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夫伯爵默默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南森家族及其诸封臣的领地奈伯林根——西缘海滨领地,北方毗邻王冠平原,东临碧河,南至遗迹丘陵的高地领土被恰当精巧的微缩在议事厅的长桌上。按照各处的通报,要不了几天各家的军队便可汇聚在南河谷随自己参加女王的战争。
伯爵的目光投向沙盘东侧的一座小城堡,原本那里不过是碧河中一处大些的沙洲,向绿谷伯爵效忠的菱格家族在上面拥有一座城寨,但随着河道改变那座城寨与西岸相连,原本以河为界的两家便形成了领土冲突。他盘算着战后该援引哪些文件,让女王满足自己的愿望。打定主意后他召来穆特曼爵士,自己最重要的封臣同时也是远亲。
“这是您等候许久的一个机会不是吗?”穆特曼爵士一进门便注意到伯爵的视线所在,这位大人身形结实面容严肃,一看便知是忠实干练之人。
“当然,这座堡垒就像一根刺,得在伤口发炎前拔除。”伯爵说着将沙盘上的几面旗帜推向河岸,“当下可行吗?”
穆特曼点点头,他刚刚探查过,目前绿谷的伯爵还没有给他的封臣提供任何支援——可能他也正忙于集结力量——若能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将为接下来的行动带来不少优势。“您已经下定决心的话,那就必须迅速执行,现在他们守备空虚但随时有可能得到加强,这也意味着我们也无法派出绝对优势的力量。”
“很棘手但值得尝试。”
“请让埃尔努夫爵士协助我,主力到达前那里就会插上我们的旗帜。”
奥拉夫伯爵并未让主动请缨的穆特曼如愿,“埃尔努夫确实适合这个任务,但您得和我一起去与陛下的主力汇合。我得需要一个可靠老练的帮手,好约束集结起来的的大军。”
“让他单独前往?”穆特曼认可埃尔努夫的能力,但无论如何,后者还只是个胡子没蓄长的年轻人。
“让女王陛下的冠军和他同去,我们的客人这些天并不满足于在山林里打猎。”伯爵看向穆特曼,“这些天我观察过她,她声称只忠于女王和自己的信仰,但还有机会成为我们的盟友。”
穆特曼显然不理解这一决定,他的五官挤在一起茂盛的胡须几乎完全将他下半张脸遮住了。“我们为何任用一个外人?”他觉得让女王的骑士参与到“内部事务”中就像主动被人监视。
“为什么不呢?女王陛下甚至想任用她作为统帅,她将来会在宫廷中呼风唤雨。就像兰伯特伯爵在先王驾前一样,甚至还要胜过他。”伯爵慢条斯理地说,“兰伯特终归是维加德的领主,这位骑士小姐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她确实值得笼络”穆特曼耸着鼻子说,“可我们必须小心谨慎,若是陛下发觉别人盯上了她的猎物,那就不秒了。”
“此事我自由斟酌。”奥拉夫伯爵摸着下颌,显得胸有成竹。
奈伯林根高地常年笼着冷湿的雾气,因此这里的居民大多生得皮肤苍白,脸上总是挂着淡然的神色。南森家族的一大特征便是冰蓝的眼睛,这使得旁人与其交谈时,总会不自觉地裹紧衣服。来到庄园上后,贝尔薇娅最长见的活动就是与海伦的亲族们到松林中游猎,这时可见到他们使豢养的鹰隼、猎犬变得更加机敏训顺,并且这些爪牙所感所知,似乎也能被其主人明了,这似乎是通过一种不为人知的法术实现的。贝尔薇娅所见之人中运用这种能力最为出神入化者,当属伯爵的侄子——领有褐原野的埃尔努夫,他不仅能驭使其驯养的鹰犬,山林中的走兽豺狼也能为其所用且如臂使指。
这样的本领,并非是万神殿中所收藏的正统魔法,大约是北方开化民的密传。贝尔薇娅看着埃尔努夫从猎犬处取得一只野兔,似乎他对那淋漓着血的猎物怀有急迫的渴求。
“这样的能力也会在将来为您提供帮助的,”埃尔努夫知道骑士有所察觉,“追踪猎物的技能也可用于追寻敌人。我已听伯父谈及过,您是位志向高远的人,凡欲高飞,羽翼必丰。”埃尔努夫说得很慢,说话时也并没有转向贝尔薇娅,而是眺望着远方朦胧在薄雾中的天际。
贝尔薇娅回以无奈的苦笑,这般虚情假意空洞无物的奉承自己几乎可以做到听而弗闻,尤其是被埃尔努夫几乎没有声调变化地说出来,就好像风中飘过一片枯叶。“我只怕是空有志向,如此伟大的事业,只有神王的意志才能左右,而我不过是不自量力的凡人。”
“怎么,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让您退却了?”埃尔努夫有意刺激骑士的骄傲,“还是说宫廷中的生活消磨了您。”
贝尔薇娅昂起头郑重而骄傲地回答这突如其来的诘问:“不,先生,您看不见我的信念。我时刻准备着用剑去捍卫信仰,去解救我的同胞。”
埃尔努夫把手中的猎物扔给猎犬,“看来只是无趣的时光让您沉闷,对您来说游猎是不够的。既然您枕戈待旦,那么是否愿意接受一个危险的邀约,带领几百人去攻占一处堡垒。”说话时他小心地观察着贝尔薇娅的反应。
“您陷入了一场私人战争?”
