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华北平原的夏天最难熬,尤其是在盐镇这样四面平地的小城里,蝉鸣的聒噪都快被晒的融化掉。
我坐在邮递支局的柜台里,深深的把身子陷在躺椅里,仿佛这样可以略微减消身上的热量。挂着“二〇一二”的日历在墙上微微摇晃。我百无聊赖的数着这周要送的信件,总共要送或寄的信件不过五封,翻盖手机普及后邮递工作就简单了许多。无意的检查了一遍信件,没有一封来自韩小姐,她将近一个月没有写过信了,我本估算着这周应该拿到她的下一封信的。
中午还在那家拉面馆子吃饭,照例吃面条吃的满身大汗。隔壁桌三个老头操着一口地道的口音聊着最近的八卦。
我向来讨厌当地人乱八卦的习惯,仔细想想好像哪里也少不了这样一帮人。当地话我待了六年也不能全听懂,但还是无意间听到这样一句话。
“那个自杀的小姑娘,才多年轻,就寻这条路呢。”
我心里一惊,停下咀嚼口中的面条,在细碎的蝉鸣里仔细听着他们的话,但愿不是我猜的那样。
“别这么说,她不是被逼婚了嘛,那小姑娘去过大城市,死活不愿意,要我说他家老韩也真是的。”
“嗨啊,女孩一个,不赶紧找个人家嫁了,闹了这么久了,最后还寻死,恐怕以前不太检点啊,怕损阴德。”
我感觉全身一冷,嘴里的面条再也嚼不出味道,大碗面条吃了不到半碗就走了。
下午在小卖部买烟,我心里仍然抱着点希望,跟铺主张姐搭上话。
“最近是不是死人了,听说是个女孩,谁家的孩子?”
“还不是韩家的,那个叫施恩的孩儿,一直是个不省心的。”张姐头也不抬地剪着指甲,没有想要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猜想彻底坐实。
晚上我睡不太着,听着风扇嗡嗡作响发着呆。恐怕不仅是夏夜太热的缘故,我还在为那个女孩烦恼着。明明没什么交集的,但是身边人这样突然的离世,总是心里有点难受的,何况是个那样年轻的孩子。
但只是这种程度的难受,还不足以令我无法入眠。
我回想起来上次见到她。她家附近的那个信箱早被裁撤了,她就到邮局门口的信箱投信。我没见过她几面,但还是认出来是她。她还是老样子,瘦长的轮廓,黑长的头发没怎么打理,乱蓬蓬的挂在肩上。只是她的眼,挂着一圈黑眼圈,似乎许久没睡过好觉,眼里那股生气已经不见了,像是出于某种使命而来这里投信。
我看出来她不对劲,结合最近在小卖部门口聊天的老头老太太之间听说的八卦,恐怕是因为她家大家长催婚的事,据说换了两三个了,她都是很强硬的拒绝跟人家见面。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投完信后怔怔立在原地,像是一尊水泥雕像。实在太不对劲了,我本想着出门安慰她两句,但犹豫了一会起身,她已经离开了。
我也没有去追,这毕竟不是我本职。
当时要是去追上她,了解了解情况,鼓励鼓励她,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是愧疚感使我无法合眼。
恍惚间我又看到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还是六年前,她还在县里上高中,时不时的能接到她投的信。我一次从她家附近的信箱里取信时遇到了她。
她望着我从信箱里取信,不好意思的立在一旁,手里攥着一封黄白色信封。我注意到她,微笑着向她伸手要信。
她那时便是瘦高窈窕的孩子,甚至跟我差不多高了,一头黑发还没有很长,梳的也柔顺。眼里透露着些许疲惫,像是有什么心事,但还是有着光的。
她羞涩的把信递给我就快步走了,我将信封反过来,寄信人写着“施恩”,我自此记住了这个女孩。
她几乎每一到两个月都雷打不动寄一封信,都是寄给一个叫“林月”的女孩,可能是她在远方的朋友吧。
之后偶尔也碰到过她几次,有一次我问她信是寄给谁的,座机电话已经通了,难道打电话不是更快捷吗。她怔怔的低了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没上过大学的笨脑子也猜不出她隐藏着的是怎么一副表情。她很快像是想起来什么般抬头,告诉我“电话打不给她的”。对方家里还没安电话吗,我还没问出口,就被她一句“告辞”打断。
后来她寄了一封信后便离开了盐镇两年,或许是去南方城市打工了。直到一年前再次看到署名施恩的信,我才知道她回来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
或许是实在烦闷,我提着手电胡乱套了件衣服就出门上街闲走,月色冷清,镇上没安电灯,我便随着那条灰白的大道往前走,夜风里梧桐树瑟瑟作响。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邮局。
拿挂在腰带上的锁打开门,又忘记了进来的目的,思来想去,开门进了那个我没怎么进过的仓库。
打开仓库,一股霉味伴随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仓库里面堆放着些邮局的杂物,边上一排架子摆着些市局退回的信件。市局的老常每个月会把这样的信送回来,一般是填错了寄信地址,或者没贴邮票就试图蒙混过关的信。我从来没过眼过,都是叫他自己去仓库放下,等着信的主人来找。
我借着手电筒的白光翻着这些信,却惊讶的发现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她的信,又往下翻了翻,不少还是她的信。
我将署名施恩的信全部取出来,列在柜台上,数出一共有二十三封,几乎是她写的所有信,每一封都是寄给“林月”的,但没有一封填了地址。仓库是半地下的,阴湿陈旧极了,大部分信件受潮黏在一起打不开了,或是被老鼠啃的看不了了。
我把还能看到几封挑出来,借着手电筒阅读。
至此,对她六年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