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两天,对月来说,成了一种煎熬的缓冲。302室的寂静不再能提供往日的庇护,班主任的话和花蝶激烈的反应,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在她内心撕扯。她反复看着手机,花蝶的头像安安静静,没有消息。这罕见的沉默,反而让月更加不安。她知道花蝶的性格,绝不会对班主任的“规劝”坐视不理,这沉默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周一早上,月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走下楼。不出所料,花蝶依旧等在那里。她的脸色比周末前更加阴沉,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显然没休息好。看到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
月将手放上去。花蝶握得很紧,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气氛凝重得化不开。
走进校园,月立刻感觉到气氛的异样。投向她们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探究或鄙夷,更多了几分看热闹般的兴奋和隐隐的期待。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果然,早自习刚结束,月就被班主任再次叫走。这次,办公室里不止有班主任,还有年级组长,一个头发花白、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
“月同学,坐。”年级组长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班主任坐在一旁,脸色同样严肃。
“关于你和花蝶同学的事情,我们收到了一些……反映。”年级组长开门见山,“作为学生,尤其是女同学,交往应当纯洁健康,注意影响。你们最近的某些行为,在同学中造成了一些不太好的议论,甚至影响了正常的学习秩序。”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月耳垂上那枚无法忽视的钢钉。“学校不鼓励,也不允许学生佩戴饰物,尤其是这种……带有不良暗示的。”他顿了顿,“还有,我们了解到,花蝶同学有吸烟、逃课等不良记录,性格也比较偏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师希望你慎重考虑,和这样的同学保持距离,是对你自己负责。”
“我们已经联系了花蝶同学的家长,今天会到校沟通。”班主任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月同学,你的家长联系方式我们也有。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我们可能也需要请你的监护人来谈谈了。”
“请家长”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月耳边炸响。她的父母……那对几乎只存在于汇款单和偶尔冰冷电话里的影子。如果他们被叫来,得知这一切……月的指尖开始发凉。
“老师希望你能主动和花蝶同学疏远。”年级组长最后总结,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命令,“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维护学校的纪律和风气。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我们希望看到你的改变。”
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走廊的光线明明很亮,她却觉得眼前发黑。请家长……疏远花蝶……改变……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教室。花蝶不在座位上。周围的同学看到她,眼神各异,窃窃私语声更响了。
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花蝶才出现。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嘴唇紧抿,眼睛里布满血丝,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近乎狂暴的低气压。她径直走到月旁边,低头快速写了一张纸条,塞进月手里,然后看也没看她,转身又离开了教室。
纸条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力透纸背:“放学,老地方,天台。等我。”
月攥紧了纸条,手心渗出冷汗。天台……那里是她们上次留下彼此印记的地方。花蝶选择那里,意味着什么?
一整天,月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流言和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这次学校是动真格的了。花蝶的家长被叫来,下一步可能就是她的。而花蝶……以她的性格,绝不会低头妥协。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月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她一口气跑上通往天台的楼梯,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花蝶已经在那里了。她背对着门口,站在铁丝网前,手指间夹着烟,猩红的火点在渐暗的天色中明明灭灭。听到声响,她没有回头。
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两人的头发和衣角猎猎作响。夕阳正在沉入远方的楼群,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月慢慢走过去,在花蝶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花蝶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弹出去,红色的弧线消失在楼下。她转过身。
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或者愤怒到了极致。脸上还有一丝未消的、挨过打的淡淡红痕。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月,里面有愤怒,有不甘,有绝望,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执拗。
“他们找你了?”花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月点了点头。
“说什么?让你离我远点?”花蝶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痛楚。
月又点了点头。
花蝶沉默了几秒,胸口剧烈起伏。然后,她猛地向前一步,抓住月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月踉跄了一下。
“那你怎么想?”花蝶的声音近乎低吼,眼睛通红,“你也觉得我是‘墨’?靠近我会变黑?你也觉得我们‘不正常’?‘恶心’?”
她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月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脆弱——这是她第一次在花蝶眼中看到如此清晰的脆弱——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了。
“我没有……”月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没有什么?”花蝶逼问,手指深深掐进月的肩胛骨,“你没有那么想?那你打算怎么办?听他们的话?跟我保持‘距离’?”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恐惧和尖锐的疼痛。
月抬起头,直视着花蝶通红的眼睛。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颈侧早已愈合的牙印似乎在隐隐发烫,耳垂上的钢钉传来熟悉的刺痛。
班主任的话,年级组长的警告,请家长的威胁,同学们的议论……所有这些,像巨大的浪潮,试图将她卷走,推向那个“正常”、“得体”的岸边。
而花蝶,就站在她对面的浪尖上,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眼神却执拗得像要燃烧起来,向她伸出那只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手。
这张由疼痛、强制、占有和一点点扭曲温暖编织的荆棘之网,是束缚,却也是将她从虚无深海中打捞上来的唯一绳索。
松开它,她或许能重回“正常”的轨道,获得表面的平静。但那样,她将再次坠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她将变回那个在厕所隔间里握着刀片、对世界毫无留恋的月。
而抓紧它,意味着对抗,意味着背负“不正常”的标签,意味着与权威为敌,意味着未来更加不可预测的风暴和荆棘。
选择似乎很清楚。理智告诉她应该松手。
但……
月看着花蝶眼中那近乎绝望的等待,看着那丝从未显露过的脆弱,感受着肩膀上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
她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了花蝶紧抓着她肩膀的手背上。
她的手指冰凉,而花蝶的手滚烫,甚至有些颤抖。
“我不走。”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在呼啸的风声中,异常清晰,也异常平静。
花蝶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们说的……那些话,”月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我不在乎。”
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在暮色中亮得惊人。“耳钉,是你打的。印记,是你留的。我的命……有一部分是你的。”
她重复着花蝶曾经宣告的话语,仿佛在确认某种契约。
“所以,”她看着花蝶瞬间涌上水汽、却又死死不肯落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花蝶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又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心中某扇一直紧锁的、充满混乱和不安的门。
花蝶的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抓着月肩膀的手,力道先是一松,随即又猛地收紧,将她狠狠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没有了以往的霸道和惩罚意味,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颤抖、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彼此融入骨血的依赖。
花蝶将脸埋在月的颈窝,滚烫的液体瞬间濡湿了月的衣领。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月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压抑的哽咽。
“笨蛋……”花蝶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知不知道……选了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月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臂,环住了花蝶颤抖的脊背。这个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坚定。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选择了花蝶,就等于选择了与“正常”世界决裂,选择了荆棘丛生的未知前路。
但比起回到那片令人窒息的虚无,她宁愿选择这具带着疼痛和温度的荆棘之躯,选择这个混乱、偏执却真实地需要她、也让她感受到“存在”的人。
夕阳终于完全沉没,天边只剩下一抹黯淡的余晖。天台上的风更冷了。
但相拥的两人,却仿佛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了对抗寒夜的、微弱却真实的热量。
风暴即将来临。但至少此刻,她们选择了并肩站立,面对风暴。
哪怕前方是悬崖,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