“不,骑士小姐,是为女王效劳,她正要讨伐绿谷家族,现在双方都在继续力量,让我们出其不意地取得第一场胜利,正所谓当仁不让。您意下如何?”
贝尔薇娅并不嗜血,但她也想要在战场上获得荣誉,如果要为一国之君效劳,只会单枪匹马冲杀搏斗远远不够,自己需要机会提前适应战争。“看来我必须答应下来才能赢得您的尊重,但我必须及时赶回维茨,陛下曾说过对我有所任命。”
“那就要看我们行动是否足够迅速了,各位领主到女王面前集结还需要些时间。”
“若是我能将我那些伙伴一同招来,共享这荣誉便更好了。”贝尔薇娅心中也摩拳擦掌,期待起投一次沙场纵横。“可惜时不我待。”
此时埃尔努夫忽然挤眉弄眼似乎很是尴尬,“我正要提及您的那些……额,‘伙伴’。或许您还不曾有招募追随者的经验,可若您愿意视我为朋友,我便不得不说,他们对您来说并无益处。”埃尔努夫摆弄着马鞭,审慎地观察着骑士的反应,“那些浪掷自身禀赋,甚至让自己原本体面的姓氏蒙羞之辈,绝非您可以依仗的力量。只怕他们只是像蚂蟥那般,渴望剥削您来维持自己的堕落罢了,最好在您因此陷入更大的麻烦之前及时挽回。”
“先生,您甚至不曾见过他们,了解更无从谈起,或许只是听信风言风语便说出这样的话来。”贝尔薇娅反应竟比质疑她本人还要坚定些,在她看来,自己的追随者们虽有些不羁但总归乐于行侠仗义,这便胜过许多只会说漂亮话的绅士们了。“若您毫无理由,又不愿收回这番评价的话,我无法坦然接受您的友谊。”
“您若说我是听信谣言,那您就大错特错了。”埃尔努夫忙应到,“埃蒙德,陛下的骑兵军官,因为不满晋升攻击过自己的长官;史达克曼,弓箭手队长,常年混迹酒馆的烂酒鬼,因为耍钱甚至典当过佩剑;布伦特里克,更是个浪子,因不忠于自己的封君被赶出领地。小姐,我并不是有意让您难堪,甚至还有些人——据我所知——还是惹上麻烦来路不明的亡命徒。这班堕落的人,他们怎配得上您这样光荣纯洁的领袖。”
“您如何知道的这些?那位殴打官长的先生,并非仅贪图个人的晋升,同袍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荣誉被懦夫霸占才叫他一时忘却礼仪与制度;意志消沉者,实在是因为蒙受冤屈投告无门……”贝尔薇娅为自己的追随者们逐一辩护,“他们并非整日只晓得买醉浪荡,您既然消息灵通就应该还知道他们也帮助我消灭了许多盗匪,惩戒了许多败类——那些只知盘剥压榨而不知庇护关爱弱者之辈。”
“我就是知道,您不必深究。”埃尔努夫神秘地应到,接着他坦率地说,“小姐,您明知道他们都是愤世嫉俗之辈,不安分地顺从自己的命运,就更不应该将其收留在身边。荡平贼寇诚然是义举,这些事不单好勇斗狠的浪子可为,我家的子弟同样愿意为此抽出自己的剑。至于对旁人如何治理领地、管辖自己的附庸横加干涉,这怎称得上堂皇。他们的过往一旦事发,就已经难以收拾,现在竟仍想将您卷入,我劝您还是舍弃了这些散发着毒烟的蛇虫,另觅益友良伴。”
