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将七月最后一天的日期划掉时，绘里也默默的在心里记了一件事：告白失败。说是告白，连话都未说出就被拒绝。对象是老板东条希。称为老板未免有些夸大，希在东池袋某个小巷里经营着一间门可罗雀的旧唱片店，在绘里眼里就像养老一般，尽管希只比她大三岁。对外称呼老板是礼节，加上希说不这么做就扣工资的威逼之下。绘里曾怀疑过希付给她工资来源的正当性，不过当她发现某个专柜里高于原价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唱片时，便了然了几分，虽然好像也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发现这间店时，她正为了完成大学的课题背着相机走街串巷。不曾想这种地方竟有这样一间颇有年代感的二手唱片店，想着店主或许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作为拍摄对象应该不错，便推开了那扇半透明的玻璃门。

直到现在希还是会拿绘里当初那句话取笑她。进门后看到柜台后站起身说着“欢迎光临”的希，绘里直接脱口而出：

“请问您是店主的孙女吗？”

后来仔细一想，之所以会答应在这家店打工，绘里觉得抱歉的心情更多于挣生活费的想法，同时也有种被骗的感觉。该说是商人的狡猾吗？得知希才是店长，道了歉后与她随意聊了几句，意外发现喜欢的音乐风格一致，在希的推荐下买的两张冷门唱片也甚是喜欢，之后便时不时往店里跑，久而久之熟络了起来。来往的次数多了，希便提议道：

“绘里亲要不要来店里打工？可以给你打折哟。”只因这句话，绘里当场就答应了。当绘里发现工资基本买了唱片便是后话了。

用两天时间熟悉店里格局和买取流程，因为客人甚少，工作并不难。到达店里时会先选择希喜欢的唱片放进唱机里播放，之后才整理收银台，接待客人，整理唱片贴标签，将落灰的唱片清理干净，套上新的塑封套，摆到较为显眼的位置。闲下来或提前关店时，希会招待绘里到家里小坐，住所就在店的楼上。有客人时，绘里会为在一边打盹的希泡杯茶，喝过之后恢复精神的希便继续研究她的新爱好——塔罗牌。因为绘里希愈发清闲，实在闲极无聊，便会一把拉过正在整理唱片的绘里，半强迫的为她占卜。

“那么绘里亲想问些什么呢？”希一边洗着牌，一边笑意盈盈的问着。这自来熟的称呼绘里曾别扭了一阵，习惯后便也随她去了。被希强拉着坐在铺着暗红色绒布的小圆桌后，绘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她从哪里淘来的这张古旧的红木雕花小圆桌，配着桌上的塔罗牌和黄铜烛台，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想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工作。”绘里抱着手里一叠唱片问道。经过希的几次恶作剧，早已对这事不抱什么期望了。

“诶，绘里亲真没意思。”希皱起眉，停下洗牌的动作将牌放到一边，双手靠到桌上，托着下巴看向绘里，眼里满是笑意。

“真的没有什么想问的？”

绘里撇过脸去，抱紧唱片：“没有。”

“问问恋爱如何？”

“不要！”绘里一个激动，手里的唱片落了一地。

“真是的，慌什么。”希蹲下身帮忙捡起唱片，看着低着头慌慌张张收拾的她，脸上笑意更深，故意凑近了些，不出意外的透过发丝看到她发红的耳朵。

“难道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呢？恋爱占卜的话，咱可是很拿手的。”

“没、没兴趣罢了。”将全部的唱片捡起收拾整齐，绘里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到架子边，希也跟了上去。“咱来帮你？”

“……你愿意的话。”绘里说着，捏起唱片盒一角，递给她。

“呐，绘里亲真不试一试？”

“不要！”绘里皱起眉头，平时说一句就会放弃的希，这回不知为何如此固执起来。“倒是希，又如何？”

“诶？”

“希的话，更适合恋爱这种事情不是吗？”年龄正好，又是美人。

“咱……”手里的唱片没有被接过去，绘里转过头，却见她脸上失了些笑意。

“咱还是更适合一个人呐。”不留痕迹的收起情绪，接过唱片放进架子里，转头对绘里一笑：“而且咱很喜欢这家店，多了人，总觉得很奇怪。”

“……诶？”绘里愣了一下，希望自己没有会错意。

“店里，一直只有希一个人吗？”

“是呀。父母都在外地。”

“一个人……不怕么？”不寂寞么？绘里想这样问，又觉太过失礼，话到嘴边便改了内容。

“习惯就好了。”希说着，将唱片摆上架子，走向门口。绘里看着她，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时间不早了，绘里亲可以下班了。”

