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安娜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不仅仅因为她没有父母——莫斯科郊外那所破旧福利院里很多孩子都没有——更因为那些藏在她皮肤之下的标记。左胸上一片暗红色的胎记,像一片枯萎的玫瑰花瓣;大腿外侧也有一片,形状像破碎的翅膀。修女玛丽安收养她时,曾温柔地抚摸这些印记,说那是天使留下的吻痕。
可玛丽安修女第二天就不见了。其他修女窃窃私语,说玛丽安在祈祷时突然尖叫,指着婴儿床上的莉·安娜大喊“恶魔之女”,然后永远离开了福利院。
这个外号跟她一起长大。九十年代初的俄罗斯,苏联的残骸还在空气中飘荡,福利院的墙壁剥落,暖气时好时坏,食物配给日益减少。孩子们在体制崩溃的余震中长大,恐惧和不安需要出口。
“恶魔女来了!”
“别碰她,她会诅咒你的!”
福利院的孩子们在她经过时会交叉手指,餐桌上没人愿意坐在她旁边。只有夏不一样。夏比莉·安娜大两岁,有一双安静的眼睛和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她会在莉·安娜被欺负后悄悄留下药品和绷带,但从不露面。那些药品常常是过期的苏联时期存货,绷带反复洗涤得发白。
“是天使留下的,”一位年迈的修女总是这么说,眼睛不看向莉·安娜,手里数着日渐减少的救济粮票。
莉·安娜十岁时,终于在一个雨夜抓到了送药的人。1993年的秋天,叶利钦的坦克刚炮轰了白宫,消息从老旧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出。福利院的屋顶漏雨,水滴在桶里发出单调的声响。她假装睡着,听见门轻轻打开,脚步声靠近床边。
“夏?”莉·安娜突然坐起来。
夏僵在原地,手里拿着药膏。她没有逃跑,而是走上前,轻轻揭开莉·安娜肩上的绷带。“他们今天用石头扔你了。”
“为什么帮我?”莉·安娜问,声音里带着长期孤独产生的戒备。
夏涂药的手很轻,药膏是廉价的苏联制锌膏,气味刺鼻。“因为那些不是诅咒的印记。”
“那是什么?”
夏没有回答。涂完药,她迅速离开,留下莉·安娜和那句悬而未决的话。
福利院的霸凌在她们进入中学后升级为更系统性的残忍。1996年,俄罗斯经济在“休克疗法”后陷入混乱,学校经费削减,教师工资拖欠,纪律涣散。莉·安娜的胎记成了无法隐藏的耻辱柱,尽管她总是穿高领长袖——那些从西方援助物资中分发的二手衣服——但总有人“偶然”看到,然后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
凯蒂是霸凌的头目,一个金发女孩,有着天使般的面孔和恶魔般的心肠。她的父亲是新俄罗斯人,靠倒卖国有资产暴富,家里有进口汽车和意大利家具。她的团体里有五个人,包括夏。夏总是在边缘,从不主动参与,但从不阻止。莉·安娜后来知道,夏的母亲在国营工厂倒闭后酗酒身亡,父亲不知所踪,她靠讨好凯蒂获得食物和庇护。
“看,恶魔女又一个人吃饭。”
“听说她妈妈就是因为看到那些胎记才把她扔掉的。”
“她碰过的东西会腐烂吗?”