贝尔薇娅自觉说服不得埃尔努夫,为避免争吵便叹了口气应到:“您只觉得他们是不可雕琢的朽木,可我却觉得这班人马乃是沉寂沙土中的锐兵利器,若是能磨洗整备,还能再度焕发光彩。我不仅需要他们协助,还要挽救他们自身,如果您见到自己的兄弟误入歧途,难道也要毫不犹豫地抛弃吗?若是您仍抱有偏见,我教他们暂时回避便可,总有一天他们可以让您刮目相看。”
埃尔努夫本意同样不在激怒对方,便缓和言辞就此作罢。
回到庄园后,经过商议,在夏日的庆典后,埃尔努夫将会和贝尔薇娅一道,带领着亲族臣属并一小支部队突袭菱格家族的城堡。南森伯爵饶有兴趣地期待着结果,好看看这位骑士小姐是仅仅止于获得竞技场上的桂冠,还是能够在战场上成为领袖。
夏日节在乡下是数一数二重要的节日,农民和猎人趁着这个时节向丰产之神献上牺牲,以祈求在即将到来的秋季获得更多的收获,林中的动物也多多繁育,怕是连神王所受的尊敬都要略逊一筹;在地的领主们虽不至于沦为异端,也希望得到庇佑领家族繁盛兴旺。
贵族们在这一天到教区祭司的神殿参加仪式,仆役和征召来的农民从一早便要准备献给神的祭品和供人们享用的食物。圈舍里肥硕的鸡豚牛羊,并从森林中猎获的野味,被毫不吝啬地送上案板。或置于烤架上,或与菌菇时蔬一同炖煮在汤锅里,亦或许与刚从灌丛中摘下的浆果一起做成馅饼。融化的油脂顺着骨条滴落在柴火上,便随着噼啪作响的爆裂声飘出诱人的馨香,大锅中汤汁滚沸翻腾的声音就足以让人垂涎,酥皮松脆热气腾腾的馅饼,更是让人甘愿冒险烫伤舌头。这样的盛宴,让祭司在主持仪式前便几乎进入了神圣的迷醉状态。
宴会上素日严加管教的青年男女们也终于有所机会一展才华,既有人相互配合展示剑术,也有人拨动琴弦与人分享文艺之神的赠礼,还有人使用魔法化作种种奇观,各有精妙之处令人赞叹。当海伦小姐一展歌喉时,歌声婉转目光含情,虽顾及观瞻多有克制,但每每唱到动情之处,那目光便流连在贝尔薇娅身上。趁此时机,伯爵决心考验一下骑士,在信仰和清修背后是否藏着一位耐心的投机客。
“想要真正在宫廷里安如磐石,仅仅是一顶冠军的花冠可不够。起码,还要得到领地,您现在只是漂泊而来的游侠,空有头衔的贵族不是吗?若是拥有一片合适的领地,再加上您的才能,还蒙受陛下的信任,这样的人一定会成为王国中最有影响力的贵族。”伯爵如此说到,似是位关心后辈的长者。
“这恐怕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对于我来说,不需要只手遮天的权势,只要能获得陛下的支持,去征讨异教徒便心满意足了。”贝尔薇娅回答。
“我膝下只有一女,若是与她结为连理,此事又何谈困难?”伯爵似是漫不经心,但在暗中却仔细地观察着骑士哪怕最为细微的反应,“待我离开人世,大部分遗产便要给她。 ”
“若是如此,海伦小姐反倒要加倍小心,免得被居心不良之徒欺骗。”贝尔薇娅感叹起来,“这便是权势财富带来的痛苦,不仅无法令人安泰,反倒迫使人心怀恶念彼此坑害,若是再想起同时还有人因贫困清苦而挣扎,就更加令人哀叹俗世的悲剧……”
