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光晕,不觉中早已充盈了我的视野。
像沉溺在水中,看着光镶在延绵的水波上,模糊成一团。
活下去……我似乎有这样的向往,大概是意识中的本能反应。
不,没有那种必要。
我没有挣扎,任由沉寂的水流将我拥入怀中……
死亡…我不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或许会选更直接一点的死法,能让血浆浸满全身。
死亡本身彰显的庄严底色与血液的鲜红形成的对比,我想这才是生命本该表现出的张力吧。
一簇簇光点仿佛被棱镜延展、伸张,彼此相连,像被扯断的丝线。
光的线似乎按照既定的轨道攒动,将黑色的幕布一点点割裂。
随后而来的是久违的痛觉,是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光线的阵痛。
视野豁然开阔……
演奏结束时静寂后的轰鸣一般,
繁杂的色彩裹挟着光线一股脑地在眼中迸发。
眼前是高远的天空。
斑驳的树影为眼前的画面饰上相框。
我伸出手,重新认知着天空的高度。
“还活着啊。”我不明白自己是否应该失望。
但被又一双柔软的手握住,醒目的水蓝色头发遮挡了我的视线。
“哦,醒了呢。”
一个女孩,正俯身看着我。
她的皮肤很白,近乎某种半透明的玉石,衬得那头水蓝的发色更加不真实,仿佛是精心染就的幻影,又像是她天生就带着一片微型的、宁静的海洋。
她歪了歪头,发丝像水波一样淌向一边,眼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孩童般的好奇。
“那个……我记得好像有一种自然现象,有些动物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作父母……”她开口,声音也像浸过泉水,清凌凌的。
“……那个叫印随行为吧。”
“啊!好像是叫这个……”那你该叫我什么呢?”
“诶?”
“想当娜娜妈妈的作战也失败了呢。”她的眼睛弯成弧,像滩涂上凸出的半岛。
就那么可惜吗……
她好像执着于与我联系某种原始阶级或亲缘上的关系,让我听令于她。
她之前的威胁也算是尝试武力上的征服吧。
……这是什么原始社会吗?
她走在我前面半步,拉着我的手,水蓝色的短发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发梢扫过她纤巧的后颈。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转过头来,身体稍稍向我这边倾斜。
我并不想理会她,将脸别到一边。
—
清晨的疏光溜过枝叶的缝隙,编织成地上的光影,层叠的阴影一个接一个略过我的视野,催促着我浸入思绪。
以现在的已有信息来看,我们是被困在深山里,似乎是在我醒来就在这里了。
至于她……名叫星的怪物少女,从我醒来开始就在我的身旁。
如果让我形容她的话,大概是「白纸」,世上最洁净完美地白纸。
她的“完美”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没有迟疑,没有羞涩,没有因陌生环境或陌生人而产生的任何一丝该有的情绪波纹。
只是“存在”于此,像一张铺展在我面前无限延伸的、崭新的白纸,等待着被书写,被填满。
一片没有刻度、没有界限的空白,也因此没有道德标准,对“生”与“死”轻重毫无概念。
在她面前,我一切属人的、带着体温和缺陷的部分,都显得那么丑陋、那么喧闹、那么……没有必要。
像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照出了我自身的混乱、污浊和所有微不足道的挣扎。
因此,或许有些欣慰。她会成为比我更引人厌恶的存在。
就像你面对一个过于洁净无菌的房间,会本能地感到不自在,想留下一点污渍;
就像你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明知它只是空洞,却觉得那黑暗有吸附魂魄的力量。
我会对她抱有杀意也理所应当吧。
这种念想在平时平淡又无趣的思绪中尤为显著,像井然有序的排线中无意划上的杂线。
无法忽略…
无法掩饰…
无法忍耐…
我紧紧盯着她娇小的背影,握紧双拳……
“那只是两个孩子而已吧。”
“记得上校给斥候的指令吗?”
“……对在战略区的一切目标赶尽杀绝。”
“我们在与埃波斯人交战的主战场上损失惨重,你应该知道攻下其侧翼对我们的意义。”
“……”
“动手吧……主会宽恕我们的……”
从树丛中传来的的微妙簌簌声迫使我放下冲动。
野兽?也有可能是山贼。
星依然自顾自地往前走,时不时踢一下脚下的石子,她蓬松的长发随之飘起,在光线中染上光晕。
要不要告诉她呢?
还没来得及反应,箭矢破空的嘶声已近在耳边。
“趴下!”
那声音像是从我喉咙里自己挣脱出来的,干涩、短促。
“咻——噗!”
一声比之前更沉闷的撕裂声。
星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回头,看见一支弩箭深深扎进了她的左肩胛下方,箭杆因冲击力而剧烈抖动。暗红色的血瞬间洇开,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那抹红在她苍白的布料上迅速扩张……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透出的一小截染血箭镞,又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可以称之为“困惑”和“探究”的神情。她甚至伸手,似乎想去碰触那箭杆,但手指在中途停住了。
“啊,”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不是痛呼,更像是在确认什么,“……被击中了。”
“解决一个。”其中一个低声道。
…………
我拉着她冲向下坡的林木阴影,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靴底碾碎枯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不能再这样被动逃窜。
我的大脑完全空白,随即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冲动撕扯。
这不正是机会吗?
