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介绍的夜市摊位,在L市东边一个规模不大、但人流还算可观的旧货与手工艺品混杂的街区。摊主是个姓吴的阿姨,五十岁上下,面相精明,眼神里透着生意人特有的打量和计算。她的摊位上堆满了各种二手衣物、瑕疵布匹、零碎配件,以及一些她自己编织或改制的简单手工艺品——围巾、帽子、杯垫之类,式样老气,但用料扎实。
吴阿姨上下打量着花蝶和月,目光在她们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戒备的脸上停留,又扫过她们洗得发白、沾着洗不净污渍的廉价衣服,最终落在月左耳垂那枚新戴上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银色月亮耳饰上,眼神闪了闪。
“小棠那丫头倒是好心。”吴阿姨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本地口音,“我这儿确实缺人手。白天要进货、整理、修补,晚上要守摊。活不重,但琐碎,要细心,手脚也得利索。”她顿了顿,“包一顿晚饭。住……我后面有个堆货的小隔间,能挤挤放张行军床,你们要是不嫌弃……”
她报出了一个比搬货稍高、但绝对算不上优厚的日薪。
花蝶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工钱多了,还省了晚饭和住宿费(哪怕是最廉价旅馆的钱),虽然住的条件可能更差,但长远看,能攒下钱的速度会快很多。而且,不用再忍受货场的重体力、肮脏环境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我们干。”花蝶几乎没有犹豫。她需要这个机会,让月脱离那种纯粹的体力压榨。她自己也需要。
吴阿姨点了点头,没多废话:“明天早上八点过来,先熟悉东西。”
就这样,她们的生活轨迹,从灰尘弥漫的货运站和廉价旅馆,转到了这个拥挤杂乱、充满了布料和旧物气息的夜市摊位。
白天的工作确实琐碎:按照吴阿姨的要求,将收来的二手衣物分类、检查、进行简单的清洗或修补(钉扣子、缝裂口、处理毛边);整理堆积如山的布头、线团、配件;学习使用那台老旧的脚踏缝纫机,做一些最简单的拼接或改小;帮吴阿姨将她那些编织好的成品贴上价格标签。
晚上,则轮流守摊。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充满了讨价还价声、食物的香气和劣质音响放出的流行歌曲。她们需要招呼偶尔驻足的客人,记住每样商品的大致价格,防盗,以及应付各种挑剔和还价。
工作环境比搬货好了太多,至少干净,不用风吹日晒雨淋。吴阿姨虽然精明计较,但也不算刻薄,给的晚饭通常是简单的米饭配一荤一素,比她们自己凑合吃的要好。那个堆货的小隔间阴暗潮湿,只够放下一张窄小的行军床和她们少得可怜的行李,两人需要挤着睡,但至少是个相对固定的、免费的落脚点。
然而,新的环境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和……微妙的契机。
月对手工有种近乎本能般的敏锐和耐心。那些在花蝶看来乱七八糟、无从下手的布头和线团,在她手中似乎能自动归位。她缝补的针脚细密均匀,几乎看不出痕迹;学习使用缝纫机的速度也让吴阿姨有些意外;甚至,在整理那些瑕疵布匹和零碎配件时,她偶尔会对着某块颜色特别的碎布或某个形状奇特的扣子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眼神放空,仿佛在脑中构建着什么。
花蝶则更多地负责需要力气和对外交涉的活:搬运整理大捆的布料,与来送货或收废品的人打交道,晚上守摊时应对难缠的客人。她的暴躁脾气在需要耐心服务的夜市摊位上是个缺点,但她那种带着狠劲的不好惹模样,也确实吓退了一些想找茬或偷东西的人。
小棠偶尔会过来,带着她新做的、依旧粗粝却越发有灵气的饰品样品,放在吴阿姨摊位的角落代卖,也顺便跟月交流几句。两个同样沉默、却对手工和“创造”有着某种共鸣的女孩,逐渐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小棠会带来一些她捡到的、认为月可能用上的特别配件或布料边角;月则会默默帮她修改一些饰品上不够牢固或美观的细节。
花蝶通常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她看到当月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或布料时,脸上那种近乎空白的麻木会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专注和平静。就像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虽然激不起大浪,却也有了细微的涟漪。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某种……隐隐的失落。仿佛月正在某个她无法完全触及的领域,慢慢找到一点微弱的支点,而这个支点,似乎与她(花蝶)无关。
直到有一天晚上,夜市快收摊时,一个穿着时髦、看起来像是从事创意行业的年轻女人在摊位前驻足。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老气的编织品或二手衣物上,而是被小棠放在角落里、月帮忙修改过的一批饰品吸引住了。那批饰品混合了废旧金属、特别纹理的布料和一些亚克力碎片,风格颓废而个性。
女人拿起一枚用齿轮和黑色蕾丝拼接的胸针,仔细端详,又看了看其他几件,眼中露出欣赏的光芒。
“这些,是谁做的?”她问守摊的花蝶。
花蝶指了指正在后面小隔间里整理东西的小棠和月。
女人走过去,与小棠交谈起来。小棠有些紧张,但说到设计思路时,眼睛开始发光,磕磕绊绊地解释着。女人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默默整理布匹的月身上,更准确地说,落在了月左耳垂那枚简洁的银色月亮耳饰上。
“这个耳环,”女人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很特别。哪里买的?”