伯爵痛饮一杯琥珀似的酒液,显出酣畅醉态,他微微倾过身对贝尔薇娅说:“您既有如此鸿鹄之志,何不与小女定下终身,如此倒也省得她为心怀鬼胎之辈所欺。”
贝尔薇娅还以为是伯爵酒后胡言,但却见他格外认真,心情不禁跃动起来,海伦小姐的美貌自不必多言,气质也端庄贤淑,怎能不让人动心。但贝尔薇娅转念一想,若那位小姐仅仅是一时冲动,亦或是仅为了报偿恩德才以身相许,贸然答应下来岂不反倒害她。况且自身尚飘零颠沛,又怎能奢求爱情呢。
伯爵微微眯起眼盯着贝尔薇娅的眼睛,又接着说:“骑士小姐,我并不想随意送出我的女儿,可她诚然倾心与您,我怎能强违她的心愿。可你若是拒绝,便再无机会,须知南森家的姑娘绝非无法出嫁。”
一时激动过去后,贝尔薇娅心中也闪过动摇犹豫的念头——若是自己拒绝,海伦小姐是否会伤心落寞。况且,若当真如埃尔努夫所言,不曾有殷勤之谊,恐怕得到伯爵帮助的希望便无限渺茫了。沉默忽地令人感到折磨,众人欢庆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所传来,两旁的篝火烤得贝尔薇娅心燥口感,眼前跳动的火焰令她眩晕……
当那女骑士心中纠结时,她神态面容姿态动作的每一细微之处,也皆尽被老伯爵看在眼中,并以此推测这她心中所思所想。
在开口前贝尔薇娅咬了咬嘴唇说到,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俊秀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羞赧,她深吸一口气坦白道:“实不相瞒,我迄今为止零落异乡,将希望寄托在众神的事业上,怕自己背离了神意与命运,一时一刻也不敢触碰情爱,不论是男女,没有生出欲念。而且我自从生来,还不曾有过恋人情侣,实在无法唐突回答婚姻之事。”
“似乎这年轻人确实不贪图财产,但她若真的爱慕我那女儿,也是件棘手的事。”伯爵心中如此盘算,随即话锋一转,“不愧为青年才俊,陛下有着自己的壮志。她正需要您这样的人。”
贝尔薇娅又是一阵为难,因为她知道许多贵族对此不满,“但这也令我深感不安,一届游侠不曾有指挥千军万马的经验,只怕难以完成使命。”
“人总有所不足,因此更需结友多闻之士,让我为您引荐几位豪杰,他们既足以帐中议事运筹帷幄,也可于白刃之中并肩作战。”伯爵感到正中下怀,此时过分争抢未免反倒引起女王的反感与戒备,让自家亲族帮助她的冠军不仅低调,也可获得功劳。
海伦在欢腾迷醉的人群中佯装并未在意,实际上却在全神贯注于两人对话,而结果又让她黯然神伤。海伦原本还抱着侥幸,这是别出心裁的惊喜,实际上确是考验。而那位骑士,越是心思纯良,虔诚忠贞,便越让海伦喜爱,那求之不得便越显得煎熬。
望着那骑士离开的背影,海伦便觉得那不仅是可用脚步衡量的距离,而是连命运也疏远了,她独自唱道:“我的心,是什么样的情思,为何把你挤得这般紧?一切都离去了,我已不能与你相认,凡是你心爱的,离去了,你的安宁,也离去了。唉,你何至于此!”
