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个梦格外的长，她等了许久，明知是梦，却莫名其妙的醒不过来。

一场战役后，遍地是尸体。腥红的血冲破了她的感官，她能清楚感觉到那些凝固的褐色。绿的草，褐色的血，随风摆动的赤红色的狼旗，惨白的日光。成群的尸鹫在天上盘旋，随时准备落下来。她赤着脚走在尸体中间，踩过凝固的血迹，踏着草泥。她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弯刀，一滴滴往下滴着血。

她往前走，往前走，死气裹着她，空气中飘着血的腥甜，几只尸鹫已经落下来。她走了好久，来到尸体堆积得最密集的地方，扔了刀跪到了地上。

她推开一具尸体，看到了那张脸。血模糊了面容，砍得血肉模糊的右手仍然死死握着长刀。

【伊勒德……】

她抱起那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个人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心爱的宝贝。

【醒过来……醒过来！】

赵从珂睁开眼。脸上有泪，她抬手擦去。

昨天躲了一整天，今天总躲不过了。徐婉容早早过来了，拉着她一起去吃早点。她特意带来了赵从珂从前最爱吃的糕点，一样样堆满了不大的餐桌。

“这是你最爱吃的藕粉桂花糕，这是栗子糕——”徐婉容一样样指给她看，“这是我亲自给你做的，你最喜欢的水晶糕。”

赵从珂笑：“谢娘亲。”

徐婉容推着小碟到她面前：“你快吃。”

赵从珂捡了块水晶糕，咬了一口，然后笑起来：“是娘亲的味道。”

徐婉容眉开眼笑：“你喜欢就好了。”

两个人说了一上午的话，晌午时康王过来了。徐婉容过了午时便回了宫，两个人送她出了门。等到徐婉容马车走远了，康王告诉赵从珂：“北戎发生政变，左贤王被擒。”

赵从珂没什么反应，似乎早就料到了，只问了康王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前。遂城快马急报，父皇今日秘密召我进宫，和我商议此事。”

赵从珂道：“如此。”

康王问她：“你不高兴？”

赵从珂反问他：“高兴什么？”

“完颜宗赞就要被处死了。”

赵从珂笑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怎么说？”

“完颜宗赞手下二十万西军，都跟着她回了上京。西军在北戎素有狼军的称号，狼发了狂，可不像兔子，只是咬人那么简单。”

“你很了解他们。”

赵从珂笑着看了他一眼：“完颜晟暂时不会动手，不过也不会放她自由。他需要时间慢慢笼络西军，别说杀她，动她都不敢。”

赵彦不语。

西军是太宗亲卫军扩建而成，太宗年长后将它交给完颜宗赞。完颜宗赞喜欢独来独往，带领的西军打仗凶狠迅速，战术狡猾诡异，宛如草原上的野狼，狼军一名由此而来。

北戎新帝汉名是完颜晟，是北戎太宗的长孙。这个人年纪比完颜宗赞大，在各个部落之间也很有威望。他仿效汉制，意图收拢各部落的军队集中管理，为自己所用。各大部落的军队大多已经收编，只剩下完颜宗赞手里的西军迟迟不肯合并。收编一事在太宗在世时他就已经开始施行了，每次他向太宗提起收编西军，太宗只说既然是狼军，就该由它肆意横行，屡次拒绝。

不过完颜晟对完颜宗赞的怨愤倒不单是从这上面来，或者说整个北戎除西军以外，都对太宗让一个女人带兵为王不满。除完颜宗赞不是他完颜晟一个人的心思，大家都有，只等着一个时间一个借口而已。

徐婉容的马车渐行渐远，绕过了街角，看不见了。两个人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赵彦告诉她：“爹爹要你下午进宫。”

幼时他二人住在徐婉容的寻梅阁，那里地方很小，两个人早早起了到太学去上课，下学回来就一起在不大的地方玩。他们不会去外边，外边有哥哥姐姐，如狼似虎。

赵穆特意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寻梅阁，父女两个人在屋子里说话，赵彦在屋外等着。阁子里一切如旧，七年前他离开时已经参天的古树如今仍然枝繁叶茂，没有一丝苍老的迹象。过了许久，赵穆出来了，示意他过去。

“爹爹。”

“我跟从珂说了，她愿意回北戎。你好好照顾她，住上个几天就送她回去吧。”

赵彦应：“是。”

别人家的父女久别重逢会叙旧会谈家常，他们父女见了面只说国事，谈论如何早日将女儿送回塞外。他不去管完颜宗赞已经被擒，如今送女儿回去有没有那个必要，也不去管送她回去，会不会是去给完颜宗赞陪葬。儿时赵彦以为天下最狠心的人是兄弟姊妹，如今才知道大错特错。

“朕设了个家宴，你几个兄弟姐妹都在，七年不见，大家在一起聚一聚吧。”

“儿臣遵旨。”

赵穆共十三子七女，除开早夭的长子、十三子、嫁到金陵的两位帝姬和出去游玩的顺德帝姬赵缨络之外，其他的人都来了。十几人围着长桌坐着，热热闹闹的喝酒。席间任何人问到赵从珂，她都和颜悦色的作答。无论他们问的是什么。

“听说妹妹在北戎做过婢女，那北戎贼子真的如此侮辱你？”

“传闻不假。”赵从珂笑着作答，“我是做过她的婢女，算起来大约有五年。”

赵彦递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侧过头去看她。

“五年里我为奴为婢，她的一切琐事都是我在打理。”

几个皇子帝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赵穆坐在正位上，面上除了好奇，不见别的神情。在他身侧的徐婉容面有不忍，几次开口想说什么，看看赵穆没有说话的意思，又都咽了回去。

“还有两年呢？”太子赵桓问她。

赵从珂笑起来：“还有两年……自然是左贤王妃了。”

赵彦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赵桓略作沉思，道：“完颜宗赞刚被擒，你现在回去，不是给她陪葬吗？”

酒桌上霎时鸦雀无声。

唯有赵从珂不为所动，悠悠然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