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务堂白鹤屋的第一个秋雨季,是我少女时期所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即便是将它放到以后的岁月中去回忆,依然可见它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深伤疤。
那个秋雨季里,吹凪和我都为病魔笼罩,不期而至的疾病为我们本来就艰难困苦的生活更增添了一笔沉重的负担。
在白鹤屋的我,因为病重的缘故,总算获得了片刻脱离葵丈魔爪的空闲。在那发病的起初,葵丈不听劝阻地要坚持每天跑来生员舍探病,她随身带来许多零食与礼品,似乎想要准备什么所谓的“惊喜”,来安抚我,讨我喜欢。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一双眼睛正代我监视着她——我的同伴椛娘早已在她到来以前便将她的一切动向都与我讲得一清二楚。
虽是发病后,每日都沉浸于头疼欲裂的痛苦中使我无心在意他人之事。但唯独她,我决意是到了一息尚存之时,也要咬紧牙关拒绝从她那来的虚情假意。深谙我心,怀有同情之心的椛娘于是在我不能下地行动的时候成了我的“贴身侍卫”,她昼夜守护在我的床前,不让葵丈借着生病的时机碰触我,又屡次凭着苛刻的三餐管理将葵丈送来的礼物全部挡了回去,这让自视为教导者和成年人的葵丈心中暗自不爽,没过多久便托辞“疫气甚弥,不便走动”再也不来了。
有了椛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很快地痊愈,恢复过来。
大病初愈时距离厚生处批复的告病休结束还有一周时间,我本想就此悠闲地休息几日,借此缓解那长期以来积攒的心中苦闷,然而椛娘却将一封来自吹凪街坊谷冬的信交给了我。
来信之人谷冬是我临近宫时亲去嘱托请她做得我与吹凪的通信中间人。她年纪与我们相仿,现如今在雪绒街上经营着一家小书屋,平日有代人书信的业务。并且入宫前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耍,交往甚深,而在我独自入宫后,同情吹凪贫困生活的她也决心担负起定期为我与吹凪往来通信寄信收信的责任。考虑到吹凪如今是独自在街上生活,也是无依无靠,若她身上发生了无法向我传达通知的变故,也要求助经由谷冬她来向我转达。
那封来自谷冬的信早就被椛娘打开来看过了,虽然是未经我许可的决定,但在我阅读过信后,却丝毫没有想要怪罪她的意图,反而是更加地心生感激。
信的内容是:吹凪病了,病的很重。谷冬每过几个时辰都代我去探望她,现在吹凪虽然不能下地干活,但精神却还饱满,请来的医生也说她的病情已是稳定了,只是需要时日好转。
收到信的时候椛娘没有直接告诉我此事,是怕我得知以后身疾又添心疾。她虽然说我目前大病初愈,不宜走动,并且她也能代我去看望吹凪。可是,即便如此,我却也依旧牵挂她的情况,想要尽快回到家去,于是便想尽办法地向同级生们开口筹措回家的路费,只是同级生们知道是我借钱,却都推辞着,就连一分也借不着,这让才忍受了许久病痛才刚刚能下地行走的我,心痛头痛得仿佛疾病又卷土重来般。然而我正当忧愁万分时,未曾向她开口借钱之事的椛娘却向我伸出了援手,她从同级生的风言风语中得知我正在私下里筹钱,于是便什么也不说地将母亲这月寄来的五十文都从腰间佩的锦袋里拿出来交给了我。
她说:“总之,要么是我去,要么是妳去。既然是妳去了,那这路费也就应该给妳了。”她将探望吹凪的事说得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样,话中却没有任何彰显炫耀自己好心的意味,只是将那枚钱币放在我的手心里。见我似乎不情愿的样子,她便按住我的手硬合上我的掌将那枚钱币盖紧了说,“去是二十文,回来也是二十文,还剩下那十文,妳就代我买些瓜果送给妳姐姐,叫她放心些,她的妹妹在宫里有我照顾,诸事皆顺。”
想到自己在这段日子里所遭受的苦痛,我能从中听出来椛娘的言外之意,不禁为能够结识这样善良机敏的好友落下眼泪。我在内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愧疚,对椛娘,更对吹凪。然而,我不敢向她们吐露自己丝毫的气馁退缩之意。这是自从我从预科升入宫中的那一夜开始,我便知晓的。我已无法同自己所选的道路割舍,现在的我只能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强,然后坚持下去。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请马车回家。在宫里,无车宫人们乘车出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公车,另一种是请私车。公车除极少数情况外不出宫门,请私车出入宫城则需要在各处的驿站提前登记预约,在千务堂正门的街上不远处就有一所中驿,驿站里常驻着往返城内外的官揽驿人。只要站内尚有驿人便可经登记后乘车,车费由乘客与驿人面计。