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耳垂,没说话。
一旁的花蝶开口,声音有些硬:“这个不卖。”
女人挑了挑眉,目光在花蝶和月之间转了一圈,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没再追问。她转向小棠:“你们的作品,很有想法,虽然工艺还比较粗糙。有没有兴趣接一些定制的小单?我认识一些独立设计师和买手店,有时需要特别一点的配件或改造。”
小棠的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
女人留下了一张名片,又买走了那枚齿轮蕾丝胸针和另外两件饰品,付的钱比标价高了不少。
那晚收摊后,小隔间里气氛有些不同。小棠兴奋地摩挲着那张名片,眼睛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喋喋不休地计划着要做什么样的新作品。月安静地坐在行军床边缘,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深蓝色的丝绒碎布,眼神却有些飘远。
花蝶靠在门边,看着她们。夜市喧嚣的余韵透过薄薄的板墙隐约传来。她看着月耳垂上那枚在昏暗灯光下微微反光的月亮,又看了看自己外套内侧那枚几乎看不见的蝴蝶胸针。
吴阿姨对于可能失去一个廉价劳动力(如果小棠真的接到单子,可能需要月帮忙)有些微词,但看到那女人付的价钱和可能带来的新机会,精明如她,也选择了默许甚至隐隐鼓励。
几天后,小棠真的接到了第一单小定制——为一个本地刚起步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制作二十枚用于搭配秋冬系列的主题胸针,材料由对方提供一部分,设计需要融合小棠的风格和品牌调性。工期紧,报酬对她们而言却相当可观。
小棠兴奋又惶恐,拉着月商量。设计图需要细化,材料需要处理,二十枚胸针靠她一个人几乎不可能按时完成。月沉默地看着那些设计草图和要求,又看了看堆在面前的那些特别的材料——哑光的金属片,带有独特印花的皮革边角,不规则的仿宝石切片。
她拿起一块深灰色的、带有细微磨损痕迹的皮革,又拈起一片切割不规则的暗红色亚克力,放在一起看了看。然后,她拿起铅笔,在草图纸的背面,快速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画了几笔。
那是一个极其简洁的构图:磨损的皮革作为基底,不规则的暗红亚克力斜嵌其上,边缘用极细的金属丝固定并延伸出荆棘般的线条。颓废,冷硬,却带着一种残缺的美感。
小棠看得呆住了。这改动并不大,却瞬间让原本有些稚嫩的设计,多了几分力量和故事感。
“月……你……”小棠惊讶地看着她。
月放下铅笔,摇了摇头,表示这没什么。
花蝶也看到了那张草图。她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月平静的侧脸和那双刚刚流露出些许灵光、此刻又恢复沉寂的眼睛上。心脏某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小隔间成了临时作坊。白天完成吴阿姨摊位的日常工作后,晚上她们就挤在这里,借着一盏昏暗的台灯,赶制那批胸针。小棠负责主要的创意和框架,月则用她那双稳定而灵巧的手,进行精细的拼接、固定和收尾工作。花蝶包揽了所有杂事:准备工具,收拾废料,煮简单的夜宵,在她们累得眼皮打架时强行让她们休息。
空气中弥漫着胶水、金属和皮革的味道,混合着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创造的专注。剪刀的轻响,金属丝的弯曲声,偶尔的低声交谈(主要是小棠和月极简短的确认),构成了夜晚的主旋律。
花蝶常常坐在一旁,看着灯光下那两个低头忙碌的身影。月的指尖偶尔会被金属片或针尖刺破,渗出血珠,她只是默默吮掉,继续。她的侧脸在专注时,会显露出一种近乎凛冽的线条,与平日里的苍白麻木截然不同。耳垂上的小月亮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赶工的最后那晚,她们几乎熬了个通宵。当最后一枚胸针完成,放进铺着柔软衬布的盒子里时,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小棠瘫坐在一堆废料中间,脸上带着黑眼圈,却笑得无比灿烂。月也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和脖颈。
花蝶走过去,把两杯温水和简单的早点放在她们面前。她看了看那些整齐排列在盒子里的胸针,在晨光熹微中,那些粗粝的材料被巧妙地组合,竟然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带着伤痕般美感的精致。
“不错。”她低声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小棠兴奋地数着即将到手的报酬,计划着要买更好的工具和材料。月只是安静地喝水,目光落在那些胸针上,又移开,看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交货很顺利。那个独立设计师非常满意,不仅爽快地付了钱,还表示以后有类似需求会再联系,甚至询问了小棠和月有没有兴趣接一些更复杂的配件制作。
一笔不算巨款、但对她们而言至关重要的收入,落入了她们干瘪已久的钱袋。更重要的是,一扇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门,似乎在她们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门后,是一个与纯粹出卖体力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需要手艺、创意和耐心,或许能带来更多可能性和……尊严的世界?
