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在加固了门锁的小房间里,缓慢而平稳地流淌。那场风暴的余波渐渐平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水面重归平静,只是潭底或许多了一些沉淀的沙砾。
月似乎从那次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眼神里的惊惶像退潮般一点点散去,重新覆上那层熟悉的、略带麻木的平静,只是在偶尔独处或夜深人静时,才会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手工和设计中。陈店主那边的订单稳定而规律,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去琢磨每件改制单品的细节,尝试更复杂的技法和更冒险的配色。小棠工作室的合作也越来越多,月常常带回来一些新奇的材料和挑战性的小任务,她总是沉默而专注地完成,手指在布料和金属间穿梭,眼神里偶尔会闪过极淡的、属于“创造”的微光。
花蝶肩上的咬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色的新月形疤痕,与周围皮肤上其他或深或浅的旧痕(劳动留下的,或是更早时候留下的)混杂在一起,成了她身体地图上又一枚不起眼的坐标。她似乎并不在意,照常忙碌,打理吴阿姨摊位的杂事,规划两人的开支,警惕地扫视着周遭环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守护着巢穴和伴侣的鹰。
她们之间的交流,依旧维持在最低限度。清晨,花蝶会先起床,烧好热水,倒一杯放在月的床头。月醒来后,会默默喝掉,然后开始洗漱。早餐通常是花蝶买回来的包子或馒头,两人分着吃。出门前,花蝶会检查门锁和防盗链,月则安静地等她。白天在摊位,各忙各的,偶尔眼神交汇,月会微微点头,花蝶则可能抬一下下巴,算是打过招呼。晚上回来,月常常继续在书桌前工作,花蝶则在一旁整理账目或看些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杂志。累了,就各自洗漱,挤在那张旧木床和旁边的床垫上睡下。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刻意的亲密,甚至没有多少对话。但某种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像初春冰面下看不见的、缓慢流动的暖流。
变化的痕迹,藏在最细微的日常里。
比如,花蝶开始记得月不喜欢豆浆里的豆腥味,买早餐时会特意避开豆浆,选最普通的白粥。比如,当月连续几天熬夜赶工时,花蝶会在她趴桌上睡着时,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然后关掉台灯,只留下一盏小夜灯微弱的光。比如,花蝶偶尔会在夜市收摊后,绕路去一家她知道月喜欢的、卖特定口味关东煮的小摊,买上两串,用纸杯装着带回来,放在月手边,也不说什么,自己拿起另一串默默吃掉。
月也会有些细微的回应。她会在花蝶因为跟难缠的客人争执而一脸烦躁地回来时,默默递上一杯晾好的温水。她会用改制衣物剩下的、最柔软的棉布边角,缝制两个简单的护腕,一个给自己,另一个放在花蝶的枕头边(花蝶搬运重物时手腕容易酸痛)。她甚至开始留意花蝶的衣物磨损情况,发现花蝶常穿的那件外套肘部磨得有些薄了,便悄悄用同色系的结实帆布,从内侧仔细地补好、加固,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暖洋洋的。月刚完成一件比较复杂的改制背心,心情似乎不错,正坐在床边,就着阳光,缝制一个小布偶——用零碎的彩色绒布拼接而成,形状抽象,看不出是什么动物,但憨态可掬。花蝶则靠坐在墙边的床垫上,手里拿着本旧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月手中的小布偶。
当月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举起那个五彩斑斓的小布偶在阳光下端详时,花蝶放下了杂志。
“做的什么?”花蝶问,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
月转过头,看向她,把小布偶递过去,没说话。
花蝶接过,捏了捏。填充得软硬适中,布料拼接得很有想法,虽然针脚不算顶级工整,但自有一种笨拙的可爱。她翻来覆去看了看,忽然发现小布偶背后,用深蓝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极小的、抽象的蝴蝶轮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花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月。月正看着她,眼神平静,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花蝶没说话,只是把小布偶拿在手里,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小的蓝色蝴蝶。过了几秒,她忽然伸手,将小布偶轻轻放在了月摊开的、放着各种零碎材料的铁皮盒盖子上,正好压住了一小堆乱七八糟的扣子。
“放这儿。”花蝶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找了个地方搁置。
但月看到,那个小布偶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宣告。
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恢复平直。她低下头,继续整理那些扣子,手指的动作似乎轻快了一点点。
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安静而祥和。
休息时月先发现,她在书桌前画图,花蝶在旁边翻着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关于基础会计的书(她最近在自学记账,想更规范地管理她们的收入支出)。当月因为一个设计细节卡住,有些烦躁地放下笔,揉着眉心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花蝶那边。
她看到花蝶翻书的手指上,贴着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创可贴。那是前几天月整理材料时,在一包新买的杂货里发现的,店家附赠的,只有几个。她自己都没舍得用,随手放在了抽屉里。
花蝶什么时候拿的?她甚至没注意到花蝶手上有新伤。是下午搬东西时划到的?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月盯着那个突兀的、与花蝶周身冷硬气质格格不入的卡通创可贴看了几秒,然后,默默地拉开抽屉,把剩下的几个同款创可贴拿出来,放到了花蝶手边的桌面上。
