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一日那人喝醉了酒，伏在她膝间问她：【你是不是恨我。】

她没有回答，慢慢的抚着她散乱的长发，默然无语。

家宴早早散了，赵从珂跟着赵彦回府。皇帝打了圆场，可惜最后都没能自圆其说，只能草草收场。总不能说他不想留着个总让他觉得耻辱的人在身边，也不能说他不想给北戎任何来犯的借口，哪怕北戎来犯不过是迟早的事。

“二哥回去怕要挨骂了。”回去的路上，赵从珂促狭般和赵彦说起。

“从珂。”赵彦叫住了她，“你怎么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谈笑风生，好像生死难料的人不是她一样。

赵从珂看着他，面色不变：“九哥会为了救我和整个朝廷为敌吗？”

赵彦道：“我不会和朝廷为敌，但我能救你。”

赵从珂收起笑意，眉眼间的神色柔了几分：“九哥。”

“你说。”

“只是想叫叫你。”赵从珂微微一笑，“九哥，你能当皇帝，我向你保证。”

赵彦叹了口气：“别胡说了。”

“不出三月，完颜宗赞一定会率军来犯。我如果猜得不错，她会从遂城一带进攻。”

赵彦吃了一惊：“遂城……你从何而知？”

“完颜晟绝对无法笼络西军，也不会舍得将其绞杀，派西军来攻打齐国是最好的法子。至于遂城……”赵从珂笑了笑，“完颜宗赞最擅快攻，七年前你就该知道了。如果齐国的军队间还是像当年那样不能及时相互支援，东京恐怕还会跟当年一样被围。”

七年前。

赵彦心中一冷，那双鹰一样冰冷的眼睛出现在他眼前。

七年前，完颜宗赞也是率领十万西军，还不到二十万，只是十万而已。大军几乎是长驱直入，所到之处城池迅速告破，齐国防线土崩瓦解，任由完颜宗赞攻到东京脚下。朝廷上下一片惊慌，皇帝甚至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趁大军尚未围城之时由南门逃离。好在完颜宗赞并没有攻城，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她要皇帝的第十女，长庆帝姬赵从珂。

“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赵从珂摇了摇头，“此事人尽皆知，我时常听人说起而已。”

算承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说假话。

赵彦点了点头：“我会找时间提醒父皇。”

赵从珂笑意盈盈：“我只是告诉九哥这件事而已。至于提不提醒皇上，那得看九哥想要什么。如果想要做个好臣子，那可以去；如果想当皇帝，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脸上是难掩的震惊：“你——”

赵从珂低头理了理袖摆，语气随意：“九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你妹妹，也不知道你那位从珂妹妹性子如何，不过我是我。我做过西夏人的奴隶，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我做过人的婢女，受过人鞭打呵斥，我拿过刀杀过人——”

顿了顿：“我的夫君是个女人，我的名字叫蕊初，不是赵从珂。”

【蕊初。】

赵彦喉间那声“你变了”，也就生生压了回去。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把妹妹丢了，七年前就丢了，今后也不会找回来了。

“九哥，”赵从珂抬起头来，略仰着下巴，笑意盈盈，“你还打算救我吗？”

赵彦许多日没有去看赵从珂。他看到赵从珂就会想起完颜宗赞，他只见过完颜宗赞一面，可是那个人心狠手辣，就像现在的赵从珂。送她回北戎的时间越来越近，赵彦心思复杂，夜里总是难以入眠。

辗转难眠之时，偶尔他会起来走走，今天他走到了赵从珂的居处。夜凉如水，赵彦站在赵从珂门外，负手去看天上的明月。他没有赵穆那么多文人墨客的心思，不过今夜想看看月亮。

“走开！”

屋内忽然传来赵从珂惊慌又愤怒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先是北戎语，后来变成了汉话。门从屋内栓上了，赵彦一时进不去，只听得到屋子里挣扎扭打的声音，还有赵从珂模糊不清的话。

“走开……走开！不许碰她！”

赵彦踹开门冲了进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屋内冲出一个黑影，赵彦闪避不及，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短刀。脖子有些发疼，隐约有温热的东西沿着颈窝滑到胸口。刀势已经停住了，赵彦稳住心神，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是赵从珂。

赵从珂慢慢睁开了眼睛。

“九哥。”

“你在干什么？”

赵从珂面无表情，慢慢收起刀：“梦游了吧。”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妹妹。”赵彦徐徐道，“你受那么多罪，是因为我无能。七年前我什么都不是，救不了你，七年后我绝对不会再放你回虎口。我要和完颜宗赞打，我要亲手杀了她，为你报这七年的仇。”

赵从珂沉默了片刻，慢慢背转身：“很晚了，九哥回去睡吧。”

今日天晴无风。今日赵彦亲自领队，护送赵从珂回北戎。车队出城之时，来送行的只有许昌和徐婉容。赵从珂没有多少依依话别的情绪，只是安慰了母亲一阵，末了将许昌叫到一边。

赵从珂看了他一会儿，问他：“你父亲是不是叫许传之？”

许昌愣了一下：“殿下还记得？先父十年前随军出征，战死——”

赵从珂自袖中拿出一小截竹筒，交到许昌手上：“你收好，等我走了再打开。”

许昌十分疑惑：“是。”

待马车走远了，许昌拿出那竹筒看。拇指粗细，中间装了一小卷纸。许昌抽出那张纸，泛黄的纸页上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吾儿昌，吾身未亡，而今身在北戎，苟且偷生，心中悲戚难抑。十殿下之事，实乃为父之过。然则悔之晚矣，大错已成。吾儿若有幸能为殿下效力，切记倾尽一身为殿下所用，以赎吾罪之十一。切记，切记。父 字。】

许昌呆立在那里，看着远去的马车，好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