莉·安娜学会了隐形,缩小自己的存在,但凯蒂总能找到她。她的书被扔进厕所,椅子上被涂胶水,储物柜里塞满垃圾。每次,夏都在场,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一双磨损严重的苏联制校鞋。
一天,凯蒂把莉·安娜堵在体育馆后面,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体育馆的玻璃在几年前的一次抗议活动中被打碎,一直没修,冷风灌进来。
“让我们看看恶魔的印记到底长什么样。”
莉·安娜挣扎,但其他女孩按住了她。就在凯蒂要剪开她衬衫时,夏突然说:“老师来了。”
凯蒂转头,莉·安娜趁机逃脱。跑远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夏正盯着她,眼神复杂难懂。
那天晚上,莉·安娜做出了决定。如果无法对抗,就加入。至少那样,她可以离夏近一些。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存意味着结盟,即使是与魔鬼结盟。
她主动找到凯蒂,提出加入她们的团体。“我可以帮你们捉弄其他人,”她说,声音平稳得让自己惊讶,“我知道所有人的弱点。”
凯蒂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恶魔女想变成恶魔?有趣。但你要通过测试。”
测试是在莉·安娜自己的储物柜里放死老鼠,并嫁祸给一个害羞的女孩——一个从车臣逃难来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一切。莉·安娜照做了,看着那女孩被训导主任责骂时颤抖的背影,胃里翻腾。夏就在旁边看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莉·安娜成为了团体的一员,地位最低,但毕竟在里面。她现在可以站在夏旁边,偶尔闻到洗发水的香味——可能是凯蒂用剩的进口洗发水——看到夏睫毛投下的阴影。夏很少说话,但莉·安娜发现,当凯蒂想出特别残忍的主意时,夏会巧妙地转移话题或提议做别的。
“你为什么不离开她们?”一次打扫卫生时,莉·安娜终于问夏。她们被罚清扫落叶,校园里白杨树的叶子在秋风中飘落,像这个国家褪色的理想。
夏擦窗户的手停顿了一下,“那你为什么加入?”
“为了靠近你。”
话就这样说出了口,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夏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擦窗户,但耳尖微微发红。
接下来的几个月,莉·安娜在罪恶感和对夏的渴望间挣扎。她参与霸凌,但总是选择伤害最小的方式;她讨好凯蒂,但眼神总追随夏。夏对她保持着距离,但莉·安娜注意到,自己水杯里的水总是满的,忘记带午饭时总会有个苹果出现在抽屉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个苹果是奢侈的礼物。
直到那天,凯蒂发现了莉·安娜藏在笔记本里的一幅画——一幅夏的素描,下面写着“天使”。笔记本是苏联时期生产的,纸质粗糙,但莉·安娜用铅笔细致地勾勒了每一处细节。
“哦,看看这个,”凯蒂的声音响彻食堂,“恶魔女暗恋我们的夏!”
哄笑声中,莉·安娜想去抢回笔记本,但凯蒂把它传给别人。食堂里弥漫着卷心菜汤的味道,墙壁上列宁画像的痕迹依稀可见,已经被叶利钦的海报覆盖。
“你喜欢夏什么?你们都是怪胎,绝配!”
夏站起来,“够了,凯蒂。”
“怎么了?心疼你的小恶魔了?”凯蒂笑得更欢,“还是说你其实也喜欢她?两个怪胎相爱,多感人。”
莉·安娜看见夏的脸变得苍白,然后转身离开食堂。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夏站着的样子。
第二天,凯蒂宣布最终的测试:莉·安娜必须从学校天台跳下去——当然,不是真的跳,只是站到边缘,证明她的忠诚。这座七层楼的建筑是苏联鼎盛时期修建的,如今墙皮剥落,栏杆锈蚀。
“你疯了,”莉·安娜说。
“要么做,要么滚回被所有人嘲笑的日子,”凯蒂耸耸肩,“而且我们会保护你,不会真的让你跳。”
莉·安娜知道这是个谎言,但她更害怕回到没有夏的生活。至少在这个团体里,她可以偶尔靠近夏,感受那片刻的温暖。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一点点温暖就值得用一切交换。
“好,”她说。
天台风很大,吹得校服猎猎作响。凯蒂和她的团体都在,包括夏。夏站在最后面,眼神焦虑。远处的莫斯科城景在1997年的黄昏中展开,教堂金顶与新贵的玻璃大厦并存,一个撕裂的城市,一个撕裂的国家。
“站上去,”凯蒂指着栏杆外仅二十厘米宽的边缘。栏杆锈蚀严重,在风中微微颤动。
莉·安娜翻过栏杆,背对七层楼下的地面。风猛烈地拉扯她,视野边缘的地面令人眩晕。
“看!恶魔女要飞了!”一个女孩尖叫。
凯蒂拿出一瓶水——西方进口的矿泉水,在那个大多数人喝自来水的年代是地位的象征。“给你洗礼,恶魔!”
