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香来找她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
那是晴天,天气很好,某人没来找她害她睡到了中午,看着窗外的大晴天放弃了出去看盆栽的想法。
没有短信,没有消息,不合常理。
世界失去了那道喧闹的声音,有些无聊。她想起之前答应要送给户山香澄的盆栽,思考这次要用什么说辞来改变这家伙将要给盆栽乱起名的坏心思。
黄昏,有人敲响了门。脚步很轻,没有爽朗的喊声,流星堂的大门一般不锁,她一边想到底是谁一边侧头去看,发现是一位十分意外的来客。
棕发,紫眸,她与她姐姐的区别在于更为安静肃穆的神色,还有更干脆利落的短发。
“明日香?”
“我——”
哽咽声阻断发音,信封被她捏得微微发皱,没来得及问,不祥的预感疯涨,疑惑被紧接着的话语堵回去。
“——我想,邀请你参加姐姐的葬礼。”
耳鸣声阻断了思考,拉着世界陷入黑暗,心跳静止于此。
……那不是真的。
那不是。
那——
她茫然抬起头,却又停顿,太阳灼烧眼球,灼痛使人合眼。上涌的沉闷感知堵塞胸口,使她不得不将这份力气转而用于维持呼吸,眼前有些发黑,情绪在心底翻腾,几欲作呕。
讣告的文字在她面前扭曲成无法辨认的模样。世界在一瞬间变了颜色。
她只是感到荒谬与无法思考。
心口好像被撕下了一块血肉,空旷一片,灵魂不知在何时被抽出碾碎,只留一副空壳立在人间。
……
…………
………………
……………………
什么?
意识无法从混沌的膜中抽离,躯体似乎被塞入不透气的硅胶,剥夺了呼吸的能力,灵魂在死的寂静中枯萎。
来信。
来信。
担忧的问候。
只是比起往常缺了一个人的。
“……没事吗?”
——没事。
因为都是假的。
全都是——
假的。
她的太阳怎么可能落下?
记忆完全断片,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窗外的星空。那是依然璀璨夺目的景象。
曾经有一个人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曾经有一个人说:“我永远不会放开你。”
曾经有一个人,那样锲而不舍地粘在她身边,从晨起到太阳西垂,从上学到放学,带着耀眼到刺目的笑,带着温暖的体温,直到她彻底习惯。
那真的是天底下最恶劣的谎言,和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
在那之后的第一天,她一觉睡到大中午都没有等到那颗基本每天不礼貌地闯进她房间掀她被子喊她起床的猫耳朵的星星,看了下时间铁定迟到了,她就没去上学。时间像是忽然倒退三年,她被命运带回了久远的安宁,却不再安宁。抽时间去看教材,却看不进去,换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纸张上留有笔记和涂鸦,偶尔能看到画在页脚的五角星。那个人没有碰过自己不允许触碰的东西,但自己并没有严令禁止她碰这些。
这里有她的痕迹。
这里有许多。
星星。
笑容。
花瓣。
音乐。
希望。
爱。
头痛愈加剧烈,仿佛千万只鸟兽齐鸣,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想看又仿佛要扔去,纸张被撕碎,又被握紧,碎片从指缝中掉落。她才发现自己的东西有这么多被那个人染上痕迹,就像灵魂。
糟蹋书籍的动作在翻到某人的歌词本时停止。刚才刺痛心神的所有事物就汇聚于此,带着熟悉的光彩,带着熟悉的温暖,一同化作利刃,陷入血肉。
这是前段时间这家伙跑来这里训练补课顺便留宿时落下的。她放在书架的第二层的中央,可以很快看到然后抽出来递给某个唧唧哇哇怪叫的人。这里也不会被灰尘覆盖,恰到好处的位置。
笔记本表面整洁,署名的字迹圆润幼态,笔画灵巧地设计成连在一起的样子,构成一个带着调皮笑脸的五角星。市谷有咲忽然想起来某个人刚设计出这个签名便第一时间凑到自己面前骄傲炫耀求夸夸眼睛还闪闪发光的样子,于是她忽然感觉上面洋溢这希望与光明的歌词十分烫眼,令人疼痛的热量蔓上指尖,刺入掌心。她猛地合上,塞回书架的动作却微妙地卡顿。两秒钟后,她又换了比较轻柔缓慢的动作。这次终于放了回去。她闭上眼,扭过头,声音在脑中尖锐嗡鸣。
之后几天差不多一样。
popipa另外三个人没好到哪去。里美哭得最惨,眼圈通红,她现在倒真的像一只兔子了;多惠呆在那里没有表情,抱着自己的吉他沉默,像是一截静谧到失魂的枯木;沙绫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扯出笑脸伪装平常,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但她们依然抽出时间来关心她,真心的、诚挚的、也疲惫的。她也回答:“我没事。”
她的确不会有事。
但是练习的确停止了,无法进行。没人有心情在以往的地下室练习。而四个人呆在地下室什么也不做也很奇怪。沙绫想说不用太难过,因为香澄也不希望她们难过。可是后面那句话她自己说不出来,她自己都知道这不能起到安慰人的作用——即使这是实话。
那个人绝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因为她而难过。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只要是“的确如此”就可以轻易说出来轻易接受的。
节哀?没关系?别太难过?