花蝶从书页上抬起眼,看了看那几个创可贴,又看了看月。月已经低下头,继续对着草图皱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
花蝶也没说话,只是伸出贴着卡通创可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几个新的,然后继续看书。只是翻页的指尖,似乎不那么用力了。
然而,生活并非总是阳光和静好的午后。压力、疲惫和偶尔失控的情绪,依旧是她们必须面对的暗礁。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月为了赶制一批陈店主催得急的订单,已经连续熬了三个深夜。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因为长时间拿针和操作小工具而僵硬酸痛,太阳穴突突直跳。设计遇到了瓶颈,几处细节反复修改都不满意,烦躁感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
花蝶洗完澡出来,看到月还僵坐在书桌前,背影单薄而紧绷,台灯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和濒临崩溃的脆弱。
花蝶皱了皱眉,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别弄了。”她的声音不算温和,“去睡觉。”
月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草图和一排未完成的半成品,嘴唇抿得发白。
“听见没有?”花蝶伸手,想去拿开她手中的笔。
就在花蝶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笔的瞬间,月忽然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失控。她没有去抢笔,而是直接伸出双臂,紧紧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地抱住了花蝶的腰,将脸狠狠埋进了她柔软的小腹。
花蝶被她抱得一愣,身体僵住。
紧接着,更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月将脸埋在花蝶柔软的T恤布料里,隔着薄薄的棉质,张口,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了花蝶侧腰的一小块皮肉!
不是情欲的挑逗,也不是惩罚的印记。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挫败、烦躁和无处发泄的情绪的、近乎自毁般的撕咬。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通过疼痛转移内心焦灼的蛮劲。
“嘶——!”花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腰腹的肌肉瞬间绷紧。她下意识地想推开月,但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能感觉到月身体的剧烈颤抖,能感觉到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楚,也能感觉到那透过布料传来的、滚烫而潮湿的呼吸——月似乎在哭,却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花蝶的心,因为腰间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怀中人无声的崩溃,狠狠地揪紧了。怒火和心疼瞬间交织在一起。
“你他妈……”花蝶低骂出声,声音因为疼痛和情绪而有些发颤,“……属狗的吗?!松口!”
月没有松口,反而咬得更紧了,身体抖得更厉害。
花蝶闭了闭眼,压下那股想把月拎起来的冲动。她知道,月不是故意的,至少不完全是。这是她被逼到极限后,一种扭曲的、笨拙的求救和宣泄。
花蝶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抬起手,这次不是推开,而是轻轻落在了月剧烈颤抖的脊背上,一下下地、有些笨拙地拍着。
“行了……”花蝶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无奈的、近乎哄劝的意味,尽管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松口。再咬……肉要掉了。”
或许是这熟悉的、带着骂声却不再粗暴的回应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花蝶掌心传来的温度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月紧绷的牙关,终于一点点松开了。
她依旧紧紧抱着花蝶的腰,脸埋在她怀里,没有抬头,只有肩膀还在轻微地抽动。
花蝶感觉到腰间被咬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肯定破皮了。她皱了皱眉,却没顾上去看。她低头,看着怀里毛茸茸的发顶和颤抖的肩膀,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生硬的、带着点别扭的口气,开口:
“……别弄了。明天再说。”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用一种像是宣布重大决定般的语气,补充道,“……带你出去。喝奶茶。”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格外别扭,仿佛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词汇。
月在她怀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抽泣声渐渐停了。
花蝶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又有些不耐烦地、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月的后背。“听见没有?奶茶。甜的。……再不去就关门了。”
月这才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抱着花蝶腰的手臂,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红红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但她看向花蝶的眼神里,那层濒临崩溃的混乱已经褪去,只剩下疲惫,和一丝因为听到“奶茶”而泛起的、极淡的茫然和……或许可以称之为“期待”的光?