“呐，希，“无视希的话，绘里一边放着唱片，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恩？”希转过身来。

“我在的话……希会觉得奇怪吗？”没有回答。绘里不敢转头，摆放唱片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连店里的音乐都不再流动。绘里僵硬的摆着一张张唱片，直到最后一张放上架子，才听到希轻声说道：

“绘里亲的话，不会。”

所以，为什么拒绝呢？

绘里懒洋洋的躺在走廊阴影下，身子一半在室内的榻榻米上。暑假已过一周，却觉得漫长的看不见尽头。走廊顶上挂着的白瓷制风铃轻轻飘动，时不时发出悦耳的铃声。带小院子的一建户，除了离市里远了些，也没什么不好。绘里闭上眼睛，是个适合睡觉的午后，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希，暑假想回家一趟……可以请假吗？一个月的确是有点久……对不起。”某天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想着上大学后也是许久未见，便答应了回家一趟。那天早上希正坐在圆桌后看书，听绘里这样说，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展露笑容。

“玩的开心点。”希这样说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似乎是怕绘里再说什么，不等她回答，再次拿过书看了起来。见她如此，绘里也只好作罢，唱片还未整理，等弄完再说也不迟。

事情偏偏不遂她意。得空时已是下班时间。平时明明客人甚少，今天却像约好了似的，一直有人光顾，甚至还卖出了专柜里的唱片。送走最后的客人，整理完唱片，绘里终于歇了口气。刚要去关店门，只听得一旁的希开口道：

“绘里亲可以回去了，咱来关店就好。”绘里寻声看去，她依旧坐在藤条椅上看书，头也不抬。绘里心里些许不满，走到她身边，扫了一眼书，也顾不得是老板，将书一把按在桌上。

“这一页你看一天了。”

“嘛……”希应和着，也不回答，对上绘里疑问的目光，笑了一下，看向窗外。

“希……”

“不用在意咱。”希说道，“绘里亲又不是不回来了。”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像是赌气一般，说出了这句话。

“那咱就不给绘里亲发工资了。”

绘里一时语塞。这也真像是她的风格，无法反驳。

“……就没有其他的话？“

“绘里亲想听什么呢？”巧妙的将问题抛了回来，转过头看着绘里。

“我……”

看着欲言又止的绘里，希再次转过头去。

“咱现在……不想想太多。现在这样就好了。”

所以，是拒绝了吧。

绘里望着庭院里的树，些许失落，又觉得失望太早。已过了每个月固定发工资的日子，账户上的数字却依旧没有变。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

迷迷糊糊之际，听到了门铃的响声。家里有其他人在，绘里便继续躺着不动，过了一会，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姐姐，你的包裹。”听到亚里沙的声音，绘里睁开眼坐起身来，接过包裹。

收件人是她，落款只写了“N•T”。一眼认出她的字迹，绘里赶忙拆开。

——里面是一张绘里心心念念已久的黑胶唱片。她记得这张唱片一直放在专柜里，价格不菲，一直没舍得买下，也没跟希说过。疑惑的将唱片翻了个面，上面贴着张小纸条。

这是绘里亲上个月和这个月的工资哟~

………………

也太狡猾了！愣了两秒的绘里“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连时间未到的工资都算在内，是真觉得她不回去了吗？还是说，不回去也行？

“姐姐？”看着绘里表情焦急起来，亚里沙忍不住担心的问道。

“跟爸妈说一声，我有事先回学校。”

“可是还在暑假不是吗？”

“我先走了。”

“等等姐姐！”

回屋换了衣服，不理会亚里沙的询问，抓过包就直奔电车站，恨不得立刻到她身边质问她，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忍耐了三个小时的电车。

店里休业。绘里直接拐入后面的楼梯，到达希家门口时才觉得冷静了几分。且不说她是否在家，若是家里有其他人在，可不是令人开心的事情。想着要走，又觉得未免太过胆怯。绘里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曲起手指，抵在门上。迟迟没有敲响。最后还是放下了手指，靠着门坐在地上，头倚着门框，看着对面楼顶的天线。

这样也好，绘里勾了勾嘴角。想见她是真的，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在门外坐着，清楚的知道她在门内，也是不错。门里不时传来乒乓的碰撞声，绘里想她是在打扫房间。时值盛夏，门缝底下并无冷气吹出，闭上眼睛，希穿着短裤背心的样子立刻浮现在脑海。并不怕夏天的绘里开始觉得热了起来，脑袋却愈发清醒，仿佛已经走进凉爽的室内，看着她跪在地上擦拭地板，略显宽松的背心背带滑至手臂，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无限春光。