话语从未如此苍白。
沙绫看着沉默的空气和沉默的众人,自己也沉默半天,最后终于从苦涩到近乎呕出胆汁的喉咙中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她说:“……没事的。”
有咲没头没脑地回她:“那你呢?”
你可以没事吗?你可以不难过吗?
对话终止,本就死寂的空气更加窒息。有咲慢半拍地察觉不对劲。这句话有些过头,不该是这样的,因为没有人开心,没有人能放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接受这面温柔的纱布其实也不错。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接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她不懂怎么说。她难以维持思考,大脑空白,好像浮在无重力无氧气的太空,无法呼吸、无法存活,像是一块从星球上剥离的陨石,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沉默,片刻后捡回一点理性。她补上一句:“我知道,我没事的,谢谢。”
也不知道有谁信了。
多惠先抱着吉他走了,说这里练不了吉他,她在家里练,说她还有兼职,理由很多。她就像只敏锐的懂得趋利避害的兔子,离开了不再可以作为栖身之所的令人有些窒息的地方;沙绫家里还要帮忙,零星的安慰话语倒腾个边,什么都说完了,她也没有时刻陪伴的时间,所以没理由留下了。无论何时,沉重的责任都会压在她的肩膀上,哪怕那个愿意无条件跟在身后接住她所以不安的人消失之后,她依然需要前进;里美哭得眼睛肿得通红,但却是陪她最久的,即使她也说不出什么话,但是有咲不在意,这已经很好了。她拿着纸巾看着里美,忽然有些羡慕,羡慕她还能哭得出来。
最后在一次如常的、她也不记得是在哪日哪时的分别时,里美忽然走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有咲看着她,那双干净漂亮的红眼睛依然带着湿润的哀伤,但很坚定、很平静。最先哭出来的人通常是最稳定的,因为她的情绪系统还在正常运作,哀伤可以通过泪水发泄,郁气由此抽离心魂,不至于积累压迫喉与心连同魂灵。小兔子一样柔软的女孩下定了决心,她将要向前。但在远行前的最后一刻,她停下来,拉住自己那位落寞到将要消散的友人。
她依然说得很轻,很安静,声音像是春日落在发梢的樱花,微微沙哑但依然柔软。
“小有咲……你要好好的。
“你要……照顾好自己。”
有咲沉默了好久,最后答道:“好。”
poppin party安静地解散了,没有任何人提出解散但的确解散了。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也没有任何人挽留。
葬礼上,她没能看到死者的样貌。
她作为逝者的友人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棺木被送走,有这么一瞬间,她想冲进去,拦下来,扒开碍眼的木板,看一下那个永远带着喧嚣活力的家伙究竟能安静成什么样。
可她最终没有。她定在原地,木然地注视到最后,成为一座雕塑。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但终究不得不相信。
葬礼结束了,她终于不得不离开。但身体已经僵硬,像是在最冷的冬日被泼上一层水又迅速结冰,很冷,也很疼,箍着躯体的动作。一迈开脚步就像是拧断了支撑躯体的骨节,关节错位,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头脑发昏,视野上移,远处的火光被拉长,灵魂也追随着遥远的光亮离去。
