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哐当声，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从城市的灰败逐渐过渡到郊野的枯黄。花蝶靠在硬座车厢不算干净的椅背上，眼睛望着窗外，瞳孔却没什么焦距。
展会吵得要命，空气混浊，各种布料、皮革、化学品和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供应商们精明的眼睛在她这个年轻（看起来就没什么经验）的买家脸上扫来扫去，报价虚高，条件苛刻。花蝶用了两天时间，跟这些人周旋、扯皮、甚至拍桌子，才勉强谈下两家看起来还算靠谱、价格也相对合理的。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紧绷和警惕。她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的幼兽，必须竖起全身的刺，才能不被吞掉。
但她顾不上抱怨这些。从昨晚那通电话被突兀挂断开始，一种熟悉却又更加强烈的不安感，就像细密的蛛网，缠绕在她的心头。
月的声音不对劲。那声压抑的闷哼，之后骤然急促又戛然而止的呼吸，还有她最后那句“睡了”背后显而易见的慌乱……花蝶太了解月了。了解她每一个沉默背后的含义，了解她眼神里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做噩梦？或许是。但直觉告诉花蝶，没那么简单。月不是那种会因为寻常噩梦就失控到那种程度的人。她的“噩梦”，往往与更深层的、被压抑的黑暗和自毁冲动相连。
是不是……自己不在，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些不堪的过去？
这个念头让花蝶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要喘不过气。她立刻就想打电话回去，甚至想立刻跳下这趟返程的车。但理智强行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她不能。展会的事还没彻底敲定，这是为了“蝶月工坊”的将来，为了她们能站得更稳。而且，如果月真的……真的又滑向了那个边缘，她此刻隔着电话，又能做什么？除了徒劳的怒吼和命令，她还能给出什么有效的安慰？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月的“保护”，其实有多么脆弱和局限。她能挡掉外界的伤害，却无法彻底驱散月内心滋生的阴霾。她能强行将她从悬崖边拽回来，却无法填补她心中那个仿佛永远在漏风的黑洞。
所以，在离开前，她咬了她。在手指上，留下了清晰的、带着疼痛的印记。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笨拙的宣告和联结。她想告诉月：我在这里。哪怕我不在，这个印记也在。你不准忘，不准乱来。
可这真的有用吗？花蝶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试图抓住些什么。
在车上，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电话里的细节，设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每一次手机震动，她都心头一紧，迅速抓起来看，希望是月的消息，又害怕是坏消息。直到收到月那条简短的“上车了”的回复，她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头的石头并未完全落下。
下午三点，车到站。她背着包，拖着疲惫的身体下车，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然后，她看到了她。
那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靠在街角的电线杆旁，低着头，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小草。初秋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小片苍白的额头。她在等自己。
那一刻，花蝶胸中翻涌的焦虑、疲惫和隐约的怒意，忽然奇异地平息了一大半。她还在这里。好好地站在这里，等着她。没有消失，没有做傻事。
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触感冰凉，但手指是完整的，没有新的伤痕。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那两颗牙印。颜色深了，但没发炎，说明她没有去抠，没有故意让其恶化。这是个好迹象。
然后，她问：“昨晚做噩梦了？”
这是她权衡之后，给出的一个最安全、也最可能被接受的“台阶”。她看到了月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随即的点头。她选择相信这个解释，或者说是，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解释。因为更深层的追问，可能会戳破某种危险的平衡，可能会让月更加退缩和封闭。她不敢冒险。
煮面，吃饭，收拾。她刻意维持着平常的节奏和语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需要让月，也让自己，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安全的轨道上来。
但当她躺在黑暗中，感觉到身边人平稳却似乎有些过于僵硬的呼吸时，她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只带着她印记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两道凸起的伤痕。这是确认，也是安抚。
“我回来了。”她说。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月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回来了，所以，你可以安心了。我回来了，所以，一切有我。
然而，真的安心了吗？
花蝶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月最近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不是变得更糟，但也不是完全一样。她看自己的眼神，偶尔会多一丝她看不懂的闪烁和……依赖？不仅仅是生存上的依赖，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更黏稠的东西。还有那次，月主动抱住自己，咬在自己腰间……那不仅仅是崩溃，似乎还有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索求的意味。
花蝶不是傻子。她隐约能感觉到，她们之间那原本由拯救、疼痛、占有和生存依赖构成的简单（或许扭曲）关系，正在悄然发生着某种她尚且无法完全定义的变化。就像岩缝里共生的两株植物，在漫长的相互依存中，根系早已不分彼此，甚至可能开出了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怪异的花朵。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她只知道，她必须更加警惕，更加用力地抓紧。抓紧月，也抓紧她们之间这唯一的、赖以生存的连结。任何失控，任何偏离，都可能将她们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于昨晚电话里那场被她归类为“噩梦”的、真正的风暴，花蝶并非毫无察觉。月的反应太反常了。但那背后的真相是什么？是她又在用疼痛对抗虚无？还是……别的什么？
花蝶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那是一个她尚未准备好踏入的、更加幽暗和混乱的领域。她宁愿将其定义为“噩梦”，一个因自己离开而引发的、可以控制和安抚的“意外”。
只要月还在她身边，没有伤害自己，没有消失，其他的……都可以暂时搁置。
黑暗中，她握着月的手，感受着指尖下那属于自己留下的印记，听着身边人逐渐变得绵长均匀的呼吸。
归途结束，风波暂歇。但花蝶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而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握紧手中的舵，在布满未知暗礁的航道上，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们这艘脆弱又倔强的小船。
这就是她的责任，她的枷锁，也是她……唯一无法舍弃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