临上马车时,椛娘塞来一个装满干粮的包袱与两个盛满液体的竹筒。这就连我自己都忘记的事,她却比我记得还要清楚。
“别忘记要是找钱时看清一些,别让别人掉包或是漏找了。”她叮嘱道。
“嗯。我会记得的。”
“还有这浅色的竹筒里盛得是汤,虽没有肉,但是喝汤可以补充油盐。”她嘱咐道。
“谢谢妳这样为我着想。”我接过来,抱着竹筒回答道。
“嗯。如果到了那边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一定要写信来告诉我,让我来帮妳想办法。”
“好的。”面对椛娘,我为自己的口拙而感到内疚,不似那口齿伶俐的杜芳(杜芳与羽苏都是我曾经的同辈生,杜芳是有名的词客,羽苏则是有名的乐伶)能讨人喜欢,知道说些怎样的漂亮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但她从没有计较我这失礼的举动,这时反而在车下握住我的手再次送上祝福的话:“春心,祝妳一路平安,还有妳的姐姐吹凪,但愿她的病早日好起来。”
“谢谢妳,我会早日回来的,吹凪也会早日好起来的。”
车夫牵动缰绳,马车开始缓缓移动,站在原地的椛娘向我遥遥地挥手。
马车缓缓地走了一个时辰,直到出了花照宫——百花宫的正门礼殿,车夫才开始缓缓挥动起马鞭,于是马车加快地穿越为郁郁葱葱的林荫环抱的花照道,向着不远处的迎春城前进。
迎春城是入宫前学子聚集的城市,是距离百花宫最近的城市。它起初只是个方圆千里间当做商贸中心的不大小镇,在先朝时,因其毗临春之国的优越地利而受先朝福泽,慢慢成长壮大,宫中大大小小的物资,凡不能自产的都依靠着迎春城采买供给,到了本朝便正式归附于春央治下。它同时也是百花宫的门户,进出为浣花溪环绕的百花宫必须先行通过迎春城南北的两重关隘。
耸立着的粗糙城墙,矮小简陋的街边商铺,不绝于耳嘈杂万分的叫卖声,还有布满了尘土不平整的窄小街道。对我来说,除去故乡甜蜜的山野,这的景色便是我最为熟悉的了。
“小姐,马累了,我们歇歇吧。”正是正午,车夫小妹打开车舆的挂帘,向我提议道。
我将头探出车窗,用手遮着眼睛,透过手掌的阴影,看见那硕大的太阳挂在额顶,知道现在大概是到了午饭的时候,于是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马车停在了一家面馆边,那正好有为马投食的马槽备着,于是小妹扶我下了车,再将马从车轭下解开,领着马去吃草了。
不知何时一位围着沾着油污的暗红色围裙的妇人出现在我身边。
“小姐,可要吃面啊。”原来是这家的店娘见我站在她家面馆边,便堆笑着向我招揽生意,她上下游移着目光打量我的打扮,兴许是以为我是有些钱两的人。
然而我手里的闲钱却只剩下从椛娘那里借来的十文,哪里吃得起什么面。
正在窘迫之际,车夫小妹牵马吃过草后回来,大概也是和这位店娘一个想法,看见我还站在车舆旁与人交谈买卖之事,便也搓起手双来,满脸堆笑地向我问道:“小姐,不知可有赏头可否啊?”
我战战兢兢,回答不出来,无奈地面红耳赤。
竟然如此穷酸的我,就连走在外面也觉得是件羞人的事情。
我低下头,左右张顾,过了好一会尴尬的沉默,两人大概也知道我不如看上去那般有钱,便小声地嘀咕起来:“原来宫里也有这样的人啊……”转头进店里去了。
是啊,做乘客的我竟然还不及往返宫内外的马车夫有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贫穷是如此难堪的事情。
可无奈哪里也去不了,我带着索性坐回倾斜的车舆上,默默地打开椛娘送来的包袱,从那里取出了一个饼子,双手拿起潦草地塞进嘴里。饼子是用小麦做的,煎的很脆,薄薄的,咀嚼起来却是毫不文雅的“咔咔”声。细细地嗅闻,上面有一股橄榄的清香,再仔细观察饼子的截面,馅料里有切得很碎的萝卜,白菜,土豆等,当然其中最特别的还要属在馅料里从未见过的不知名的花瓣丁,味道却是异常甘甜,与那盐的咸味与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总感觉令人食欲大开。
刚吃完一个,还觉得饥饿依旧,于是又连忙取出下一个来。当味蕾被刺激的时候,就连身上不幸的事情也默默地抛在脑后,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
正当我的注意力都在这新奇的食物之上,将近吃完第三个的时候。我听见车子外传来“咯咯”的笑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只见是店娘与车夫小妹正扒在门框边看我,我立马便意识到那笑声大概是在取笑我现在的狼狈模样。
我慌忙放下饼,将包袱包好,摆出副高兴期待的模样试探着问道:“是要出发了吗?”