跌倒前沙绫上前扶她,但她没被拉住,像是一条被折断的竹竿一样直直地跪倒在地,眼前因低血压而短暂陷入混乱。她跟着颅内的混沌而茫然,直到闪烁的白光退散,她略微清醒,抬眼时便对上山吹沙绫担忧的目光。这份担忧和久远以前那片树林中月光下的某个人眼中的东西奇异地重合起来,这份痛心彻骨的相似忽地把她砸醒、砸碎,混沌的大脑被劈开,灵魂被强硬地扯回躯壳。她在死亡边缘被重力吞没裹挟坠落,坠回那宛如地狱的人间。她终于成功逼迫自己获得那彻底的死一般的清醒。
她握紧,借着这双手重新站直,然后松开,对方也跟着松手。她看着山吹沙绫,道了声谢,对方重新挂起微笑并回应。那张脸带着疲倦,即使强撑着笑那份疲倦也从眼眸深处漏了出来,像是一个遮也遮不住的破洞,很狼狈,很难看。她忽然有些恍惚,在思考之前便把想法道出口中。
“你不用这样撑着。”
她这么说,说完之后便顾自陷入沉默与尴尬,因为她似乎没资格说这句话。
明明她也好不到哪去。
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实在是太过舍己为人了,山吹沙绫愣了愣,想笑却再也笑不出。她像是被允许了,被包容了,最后松下了表情,嘴角缓缓撇下,像是落下了一个表面礼仪、一份责任、一座山。哪怕这只是暂时的,也足够让她喘息片刻。
只是她一下子不懂怎么回答,她习惯将痛苦与迷茫藏在心底,她习惯隐藏,习惯将自己放在关照他人的位置,习惯不让自己的情绪连累别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到了这个时候,好像说些真心话也无所谓。
所以她笑起来,又渐渐不笑,声音宛如叹息。
“你还有脸说我……
“不过……还是需要的。”
因为她从来需要如此。
因为那个承诺会永远站在她身后接下她所有怯懦与犹疑的人不在了。
市谷有咲似乎看懂了,似乎又没看懂,大脑重归空茫,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得到喘息。然后她闭眼,不再劝阻,晕眩随之袭来,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太痛了。她握住沙绫的手腕,看着那双比过往任何一刻都要灰暗的蓝眼睛,忽然失去了一切言语。言语如此苍白。她比谁都知晓。最后她收回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终于想起来道别。沙绫只是微微点头,应了。
她们平静地分别。
回去的路不是很黑,她贴着墙走,月光把身影拉的很长,打着手机的电筒照着古旧的石墙与路,将路上所有的星星贴纸一点点撕了下来,仔仔细细、不留痕迹,像是在掩埋某个故事,覆灭一份感情的起始时延展的纹路。她也不需要第二个可以循着星星贴纸找上门来的家伙了。
等到她捧着满手的贴纸碎屑走进家门,奶奶在门口等她,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碎屑,似乎有一瞬的停顿。有咲祈祷她别问,所以她最终也没问。洁白的盐洒在她肩上,好像有极细微的咸味钻入鼻腔,她闭上眼,放轻呼吸。
回到房间,她将碎屑堆在床上,愣愣地看到半夜。她感觉自己可能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最后不知道过去多久,大概是在自己的躯体感到困倦时,她终于艰难地找回躯体的动作方式,摸黑下床走去柜子中翻出了一个玻璃罐子,小心翼翼地将纸屑装进去,担心没装完便拿手电照了一下,强光反射双眼,刺得眼睛有一瞬疼痛,但她忘了眨眼,反射作用出了问题,片刻后将眼张合,电灯也随之关闭。
她将那个玻璃瓶放在了柜子里最深处,藏进关掉手电后已经完全看不到的黑暗里,再有记忆时天已经亮了。
又过一日。
原来太阳依旧会升起,为什么有的却不会?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度过一段生命的倒计时,连嘀嗒的指针都清晰可闻,脑子出了问题,连明日无辜的太阳都被她迁怒地付诸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