花蝶把属于她们的那份钱(小棠坚持平分)小心地收好。她看着月用那笔钱里极少的一部分,买了几卷质量好一些的线,一套更称手的针,和几块她留意了很久、觉得“或许能用上”的特别碎布。没有买新衣服,没有吃大餐,只是这些。
夜晚,小隔间重归安静。小棠已经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搬去和一个同样在夜市摆摊、但住处稍好的朋友合租了。行军床上,又只剩下花蝶和月两人。
月坐在床边,就着台灯微弱的光,摆弄着她新买的深绿色丝绒碎布和一小包金色的米珠,似乎在尝试着什么。
花蝶洗完澡进来,头发还湿着。她走到月身边,低头看着她手中的东西。
“在做什么?”
月的手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东西收了起来。
花蝶在她身边坐下。狭小的空间里,两人胳膊挨着胳膊。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和夜市远处隐约传来的、即将散场的喧嚣。
“那个设计师,”花蝶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说你的改动,让东西‘活’了。”
月侧过头,看向花蝶。花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堆满杂物的墙壁上,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你……”花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不是……喜欢做这些?”
喜欢?月思考着这个词汇。喜欢针线穿过布料的触感?喜欢将零散碎片拼凑成完整形态的过程?还是喜欢那种……在创造某个具体物件时,大脑可以暂时放空、只专注于手中的触感和形状,从而忘却现实沉重的感觉?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但那确实是一种……能让她感受到一丝微弱“存在感”和“控制感”的事情。不同于被花蝶牵引,也不同于麻木地搬运货箱。
“嗯。”她最终,极轻地应了一声。
花蝶转过脸,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花蝶看到了月眼中那一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刚才专注时的微光。
她伸出手,不是像以前那样带着强制或占有欲,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月耳垂上那枚小月亮。
“戴着,好看。”她说,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沙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月的心脏,因为这句话和这个触碰,轻轻跳了一下。她抬起眼,看着花蝶近在咫尺的脸。花蝶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眼神不再锋利,而是沉淀着疲惫,和一丝……她看不太懂的东西。
花蝶的手指顺着月耳垂的轮廓,轻轻滑到她的下颌,然后托起她的脸,让她微微仰起头。
没有激烈的吻,没有惩罚的咬痕。花蝶只是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月的额头上。
两人的呼吸交融,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
“以后……”花蝶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沉重,“我们……慢慢来。做你想做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投入月心湖的石子,激起了远比以往任何激烈冲突都更深的涟漪。
慢慢来。做你想做的。
不是“你必须怎样”,不是“你是我的”,而是……“做你想做的”。
这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转变,在这个堆满杂物的、廉价的小隔间里,在夜市散场后空旷的寂静里,却显得如此清晰而重大。
月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额头上传来的、属于花蝶的温度和重量。耳垂上的小月亮微微发凉,却仿佛带着一丝暖意。
前方的路依然模糊,生存的压力依旧如影随形。但在这个夜晚,在这片由针线、碎布、微薄收入和相互依偎的体温构筑的方寸之地,似乎有某种新的东西,在破土而出。
不是救赎,不是坦途。
只是一点点,在荆棘丛中,自己学着寻找方向、尝试伸展枝叶的,微弱的可能。而身边这个人,似乎也终于开始尝试,松开一些过于用力的掌控,学着用另一种方式,守护这株艰难存活的植物。
夜还很长。但至少这一刻,她们彼此依靠,在这片荒原上,看到了一缕不同于以往任何光亮的、极其微弱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