冷水泼在莉·安娜脸上,她下意识后退,脚下打滑。
时间仿佛变慢了。
莉·安娜看到凯蒂脸上恶作剧得逞的笑突然变成惊恐;看到其他女孩张大的嘴;看到夏——夏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夏在动,在跑,翻过栏杆,不是来拉她,而是……
跳。
夏跳了出来,在莉·安娜开始坠落的下一个瞬间。
下落的过程中,夏抱住了她,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身体,一个翻转,让自己在下方。莉·安娜看到夏的头发向上飘扬,像黑色的翅膀。
“不——”莉·安娜想尖叫,但风灌满了她的嘴。
她看着夏的脸,那双总是安静的眼睛现在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夏的嘴唇在动,但风声太大,她听不见。
然后是一生中最漫长又最短暂的时刻,天空和地面在旋转,褪色的苏联旗帜和崭新的商业广告牌在视野中闪过,夏的怀抱是唯一固定的点。
撞击。
不是她预期的粉碎一切的力量,而是缓冲,然后是第二次撞击,更沉闷,更沉重。她们落在了一堆废弃的建筑材料上——苏联解体后无数停工项目的残骸。
莉·安娜睁开眼睛,意识模糊。她身下是夏,夏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她的校服,那不是水,粘稠而深红。
她看到了碎片,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建筑的碎片:夏的笔记本散落在周围,铅笔素描被血浸染;一枚褪色的苏联少先队徽章从夏的口袋里滑出;还有一张粮票,1991年的,早已作废。
本能地,她呕吐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苦涩的胆汁。
警笛声由远及近,闪烁的红蓝光晕染天空。有人把她从夏身上拉开,她看到夏的脸,苍白但平静,眼睛闭着,像在睡觉,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血,和身下蔓延的深红湖泊。
医院里,医生说她只有轻微擦伤和骨折。“你身下的人承受了大部分冲击,”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眼里有太多类似的悲剧,“她救了你的命。”
在警局,一个女警给她一杯热茶,声音尽量温柔:“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吗?”警局墙壁上,双头鹰徽章旁还留着锤子镰刀的痕迹。
莉·安娜只是摇头。
“那个女孩,夏·弥尔,你认识她吗?”
夏·弥尔。
莉·安娜第一次知道她的全名,在警局冰冷的询问室里,在她为她死去之后。弥尔——在俄语中意为“和平”。
“她……”莉·安娜的声音嘶哑,“她为什么要跳下来?”
女警沉默了一会儿,“有时人们为了保护所爱的人,会做出不可思议的事。”她的制服袖口磨损,警衔模糊——一个新国家的旧警察。
“她爱我吗?”问题脱口而出,幼稚得让她想哭。
女警没有回答,而是推过来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个小笔记本,边缘烧焦但大部分完好。“这是在现场她口袋里的。也许你想留着。”证据保管不规范,但谁在乎呢?这是一个连国家秩序都在重建的年代。
莉·安娜接过袋子,手指颤抖着打开,取出笔记本。前几页是普通的课堂笔记,然后是她熟悉的素描——福利院的建筑,年迈的修女,几个孩子。还有一幅列宁雕像被推倒的速写,日期是1991年8月。
翻到中间,她停住了。
那是她自己,不同年龄的自己。十岁在树下看书,十二岁在食堂低头吃饭,十四岁在操场边缘看着别人玩耍。每一张都细致入微,捕捉了她自己从未注意到的细节:专注时咬下唇的习惯,阳光下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手背上一道小小的疤痕。
最后一页是最近画的,她在教室里望向窗外,眼神空洞。下面有一行字:
“我想告诉她,那些胎记不是诅咒,是天使折断翅膀时留下的痕迹。真正的天使从不飞翔,他们行走在地面,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她是坠落人间的天使,而我只是想在她着陆时,成为她身下的那片土地。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这是我们唯一能提供的温柔。”
笔记本边缘有一行小字:“如果有一天这个国家记住我们,让它记住我们曾如何在这废墟中相爱。”
莉·安娜合上笔记本,抱在胸前。身体开始颤抖,然后是无法控制的哭泣,不是抽泣,而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哀嚎,为夏,为自己,为所有未曾说出的话和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也为这个学会了坠落却尚未学会如何着陆的国家。
询问室的门轻轻关上,留她独自一人。窗外的城市灯火渐亮,又一个夜晚降临,没有夏的世界。远处,新贵的奔驰车驶过坑洼的街道,教堂钟声与夜总会的音乐交织,一个时代的葬礼与另一个时代的诞生日复一日地上演。
但夏在摔下来后融入了她身体里,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在她胸口和大腿上那些被称为诅咒的印记里——那些夏认为是天使折翼时留下的痕迹。在这个苏联已死、俄罗斯未明的年代,她们是两个在自由落体中相拥的女孩,在坠落的尽头,找到了唯一的着陆点:彼此。
而那片曾经接住她们的土地,仍在寻找自己的着陆方式。
莉·安娜回到学校是在葬礼的三周后。
夏的葬礼很简陋,福利院出的钱,埋在莫斯科郊外一个拥挤的公墓。墓碑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夏·弥尔,1981-1997。没有墓志铭,没有人知道该写什么。莉·安娜站在细雨中,看着泥土覆盖那个小小的棺材,感觉一部分自己也随之被埋葬。
但另一部分在苏醒。
葬礼结束后,莉·安娜发现自己开始和夏对话。起初只是在脑海中,渐渐变成了低声细语,最后是在镜子前完整的交谈。夏的声音清晰而真实,带着她记忆中的温柔。
“她们还欠我们一笔债,”镜中的莉·安娜说,嘴唇开合,声音却是夏的。
“我们该怎么讨回来?”莉·安娜问。
镜中的自己笑了,那个笑容陌生而熟悉,“用她们自己的游戏规则。”
回到学校的第一天,莉·安娜就发现一切都变了。凯蒂和她的团体看到她时,眼神里有明显的恐惧——不是对她,而是对她们自己的罪责可能带来的后果。但莉·安娜知道,这种恐惧很快会变成更深的敌意,一种消除证据的本能。
“看,恶魔女回来了,”一个女孩低声说,但声音里没有从前的嘲弄。
凯蒂径直走向她,“听着,那是个意外。我们没想——”
“我知道,”莉·安娜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只是个测试,不是吗?”
凯蒂愣住了,然后松了一口气,“对,只是测试出了意外。”
“我想重新加入,”莉·安娜说,“完成我没能完成的事。”
团体成员们交换了眼神。夏的死给她们带来了麻烦——警察询问,学校调查,家长担忧。如果莉·安娜加入,她就会成为共犯,而不是受害者。
“你需要通过新的测试,”凯蒂说,恢复了部分往日的傲慢,“证明你的忠诚。”
莉·安娜点头,“当然。”
测试是在一周后。凯蒂递给她一个地址和一张照片,“这个女孩抢了我喜欢的男孩。给她点教训。”
地址是城西的一个破旧公寓楼,照片上的女孩大约十五岁,棕色头发,腼腆地笑着。莉·安娜知道这栋楼——那里住着很多从高加索地区逃难来的家庭。
“你想要什么样的教训?”莉·安娜问。
凯蒂耸耸肩,“吓吓她就行。在她家门口涂鸦,或者把垃圾倒在门口。”
莉·安娜看着照片,然后抬头看凯蒂,“我可以做得更好。”
那天晚上,莉·安娜没有去那个地址。相反,她去了莫斯科另一个区域——一个废弃的工厂区,现在被各种地下交易占据。她穿着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成人衣服,脸上化了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几岁。
“我有人可以提供,”她对一个靠在生锈大门上的男人说。男人脸上有疤痕,眼睛像冬天的石头一样冷。
“什么样的?”
“健康的,年轻的,女孩,”莉·安娜说,声音平稳,“四个。她们值多少钱?”
男人打量着她,“你多大?”