花蝶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那点残留的烦躁和因为疼痛而生的恼怒,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心疼和无奈的柔软。她伸出手,用拇指有些粗鲁地抹掉月脸上的泪痕。
“脏死了。”她低声抱怨,动作却并不重,“去洗把脸。换衣服。”
月乖乖地点了点头,从花蝶怀里退出来,转身去了狭小的卫生间。
花蝶这才撩起衣角,看了看自己侧腰。果然,一圈清晰的、带着血丝的牙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她啧了一声,放下衣角,随手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普通的创可贴贴上。
等月收拾好出来,花蝶已经穿好了外套,手里拿着钱包,站在门口等她,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耳朵尖却似乎有点红。
“磨蹭。”花蝶丢下一句,拉开门。
月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走出居民楼,融入夜晚微凉的空气中。
夜市的方向灯火通明,但花蝶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拐向了另一条相对安静、有几家小吃店和奶茶铺的街道。她走得很快,月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最终,她们在一家看起来干干净净、价格适中的奶茶店门口停下。花蝶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月。
“喝什么?”她问,语气像是审问。
月看着花花绿绿的菜单,有些不知所措。她很少喝这些东西。
花蝶等了几秒,见月不说话,便自作主张地对店员说:“两杯……原味奶茶。热的。一杯……多糖。”她指了指月。
等待的时候,两人并排站在店门外,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谁也没说话。夜的微风吹拂着,带来远处食物的香气。
奶茶很快好了。花蝶接过,将其中一杯塞到月手里,自己拿起另一杯,插上吸管,喝了一口,随即皱起了眉。“……真甜。”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却没有放下。
月捧着自己那杯热乎乎的奶茶,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她学着花蝶的样子,小心地吸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和甜味瞬间充满口腔,顺着食道滑下,一路暖到胃里。很甜,甜得甚至有点发腻。但在这疲惫不堪、情绪低落的夜晚,这份陌生的甜腻,却像一剂强效的安抚剂,奇异地缓解了心头的焦躁和身体的冰冷。
她又喝了一口,然后,悄悄地、抬起眼,看向身边的花蝶。
花蝶正皱着眉,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杯对她来说显然过甜的奶茶,侧脸在店铺灯光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有些柔和。她似乎察觉到了月的目光,转过头,对上月的视线。
“看什么看?”花蝶的语气依旧不善,但眼神里却没有了平日的锋利,“快喝。喝完回去睡觉。”
月低下头,捧着温热的奶茶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月捧着喝了一半的奶茶,跟在花蝶身后。夜晚的街道安静了许多。奶茶的暖意还留在胃里,甜味似乎也渗进了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花蝶走在她前面半步,背脊挺直,脚步平稳。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回头。
回到小房间,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月侧躺着,面朝花蝶的方向。腰间贴着创可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的花蝶也翻了个身,两人再次变成了面对面。
黑暗中,月伸出手,指尖摸索着,轻轻碰了碰花蝶放在枕边的手。
花蝶的手动了一下,然后,和往常一样,翻转过来,将月微凉的指尖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
依旧没有言语。
但月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轻轻地、又弯了一下。
奶茶的甜味早已散去,但另一种更绵长、更深沉的东西,似乎留在了心底,混合着腰间伤口的刺痛,和掌心交握的温暖,共同构成了这个夜晚,独一无二的、属于她们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