店娘与车夫小妹两人没有应答,只是不慌不忙地从店门后走出来,还有说有笑地低声私语起来。
看样子她们是彼此熟悉的人,想必此刻也是在一起对我这样潦倒的人进行些没声好气的评头论足吧?
“小姐,我们这就出发。”把我晾在一旁许久后,车夫小妹这才慢悠悠地向我通知,接着又慢悠悠地走去马槽边牵马。
她架好马,再用皮革绳带等栓牢马头,推着我登上马车后便继续出发。
要说迎春城那短小的城墙也围不下多少土地,可就是这样小的城池却每天涌进来无数想要与宫里城里苦读着的学子做生意的外来商人,于是便使得现如今城里的街道已是十分拥挤。遇上出入的主干道,街道本身已是非常狭窄,又有店家将自己的货物,桌椅招牌往街道上放置,行脚商人牵着驴骡、羊驼或是骆驼、甚至牛和马占着路边休息,还有摆放着木桌或是一块破布沿街叫卖的小贩们,这街上的混乱便想见是怎样一副场景了。而其中最难熬的还是因为乘起那比起人来大上不少的车子,若是被堵在路中央,便免不了有些好事之徒借机靠近来观看,这请来的车子又只配了纱帘,挡不住路人那投来的灼人的视线。坐在其中手脚无处安放,若是一副散漫的态度不免教人议论“轻浮”,可要是一本正经端坐着又要让人“想入非非”。是笑也不能,悲伤显得没有缘由,不快或者烦躁更是禁忌,不动声色又令人感到冷漠和高高在上,因此变成了不知是该如何的煎熬。
在那煎熬中,我们又走了很久,直到到临近傍晚风声渐起时才赶到位于城内雪绒街上的芥子屋。
芥子屋,我的第二个家。居于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巷里,周围皆是三四层的房屋,她却像是被顶层那堆满杂物的天台压垮了身子般,只有矮矮两层,除了吹凪所安的镜子反射在我的卧室的一方光线,终日则没有阳光光顾。
“小姐。我们到了。”车夫小妹在前面大声提醒道。
我早早知道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只是因为在翻找那枚五十的文钱才没有反应。
可喜可贺的是,在车夫小妹的脸更加阴沉之前,我将那枚文钱找到并交给了她。
“好嘞。”她连忙从缠腰里找出两枚文钱来。在她将要交由我的时候,我快速翻出了两个饼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她有些迟疑地问。
我接过了她找来的钱,回答道:“请尝尝吧,很好吃的。”
车夫小妹依然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然而半信半疑的她还是接过饼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好吃!”随着她口中快速传出“咔咔”的咀嚼声来,她的神情也变得如我那时一般欢快轻松起来,不禁大声感慨起来。
“先前妳向我询问赏头的事,实在不好意思,只因我实在是囊中羞涩。唯一能给妳的,也就只有友人赠来的这饼了,虽然不值一文,但请当做是赏头的替代吧。”
“原来如此,我不知小姐还记挂着这事。原来如此啊,小姐妳也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不过不必担心,那个赏头只是我主动要的,不是妳理应给的,妳给了我车费就足够了。不必如此内疚。”
“我心想要是妳吃了这个饼,一定也会同我一样心情畅快起来,仅仅是这样,也要请妳尝一尝。”
“那我可是何等的荣幸啊,小姐。” 车夫小妹粲然一笑道。
车夫小妹扶着我走下车,因这简简单单的饼子的缘故,我们二人如今都倍感畅快轻松,在这昏黄的天色底下,也有如此难得的欢乐。
“看在小姐这样善良的份上,回来要是还用的上我,我给妳的路费打折。”
“万分感谢。”我于是向车夫小妹行礼,挥手向离去的马车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