“足够大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莉·安娜直视他的眼睛,“她们欺负了我的人。我的人死了。”
男人似乎理解了。在这个新俄罗斯,复仇是流通的货币之一。“如果你能把她们带来,我可以给你这个数。”他用手比了个数字。
莉·安娜摇头,“我不要钱。我要她们消失,永远消失。”
男人笑了,露出一颗金牙,“器官市场总是需要新鲜货。尤其是健康年轻人的。”
莉·安娜感到胃部一阵抽搐,但夏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这是她们应得的。她们推我下去的时候,可没想过我的器官还能不能用。”
“好,”莉·安娜说,“但我需要计划。”
接下来的两周,莉·安娜执行了一个精心设计的计划。她首先接近团体中最脆弱的一个——娜塔莎,一个总是跟随凯蒂但眼神里总有不安的女孩。
“我知道你家的情况,”莉·安娜在图书馆低声对娜塔莎说,“你妈妈在医院的账单还没付,对吧?”
娜塔莎脸色变白,“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情,”莉·安娜说,“我可以帮你。有个工作,很简单,报酬很好。”
“什么工作?”
“只是陪一些商人吃饭。他们喜欢和年轻女孩聊天,展示他们的新俄罗斯财富。一顿饭,够付你妈妈一个月的医药费。”
娜塔莎犹豫了,但贫困比恐惧更强大。“只是吃饭?”
“只是吃饭,”莉·安娜保证,“周末,在市中心的餐厅。”
娜塔莎同意了。莉·安娜用同样的方法接近了另外两个女孩,用她们各自家庭的经济困境作为诱饵。只有凯蒂需要不同的方法。
“有个派对,”莉·安娜对凯蒂说,“我叔叔认识的一些新俄罗斯人。他们在找漂亮的女孩当模特,为他们的新品牌代言。报酬很高,还有机会认识真正有权势的人。”
凯蒂的眼睛亮了。对于她来说,社会地位的提升比金钱更有吸引力。“什么样的品牌?”
“进口服装,意大利的,”莉·安娜说,“他们认为俄罗斯女孩有一种‘野蛮的美’,适合他们的设计。”
凯蒂几乎立刻就同意了。
那个周末,四个女孩分别被带到了不同的地点,但最终都去了同一个地方——城郊一个看似废弃的仓库。莉·安娜没有露面,她通过那个疤脸男人的手下安排了所有事情。
“她们会消失,”疤脸男人在电话里说,“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警察会认为她们离家出走——在这个年代,每天都有孩子失踪。”
莉·安娜挂断电话,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外面开始下雪,这是1997年的第一场雪。莫斯科的灯光在雪花中模糊成一片浑浊的光晕。
“她们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她低声说。
“我们保护了其他人,”夏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应,“就像我保护了你。”
莉·安娜把手放在左胸的胎记上,那片像枯萎玫瑰花瓣的印记。她能感觉到它在发热,微微跳动,像第二颗心脏。
“你在这里,对吗?”她问。
“我一直都在,”夏说,“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近。”
莉·安娜开始更频繁地与夏对话。她们讨论学校的功课,回忆福利院的往事,计划未来。夏想成为一名艺术家,画下这个时代的所有矛盾和美丽。莉·安娜想学法律,为那些没有声音的人发声。
“我们可以一起做到,”夏说,“用我的眼睛看世界,用你的手改变它。”
莉·安娜发现自己开始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她画素描——技巧突然变得娴熟,虽然她不记得学过。她写诗——用词和韵律有一种陌生的成熟感。她甚至开始用左手写字,而以前她总是用右手。
“看,”一天晚上,夏在镜子里说,“我们正在融合。”
莉·安娜看着镜子,有时看到的是自己的脸,有时却看到夏的轮廓叠加在自己的面容之上。她的举止也在变化——偶尔会有夏习惯性的小动作:思考时咬笔杆,紧张时捻头发,微笑时头微微偏向右。
学校里的霸凌停止了。凯蒂和她团体的消失引起了短暂的骚动,但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很快就被其他新闻淹没。车臣战争在南方继续,金融危机在酝酿,四个中产阶级女孩的失踪只是报纸内页的一小段文字。
莉·安娜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她总是知道考试的答案,即使是没有复习过的科目。她的作文获得全市比赛奖项,语言优美深刻,评委称赞她有着“超越年龄的洞察力”。
“那是你的洞察力,”莉·安娜对夏说。
“是我们的,”夏纠正她。
1998年春天,莉·安娜被诊断出轻微的精神分裂症。学校的心理医生注意到她的“自言自语”和行为变化,建议她接受治疗。
“她们想分开我们,”夏在诊疗室里低声说,只有莉·安娜能听到。
“我不会让她们这么做,”莉·安娜回答。
心理医生看着她,记录着:“患者表现出明显的幻听和身份融合妄想...”