“海伦,我的好姑娘,往昔可不曾听你唱这样哀伤的歌,尤其是在节日。是什么在困扰着你?”发问的是伯爵的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位,海伦的芙里迪娅姑母,当下她正在管理山间的隐修所,由于年龄的缘故,她不像一般长辈那样或管教严厉或已衰老麻木,相反她与众多子侄格外亲近。
当海伦唱时,只沉浸在自己的悲怆中,将身边的一切都忘记了,忽视了,不曾记得还有诸多亲族。海伦的心思猛地回到现实,心慌不已,本想寻个托词,但胸中烦闷不与人倾诉又难以排解,便留意着旁人,压低声音将连月来的烦恼全都讲给姑母。
看着海伦求助的眼神,芙里迪娅夫人却并不焦急,反倒显得愉悦,好像正在欣赏一出好戏:“总而言之,你爱上贝尔薇娅小姐了——这倒也不奇怪,被那俊俏的骑士挽救于为难,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不是吗?”脸上同时显露出别有意味的微笑。
“她也太过冷酷了,对谁好像都是敬而远之。”海伦眼神飘向一边咬着嘴唇,接着又补充到,“她绝不是伪装成孤独犹豫来掩盖风流的人,不然早就叫埃莉诺公主的那些女官们遂了心愿……”
“哦!健美英俊的骑士,还挺挑战性,就像坚果,当然得需要点手段才能品尝到美味。”芙里迪娅夫人兴味盎然地惊呼,她愉快地喝下一杯葡萄酒才说,“这确实有趣,但你何不换个猎物?既然她这么……坚硬的话。比如甜美多汁的浆果,不管是在我们领地上,还是宫中都可采摘”说着她做了个手势。
“您居然这样看我!”海伦羞恼又委屈,觉得自己被当成玩弄感情游戏人间的浪子了。
意识到自己的风趣不合时宜,芙里迪娅夫人擦了擦嘴问道:“莫非你当真爱她,要与她长相厮守?”接着,芙里迪娅从侄女羞涩的神情中得到了答复,这样的神情她只在真正动情了的姑娘脸上看见过。因此她必须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她盯着海伦的眼睛说,“你要知道,她是个流浪者——虽然受了女王的款待,而你呢。”
“她是位骑士。”海伦强调。
“是的是的,还不至于贵庶通婚,可也差不了多少。”芙里迪娅夫人终于皱起眉,事关婚姻可不像仅仅找个情人那样随意,“你为何爱她?只因为那是个美人儿?”
“姑妈,请您别这么想。”海伦脸上又红又热,“她救了我,在一只狮鹫的利爪下。”
“我们还没有穷到付不起报酬只能让自家姑娘以身相许的地步,远没有。”芙里迪娅夫人毫不犹豫地说,“她想要什么?财宝,头衔,领地?”
“她不要这些!”海伦的声音愈发焦躁。
“难道她要求了你?要你的人,你的心作为报偿?”
这问题海伦无法回答,贝尔薇娅从未要求过什么,她低下了头无言以对,任由心像杂乱的鼓点般聒噪。她想到,自己应该向父亲明确地表态,再退一步讲,这样的事到底不适合亲自讲明,或许应当让堂兄代替自己去向父亲说明……不行!若是这样一步一步,自己就不应该爱上游侠骑士,而是等待可为家族带来联盟的佳婿,或许是那个公牛似的内维尔!更何况他们竟将自己当做诱饵,把自己的恋情当做考验!
芙里迪娅夫人见状知道海伦当真将那骑士装在心里,便不再追问,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收场。她又端起酒杯润了润喉咙,温柔地说:“这是人生大事,千万不要被激情冲昏头脑,若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那只能依靠自己去追求。你一向是受宠爱的,不论是众多亲族还是附庸仆从,总是用不着你开口,甚至先于你所想便将所需所喜送到面前。但唯独此事,若不想留下遗憾,还要你亲自劳神费力倾注心血。”
贝尔薇娅漫步在一处开阔的高台上,手轻轻拂过一根根藤蔓环绕的大理石柱,她仰望静卧在云端的明月,胸腹中边压出一声长叹。
“和风吹过田垄,麦花在轻轻波动。林间微风簌簌,何等星光皎洁的良夜。我的心张开翅膀,飞过寂静大地,好像回到家乡。”歌声清澈动听,在欣慰中又藏着惆怅与凄凉。当下获得了伯爵的承诺与支持,骑士的心中反倒落得空空荡荡,连喜悦庆祝都令她不安。歌罢叹息时骑士注意到,花坛后静立着一道倩影。那不是别人,正是伯爵的女儿海伦,她还穿着参加仪式的白裙,披散着头发顶着花环,像是位纯洁的仙子。
贝尔薇娅稍一怔,心跳忽地紧促起来。
海伦从花草的掩映中走出,双手紧握着背在身后。