停停停——！绘里拍了拍脸，想要驱除这亵渎一般的想法，却是愈演愈烈，收也收不住。就在绘里想顺了这鼓劲起身时，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后倒去，后脑毫无意外的磕到了地面。

“绘里亲？！”打开门的希吓了一跳，光顾着看着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她，完全忘了要扶她起来。

“痛……”绘里揉着脑袋，发出悲鸣，小兽一样的眼神看向希。

“干嘛坐在门口不进来，活该。”希说着，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将她拉了起来。本想去丢个垃圾，却捡了这只大型犬回来。将她安置在沙发上，下楼扔了垃圾，回来时她依旧是一模一样的坐姿。

“怎么突然来了呢。”希端着杯冰果汁来到绘里身边，将果汁递给她，拿过桌上的抹布走到落地窗前随意擦拭着。

“因为……”绘里抿了口果汁，异常的甜。“收到你寄来的唱片了。——也看到了字条。”

“所以？”

“所以是什么意思？希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那张唱片？”绘里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希。

“绘里亲每次来店里都会拿出来擦上一遍，怎么会不知道呢？看绘里亲那么喜欢，又舍不得买，咱就直接从你工资里扣了。”

“这样也行？”绘里哭笑不得。换作别的老板，应该可以控告的吧。

“话说绘里亲怎么突然跑来了？暑假还没结束吧？”

“……只是有些事，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就是……“绘里清了下嗓子，将果汁放到桌上，“希，算是，拒绝了吗？”绘里看向希，擦玻璃的手停住了动作。

“……咱说过的吧，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你还是一如既往呢。”绘里说着，走到希身边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到一边。希头也不抬，只是伸手碰了下她衣服下摆的流苏。

“咱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呀，绘里亲也是明白的吧。”

“我明白，但和我接受是两回事。”

“那绘里亲想要如何？”

“……想接近你，想触碰你。” 一种若不做点什么，便会失去了的感觉涌上心头。绘里定定的看着希，放弃了拐弯抹角的说法。

“你在调戏咱？”希抬头一笑。

“当然不是，”绘里摇摇头，“只是说出我心中所想罢了。”

“也不是不可以。”

“诶？”绘里讶异的看向希，希随意点了点头，目光飘散开去。

“绘里亲想的话。”

“……若非你本意，倒也罢了。”绘里低下头去。

“是不是本意，咱也不清楚。只是，咱觉得，是绘里亲的话，可以接受。”

“那么……“绘里说着，犹豫了一下，往前探去，希往后一退，靠上了玻璃，绘里伸手将希禁锢在玻璃窗前，靠近了她：“要试试吗？”

只是抱着开玩笑的态度，却无法停止。摩挲着双唇，闻到的净是她的味道，她的发梢拂过她的脸，希觉得有点痒。绘里一只手搂上她的腰，另一只手顺着背部脊柱往上抚摸，停在她脖颈后，轻轻捏了捏，把她往身上又推进了一些。玩闹般的亲吻在感受到绘里舌尖的一瞬间变了味，希一惊，本能的想推开她，却被抱的更紧，唇齿间偶尔漏出一点吐息。希觉得身体渐渐绵软起来，正好倒在她怀里，被她带领着，品味更深的味道。

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绘里才稍稍放开了她，仍将她搂在怀里。看着希满脸绯红的样子，笑意不由得溢出嘴角。

“如何？”略带得意的问道，换回的回答是肩膀上捶打的疼痛。

“绘里亲，过分了……”希说着，低头靠在她肩上。

“是希说可以的。”

“咱可没允许你做到……这种地步。”

“那，你是讨厌了？”不想顺她的意，希故意严肃的说道：“是的。”

“诶？对、对不起……”绘里慌张起来，就要放开手，却反被希一把抱住。

“骗你的。”将脸埋进绘里的发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是绘里亲的话，不讨厌。”

“那么，你是答应了？”

“这个嘛……”

希将手指插进绘里披散的长发里，滑倒底端。直到夕阳染红了房间，也没有做出回应。站的有些累，希顺势将绘里压倒在地板上，在她发出闷哼之前离开，躺在一边看着她。

“咱是喜欢绘里亲的。”希说着，伸手摸了摸绘里的脸，用拇指将她眉间的皱纹抚平，刻意挡住那双带着委屈的蓝色眼睛，“只是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咱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给承诺的话，或许会更持久也说不定？”

“希，太狡猾了……”

“的确是呐，”希说着，捂住绘里的眼睛，探向前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不过咱现在，喜欢的只有绘里亲哟。”听到这句话，绘里眉间终于舒展了些。

——也罢，这夏天还长着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