莉·安娜停止服药。她把药片冲进马桶,继续与夏对话。她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完整。莉·安娜开始穿夏喜欢的颜色的衣服——深蓝色和墨绿色。她听夏喜欢的音乐——苏联时期的摇滚乐队,那些歌唱理想破碎的旋律。
“记得那首歌吗?”一天晚上,夏哼起一段旋律,“《变化》?”
莉·安娜跟着哼唱,虽然她不记得听过这首歌。歌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一切都在变化,连天空也不似从前...”
她们一起完成了夏的笔记本。莉·安娜在空白页继续画素描,描绘她们共同的记忆和想象的未来。一幅画中,两个女孩背靠背站立,一个黑发,一个金发,但面容渐渐融合成一体。另一幅中,她们站在莫斯科河畔,身后是克里姆林宫和新建的摩天大楼,脚下是苏联时代的废墟。
1998年8月,俄罗斯金融危机爆发。卢布贬值,银行倒闭,无数人的储蓄一夜蒸发。莫斯科街头再次出现抗议人群,这次不是要求共产主义回归,而是要求一个从未真正到来的资本主义兑现承诺。
莉·安娜站在人群中,看着愤怒的面孔和挥舞的标语。
“这是我们的国家,”夏说,声音里有一种苦涩的爱,“总是在坠落,从未真正着陆。”
“但我们在着陆,”莉·安娜回答,手放在胸口,“我们找到了彼此。”
那天晚上,莉·安娜做了一个决定。她将申请莫斯科大学的法律系,用最好的成绩,争取奖学金。然后,她会成为一名律师,专门为像她和夏这样的孩子辩护——那些在体制裂缝中坠落的人。
“我们会改变一些事情,”她向夏承诺,“即使只是一点点。”
“我们已经在改变了,”夏说,“你消除了四个恶魔,拯救了未来可能被她们伤害的人。”
莉·安娜没有回应。有时,在深夜,她会想起仓库,想起疤脸男人的话:“器官市场总是需要新鲜货。”她会在那时感到一阵寒意,但夏的声音总是及时出现:
“那是正义。在这个没有法律的世界,我们执行了自己的正义。”
渐渐地,莉·安娜接受了这个解释。她看着镜子,看到两张脸完美融合成一个——她的金发和夏的黑发在想象中交织,她的蓝眼睛和夏的棕眼睛重叠成一种新的颜色。她们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强大的存在。
1999年新年夜,莉·安娜站在红场,看着烟花在克里姆林宫上空绽放。新世纪的脚步临近,这个国家仍在寻找方向。
“许个愿,”夏说。
莉·安娜闭上眼睛,“我希望...”
“不,说出来。大声说出来。”
莉·安娜睁开眼睛,对着寒冷的空气说:“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希望这个国家学会如何着陆。我希望所有坠落的天使都能找到接住她们的土地。”
烟花在头顶炸开,光芒照亮了她脸上的胎记——那片像破碎翅膀的印记似乎在微光中展开。
“我们会的,”夏的声音与她自己的声音融合,成为一个和声,“因为真正的着陆不是停止坠落,而是在坠落中学会飞翔。而我们,我的爱,终于拥有了完整的翅膀。”
莉·安娜微笑,眼泪在脸颊上结冰。她不再孤单。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她找到了最完整的自己——一个由两个破碎女孩组成的完整灵魂,一个在苏联废墟和新俄罗斯幻梦中诞生的存在。
远处,教堂钟声敲响,迎接一个未知的世纪。而在这里,在人群中,一个女孩与她已故的爱人跳着无声的舞蹈,两颗心在一个身体里跳动,像这个国家一样分裂又统一,破碎又完整,永远在坠落,又永远在寻找着陆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