“您特意寻来,莫非有要紧事?”贝尔薇娅发现海伦的额头鬓角细微地挂着汗珠,神情也仿佛刚刚做出重大决定。
海伦攥紧了背后的拳头,鼓起勇气说到:“是关乎我幸福的大事。”
“关乎您的幸福?”贝尔薇娅忙柔声安抚,“即使如此,我绝不会将您弃之不顾,请您冷静些,我就在这。”
海伦因紧张和激动喘息起来,她点点头暂作回应,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您刚才拒绝了家君的提议,难道您识破了他的考验?还是因为我不能打动您?无论如何,我向您要一个理由!”海伦与贝尔薇娅对视,无言地渴求着催促着答案。
贝尔薇娅望向空中玉盘似的皎洁明月,“其实我曾已讲明,我已将一切,乃至我的生命献给了那事业——光复我的家乡,同时也是为神而战,夺回最初的万神殿。不要说陪伴与关怀,就连生命也有可能失去。既然无法承担责任,若还接受爱情,那便于玩弄情感的浪子无异了。因此,我不得不请求您的宽恕,请您不要虚掷心力,耽误了自己的幸福。”贝尔薇娅眼看着海伦低下头,在沉默中她也感到隐隐的哀婉。
“只是对自己一味苛酷又如何为众神增添光荣,您为何觉得让自己孤独凄凉便可完成心愿?”海伦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她追问到,“可曾有神谕将您与幸福隔绝,还是有圣人的先例作为依据?”
“我……”贝尔薇娅的额头渗出汗珠,“身为失去故乡与亲友的流浪者,我害怕自己在经历流亡的痛苦失去故国亲人的寂寥后,会因关怀与温柔而堕落。若我都如此,还怎样指引我那些追随者呢……”
“您将我当做那只迷恋风花雪月的女子,将我的爱只当做欲望。”海伦抓起贝尔薇娅的手,“可我却因为您是位真正的骑士,将本可以追求财富权力的才能投入到他人只当作浮华词藻的事业。”海伦饱含深情地望着骑士的眼睛,“我不是要催促逼迫您,不要您像那些风流成性的情场浪子那般现在许下海誓山盟。我想问您,若是抛去了一切,您无须背负那高尚但沉重的责任,我也不是伯爵的女儿,您是否愿意在心中为我留下一席之地,是否会……爱上我呢?”
贝尔薇娅被那双眼睛吸引,但又害怕那双眼睛,她害怕承认自己会因这位姑娘而心神不宁,害怕那双眼睛看到自己心中的渴望。
“请您绝不要有旁的顾忌,只是关于我……或是您心中已有的人,若希望只是幻梦,就不要再让我痴迷于镜花水月。”海伦见骑士旧不言语,便再一次强调,她的语气急切几乎有央求的意味。
终于贝尔薇娅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上海伦的目光道:“若要我说出您的任何一点,让我厌恶,那便是说谎。我的思绪会因您而纷乱,不由自主地挂念您,让我不得不努力约束自己。我的心中就像有一粒种子,想要抽芽,想要破土,想要沐浴阳光和雨水……”
从骑士口中念出第一个音节,海伦屏息凝神倾听的同时心却激烈得好似野兔,直到话音落下,她才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为了不使自己过分失态,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倚靠背后地石柱,歇息片刻后才回应到:“或许我应该向您道歉……因为给您造成苦恼……这太美妙了——请别生气。”海伦迷人地微笑着,带有满足和释然以及一点点骄傲。
贝尔薇娅却只听见心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甚至有些彷徨恍惚,直到海伦将一支马蹄莲别在肩头才缓过神。
“或许我会让您失望……”
“不会,我向您保证。我会证明恋情——我的恋情不仅不会像您担心的那样成为桎梏,反而会成为您的助力。”海伦感觉脚下轻飘飘的,自己今晚太过大胆,“我还要为那种子松土、施肥、灌溉,让她生根发芽。我也会等待您,直到您能正视自己的渴望。”
说罢海伦娇羞地向骑士告别,贝尔薇娅来不及挽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有扬起的轻纱划过指尖,她望着海伦远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沉浸在幻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