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早晨，天光是一种混沌的灰白。月比闹钟更早醒来，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清晰起来的城市苏醒的声音——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楼下早点摊开张的卷闸门响动，不知哪家阳台传来的零星鸟鸣。左耳垂的刺痛经过一夜的平复，已经变成了更钝的、持续的胀痛感，像一颗埋进皮肉里的小小火种，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她起身，洗漱，换校服。对着镜子检查耳洞时，发现红肿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但周围皮肤依然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她小心地用花蝶留下的消毒棉片擦拭，动作生疏而谨慎。

收拾好书包，她走到窗边。楼下小区门口，空荡荡的。昨天清晨，花蝶就是站在那里等她。

今天，她还会来吗？

月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等待太久，深吸一口气，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依旧昏暗寂静。当她走出单元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时，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那棵光秃秃的树下——

空无一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细微的失重感转瞬即逝。她垂下眼睫，停顿了几秒，然后转身，独自走向公交车站。

没有花蝶牵着，清晨的街道似乎变得更宽，也更冷。她把手插进校服口袋，低着头，快步走着。耳垂上的刺痛，在独自一人的寂静行走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

公交车上拥挤而嘈杂。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有些空白，却又被一些细微的念头填充着：花蝶今天不来，是因为昨天那番混乱的宣言之后感到尴尬？还是因为她所谓的“有事”？或者……是觉得“标记”已经打下，无需再每天“巡视”？

她不知道。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她有些烦躁。她不喜欢这种被悬置、被动的状态。

到了学校，穿过依旧喧嚣的校园，走进245班的教室。一切如常，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她能感觉到，当自己独自一人走进教室时，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昨天花蝶在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仿佛更清晰了。

她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同桌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上午的课程依旧枯燥乏味。但月发现自己很难像以前那样彻底放空。她的注意力时不时会被左耳垂的刺痛拉回，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花蝶昨天傍晚说的那些话，会分神去留意教室后门的方向——虽然理智知道，花蝶不会出现在那里。

课间休息时，她去了一趟洗手间。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容和左耳上那枚显眼的钢钉。一个隔壁班的女生走进来，目光在她耳钉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月避开镜子里的目光，快速擦干手，走了出去。走廊里，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看到她经过，声音刻意压低，却又足以让她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花蝶……耳钉……真的假的……”

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回教室。胸口有些发闷。这种被注视、被议论的感觉，像细密的灰尘，无孔不入，让她想要缩回那个无人关注的壳里。但那个壳，似乎已经被花蝶打破了。

中午，她没有去食堂。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早上在便利店买的面包，就着矿泉水，在教室里默默地吃着。窗外阳光很好，操场上传来学生打球嬉闹的声音，但那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月试图集中精神听讲，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她拿出手机，屏幕漆黑。解锁，点开花蝶的聊天窗口。最后的消息依然停留在几天前。

她盯着那个“蝶”字头像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没有发送任何消息。锁上屏幕，将手机塞回书包深处。

就在数学老师转过身写板书的时候，教室后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不是花蝶。是她们班一个平时很不起眼、总是坐在角落的男生。他似乎刚打完球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汗，脸颊泛红。

月没有在意，正要转回头继续看黑板，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个男生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左耳上。

不是好奇的打量，也不是善意的关注。那目光，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不适的探究，在她耳垂和侧脸之间游移。

月感到一阵细微的恶心感涌上来。她猛地转回头，身体微微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课本的边缘。

那道目光并没有立刻移开。她能感觉到，它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像某种无形却潮湿的触手。

数学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回响，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但月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背后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和左耳垂上那枚仿佛在发烫的钢钉上。

为什么看她？是因为花蝶？还是因为……这枚耳钉本身？

她忽然意识到，花蝶留在她身上的这个“标记”，不仅仅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它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成了一个可以被解读、被议论的符号。而她自己，也因此被重新推到了某种“被观看”的位置上。

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月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收拾好书本，快步走出了教室。她需要离开这个空间，离开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

走廊里依旧人来人往。她低着头，快步走向楼梯口。就在她准备下楼的时候，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是刚才那个坐在后排的男生。他脸上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却又掩饰不住紧张的笑容。

“月同学，”他开口，声音有些干，“你的耳钉……挺特别的。新打的？”

月停下脚步，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看向他，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

男生似乎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笑容僵了僵，但还是继续说着：“听说……是花蝶同学帮你打的？你们关系……还真好啊。”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好奇和某种下流意味的暧昧。

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男生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但或许是因为周围还有其他同学经过，他壮着胆子，又压低声音凑近了一点：“其实……我也觉得你挺特别的。要不要……交个朋友？比跟花蝶那种人混在一起强……”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月在他凑近的瞬间，猛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她的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她的眼神依旧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厌恶。

“离我远点。”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颤抖。

男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恼和尴尬。“你……”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哟，谁啊，这么不长眼，挡着路了？”

花蝶单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间夹着那根标志性的未点燃香烟，正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男生身上，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男生看到花蝶，脸色瞬间变了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花、花蝶同学……”

花蝶没理他，径直走到月身边，很自然地站定，侧身挡住了男生投向月的视线。她上下打量了那个男生一眼，嗤笑一声：“怎么，我们245班的大名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货色来‘交朋友’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和不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男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在花蝶冰冷的目光逼视下，什么也没说出来，狼狈地低下头，匆匆转身走了。

花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回头，看向月。

“没事吧？”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简洁，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散的冷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月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事。”

花蝶的眉头蹙了起来，目光落在月微微绷紧的侧脸上，又扫过她左耳垂上那枚钢钉。“以后再有这种不长眼的，”她语气平平，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告诉我。”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不再多言，很自然地伸出手。

“走了。”她说，“下节什么课？我翘了。”

月看着再次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手心，那熟悉的、带着薄茧的纹路。刚才因为那个男生而升起的恶心感和紧绷感，在花蝶出现、以及此刻这无声的邀请面前，奇异地开始消散。

她没有犹豫，将手放了上去。

花蝶立刻握紧，牵着她，转身走下楼梯。她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仿佛要将刚才那令人不快的一幕远远甩在身后。

月被她牵着，跟随着她的步伐。走下楼梯，穿过大厅，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花蝶没有带她去任何地方，只是牵着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相对安静的林荫道上走着。两人之间依旧沉默，但这份沉默，与月刚才独自面对那些目光时的感觉，已然不同。

“耳钉，”花蝶忽然开口，依旧看着前方，“戴着。别因为一些垃圾的眼神，就把它藏起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持。

“我打上去的，”她继续说，侧头看了月一眼，眼神锐利，“就是我的记号。谁看不惯，让他来找我。”

月的心，因为这句话，轻轻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花蝶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标记。占有。保护。

这些词汇混杂在一起，如此矛盾，却又如此真实地，构成了花蝶此刻的行为逻辑。

月没有说话。只是，握着花蝶的手，几不可察地，也收紧了一点点。

耳垂上的刺痛，依旧存在。但在这午后阳光和紧握的温度里，似乎也不再仅仅是疼痛的提醒。

它成了一道屏障，一道由荆棘和霸道构筑的、将她与某些令人不适的世界隔开的屏障。而这屏障的构筑者，此刻正牵着她的手，用一种近乎专横的方式，宣告着这道屏障的主权。

日常的裂痕已然出现。但在这裂痕之中，某种更加扭曲却也更加牢固的连结，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