其是最后一辆马车上还装载着两大桶啤酒,风餐露宿许久的众人终于能一饱口福,行军中积累的疲惫和苦闷顿时烟消云散。
是夜,森林里飘扬着烤肉的香气,目之所及痛饮狂歌的汉子各伴知交三五成群,酒酣则袒衣醉卧呼啸取乐。唯一可惜的就是贝尔薇娅拒绝在战场上饮酒,断绝了许多人交好运的念想,但谈起这位冠军时荤言荤语倒是少了许多。众位骑士对这位流亡而来的同伴身世更加好奇,她的气力、剑术不逊于任何自幼便饱经磨砺的骑士,思虑更是周密过人。
放回俘虏时,贝尔薇娅严厉地说:“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他已经孤立无援,他所期待的援军永远不会到达。因为我——女王陛下的冠军和众多英雄们已经将他围困,若他还珍惜自己的生命,还对神有敬畏之心,那便放弃抵抗。”
醉醺醺的的士兵们见了领队狼狈而逃的样子都大笑不止,有性情顽劣的,还大声喝骂佯装要动粗。已经勇气尽失的领队也顾不得动怒,无头苍蝇似的在帐篷和树丛之间乱撞了好久才找到去路。
“简直是头蠢猪,”格哈特手里拿着只兔子腿,斜眼轻蔑地指向逃出生天的俘虏,“亏他还顶盔披甲耀武扬威,可白天的时候连一次交锋都没撑住就被那位小姐摔到地上吃土了,连个乡巴佬都不如……”
正说的高兴,有个随从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格哈特,贝尔薇娅请他去有事商量,至于具体情况,那随从已经酩酊大醉,无论如何也问不清楚。格哈特冲身边几人挤眉弄眼一番,起身往贝尔薇娅所在的帐篷走去。
和营地里喧哗截然不同,贝尔薇娅的帐篷中只有篝火再静静的摇曳,即便只隔着一层帷幕,外面的吵闹声也显得渺远了。帐篷的主人席地而坐缄默地望着跃动变幻的火苗若有所思,她姿态端庄的同时又有一番英武的凛然之气,几乎像一尊女武神的雕像。
站在入口处,原本渴望艳遇的胡思乱想立刻烟消云散,原本微醺的格哈特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躯。
“请进格哈特先生。”贝尔薇娅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忙起身迎接。
她从俘虏口中得知,河流上游和橄榄丘陵的两家领主此前已经向菱格家族派遣过信使,承诺在一周以内各自率领百余人前来支援。不论如何,要想将援军打败,至少需要现有军力的一半,这样在通过逐个击破的方法才能在敌人面前不落下风。
解释过情况贝尔薇娅直截了当地对格哈特说,“敌人迫在眉睫,我想要请求您渡河去见埃尔努夫大人,请求他利用役使飞禽走兽的能力,密切监视各条道路。更重要的是,请求他再派遣五十余人渡河。” 她有补充说,“接下来堡垒中的敌人会戒备更严,只有既敏捷又果断的人才能胜任,因此我才希望您担当此任,并非是随意差遣。”
格哈特笑道:“能得到女王陛下的冠军赏识还端着架子的,只能是气量狭小的蠢货而不是我格哈特。”说罢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稍作准备后,格哈特既不要帮手也无需掩护,孤身便往河岸去寻前几日渡河用的木筏。另一面,贝尔薇娅挑选军士尽沿着道路搜索敌人援军的动向,并继续袭击向城堡运输补给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