让这支箭,让那些追兵,替我完成我想做又未决的事。
杀了她……
可……
“为……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的发问,声音因为喘息而模糊不清。
“什么为什么?”
“你可以很轻松地杀了他们,没错吧?”
“但是娜娜好像很讨厌我杀人啊,因为这样一点都没有「人性」……我也想要问你哦,为什么刚才不趁乱逃跑?你明明很讨厌我吧。”
“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放弃了思考,但这份念想依旧执着。
“因为,”她慢慢地说,像在斟酌词句,“需要「理由」。”
“嗯。「疼痛」是一个理由。「被攻击」是一个理由。「我可能会死掉」……也是一个理由。”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更远处。
“好奇妙的感觉……保护,或者……被保护?刚才我被射中的时候,娜娜的表情,很复杂呢。我被担心了吧……娜娜好温柔……”
“…………”
“这就是某种情感吧……我们之间联系了某种联系呢。”
“…………”
这种非人的逻辑让我感到一阵恶寒,却也诡异地……释然。
是的,这才是她。一张试图理解“人性”却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玻璃的白纸。
不觉中她已经抓着我的手停了下来。
她伸出手,沾着血污的指尖触摸我的脸颊。
“这是爱吗?”
“爱才不是这种廉价的联系……你这样的怪物一生也体会不到!”
她愣住了,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感。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被射中的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
杀意再次翻腾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灼热。
也许我现在就该动手。用石头,砸碎那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终结这场荒诞的同行。
脚步声逼近,带着猎人逼近受伤猎物的从容。两个男人的身影从两侧树林中出现,弓弩已然重新上弦……
我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不过你有句话说的没有错……我讨厌你,所以不用再假装自己有人性了,我也好,那些人也好,都可以供你发泄………去杀人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睛像两面镜子,清晰地映出我脸上压抑的愤怒、困惑,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
然后,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如果娜娜想让我做的话……”
——
她的左眼,那只蓝色的眸子深处,血丝炸裂,瞳孔的轮廓似乎模糊了一瞬。
那些喷涌出的鲜红,凝固、抽枝、展叶。
瞬间,一朵完整的、拳头大小的黑色蔷薇在她左眼前绽放。
花瓣层叠繁复,边缘却锐利如刀片,花心深邃不见底,细细的、带刺的黑色“花茎”逆向连接着她迸裂的眼角,仿佛那美丽的瞳孔本身就是花托。
她向前踏了半步,正好将自己暴露在那对准的弩箭之前。
晨光从枝叶间漏下,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单薄得仿佛一击即碎。
她左肩的伤口,那涌出的鲜血并未滴落,而是在箭杆周围逆流、凝聚,如同拥有自主生命的藤蔓,沿着箭杆向上攀爬、缠绕,在丑陋的血肉上绽放。
异化的黑色血肉剧烈蠕动、膨胀,然后,表面裂开了无数细小的缝隙。
从那些缝隙中,密密麻麻的复眼睁开了。
它们挤挤挨挨,布满了她前臂化作的异形组织,每一只都在自主地转动、眨动,视线毫无规律地扫视着四周,捕捉光线、阴影、敌人的轮廓。
原本化作手臂的肢体展开成无数细长、顶端微膨的漆黑触手,如同等待已久的花蕊,骤然弹射、伸展出来!
两个逼近的男人彻底僵在了原地,他们的脸在那些密集视线的聚焦下瞬间失去血色。
持弩者的手指痉挛着,却无法扣下弩机;另一个持刀者,刀尖垂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
这种超越理解的恐怖,直接冻结了他们的战斗意志。
那数条狂舞的触手,已经拧合成一股更粗壮、更狰狞的基干。
眼睛,则沿着逐渐成型的“刃脊”排成断续的一线,冰冷地注视着前方。
最终在她手中凝聚为一柄修长、微弧的奇异刀刃。
她抬眼,看向那两个已经吓破胆、转身欲逃的男人。
没有冲锋,没有呐喊。
她只是将手中的异形之刃,对着逃窜的背影,看似随意地横向一挥。
一道新月状的、由无数细微红色光线构成的虚影从刃尖激射而出,无声无息,速度快到超越肉眼的捕捉。
它掠过空气,所过之处,光线微微扭曲,树叶无声地化为两半,断口平滑如镜。
跑在后面的那个男人,身体在惯性中又冲了两步,然后从中轴线缓缓裂开,分成两片向左右倒去,中间的截断处随之炸开血花。
“怪……怪物!”
跑在前面的男人听到同伴倒地的闷响,惊骇回头,正好看到那分成两片的尸体。他发出绝望的尖嚎,脚下却一软,跌倒在地。
星已经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异形之刃垂直举起,刃尖向下,暗红纹路明灭不定,仿佛在呼吸。
男人徒劳地举起手,想要格挡,眼神里充满了崩溃的乞求。
星的目光扫过他,没有任何波动,就像看待一块需要清除的石头。她手中的刀,稳而沉地落下。
刀刃精准地贯穿男人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
一切重归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和更远处几声受惊的鸟叫。
星手臂上的黑红之色如潮水般褪去,复眼闭合、触手缩回、血肉弥合。
眨眼间,又恢复了那截白皙纤细、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她甚至轻轻甩了甩手,像是在甩掉什么看不见的水珠。
——
她转过头来看向我,露出笑容,眼中溢出的光将地上的血迹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