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校园,像一台准时启动的庞大机器,吞噬着从各个方向涌来的、穿着相同制服的学生。喧嚣,嘈杂,充满各种频率的声浪——说笑声,追逐打闹声,值日生清扫的沙沙声,远处广播站试音的刺啦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月被花蝶牵着,如同被一艘破冰船拖曳着的小舟,缓慢却不容抗拒地穿过这片沸腾的人海。
无数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带着窃窃私语的。月低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试图将自己缩进花蝶投下的、带着些许隔绝意味的影子里。但那些目光,那些低语,还是像细密的针尖,试图刺破她脆弱的屏障。
“看,是245班的月……”
“旁边那个是花蝶吧?她们怎么……”
“听说花蝶挺厉害的,月是不是……”
“嘘,小声点……”
花蝶对此置若罔闻。她的脊背挺直,下颌微扬,眼神直视前方,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漠然。她的手握得很紧,步伐稳定,仿佛牵着月走过这片审视的海洋,是天经地义、无需解释的事情。这份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强硬,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保护层,将月与那些好奇的探究隔开了一些。
“别理他们。”花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月耳中,带着惯常的不耐烦,“一群闲得发慌的。”
月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被花蝶牵着,走过操场,穿过教学楼大厅,登上楼梯。每一步,左耳垂上那枚钢钉都会传来细微的牵拉感,提醒着周末发生的一切,以及此刻两人之间这微妙而牢固的联系。
走到245班教室门口,花蝶终于停下了脚步。她松开手,转向月。“放学,老地方等我。”不是商量,是通知。老地方——大概是校门口。
月点了点头。
花蝶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似乎想确认什么,然后才干脆地转身,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月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花蝶消失的方向,直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才恍然回神,转身走进教室。
一天的课程,对月而言,依旧是背景模糊的噪音。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她无法完全沉浸在那片熟悉的、安全的麻木里。左耳垂的刺痛感,时隐时现,像一个小小的、持续的警报器。课间休息时,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偶尔投来的、带着好奇或怜悯的目光。同桌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没事吧?”,她只是摇摇头,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桌肚。
她变得有些……敏感。对周遭的一切,对那些曾经被她的内心屏障完全过滤掉的东西。甚至对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格外在意。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窗外操场的喧哗,黑板上粉笔划过的吱呀声……所有这些,都让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彻底“关闭”自己。
仿佛花蝶强行在她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反而让她感知到了水面的存在和……波动。
午餐时间,她独自走向食堂。人潮汹涌,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花蝶大概和她的朋友在一起,或者去了别的地方。她默默打了最简单的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食不知味。
下午的课更加难熬。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一种……悬空感。直到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她才像是被解除了某种定身咒,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收拾好书包,没有耽搁,径直走向校门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同伴或准备回家的学生。她站在一个相对不显眼的角落,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心脏,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跳得比平时快了一些。
没过多久,那个身影就出现了。花蝶依旧是那副随意的样子,书包挎在一边肩膀上,正和旁边两个看起来也是特立独行的女生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点不耐烦却又熟稔的表情。她似乎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月,对同伴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过来。
“走吧。”花蝶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再次牵起她的手,动作流畅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月任由她牵着,两人再次汇入放学的人流。花蝶的手心依旧温暖干燥,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笃定。
“今天怎么样?”花蝶忽然开口问,目光看着前方,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月沉默了一下,才低声回答:“……还好。”
“耳朵还疼吗?”
“有一点。”
“别老去碰它。”花蝶嘱咐道,侧头看了她一眼,“按时擦药。”
“嗯。”
对话简短,甚至有些干涩,但月却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仿佛这简单的几句问答,像几颗小小的石子,填进了她悬空的心底缝隙。
花蝶没有带她回302室,也没有去任何特别的地方。她们只是像之前的某个傍晚一样,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便利店时,花蝶进去买了两盒牛奶,塞给月一盒。
“喝掉。”命令。
月插上吸管,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牛奶滑入喉咙,带来些许暖意。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沉默地走着。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这份沉默,不同于302室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也不同于校园里那种喧嚣的包围。它存在于两人之间,带着一种微妙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张力。周六清晨那个未答的问题,像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在她们中间,没有被戳破,却也无处不在。
月能感觉到,花蝶也在沉默。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沉静,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抵抗什么。牵着她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收紧一下,又很快放松。
走到一个路口,红灯亮起。两人停下脚步。花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月说:
“那天的问题……”她顿了顿,没有看月,目光盯着对面跳动的红灯数字,“……很蠢。”
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头,看向花蝶紧绷的侧脸。
“喜欢什么的……”花蝶的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麻烦死了。”
红灯开始闪烁,即将转绿。
花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头,看向月。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的眼底,让那双总是显得锐利或不耐的眼睛,染上了一层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
“我不懂那玩意儿。”花蝶说得很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粗鲁,“我也没兴趣搞明白。”
绿灯亮了。身后的行人开始移动。
花蝶却没有动。她依旧紧紧盯着月,握着她的手力道加重。
“但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认真,“你是我捡到的。我打了标记的。你的命,有我的一部分。”
她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月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翻涌的、混乱却异常执拗的情绪。
“所以,你最好给我记住——”花蝶一字一顿,呼吸灼热地喷在月的脸上,“别想那些没用的。别问蠢问题。更别想着……逃开或者消失。”
“你,是我的。”她最后宣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的恐慌,“不管那叫什么。明白吗?”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或者是不想再看月的反应,猛地转回头,拉着月快步穿过马路。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在奔跑。
月被她拉着,踉跄地跟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嘈杂的车流声,但花蝶刚才那些混乱、粗暴、却又无比真实的宣言,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脑中炸响,一遍遍回放。
“你是我捡到的。我打了标记的。”
“你的命,有我的一部分。”
“你,是我的。”
“不管那叫什么。”
不是“喜欢”。不是任何温柔美好的词汇。是“我的”。是占有,是标记,是蛮横的宣告,是荆棘般的捆绑。
但为什么……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强烈、更陌生的冲击。为什么这番话,比任何甜蜜的承诺,都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真实感?
仿佛花蝶剥开了一切虚伪的、社会化的外衣,将两人之间那扭曲、疼痛却又无比牢固的连结,用最赤裸、最原始的方式定义了出来。
她看着花蝶因为疾走而微微汗湿的后颈,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感受着左耳垂上那枚由她亲手刺入的钢钉传来的持续刺痛……
荆棘。她们之间,确实是一张荆棘编织的网。疼痛,禁锢,互相伤害的可能。
但在那密集的尖刺之下,月似乎第一次,隐约触碰到了某种正在顽强生长、试图缠绕上来的东西——不是柔弱的藤蔓,而是同样带着刺、却执着地寻求捆绑和依存的……生命力。
花蝶拉着她,一直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心公园才停下。她松开手,背对着月,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呼吸,也像是在消化自己刚才那番失控的宣言。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花蝶转过身。脸上的激动和慌乱已经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层疲惫的平静,但眼神深处,依然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混乱和……不确定。她看着月,像是在等待一个回答,一个反应。
月也看着她。在昏黄的路灯光下,花蝶的脸显得比平时柔和些许,但也更显倦怠。
良久,月才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
“我……没有想逃。”
花蝶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
月低下头,看着自己被花蝶攥得有些发红的手,又抬手碰了碰左耳垂。
“耳朵,”她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很轻,却异常清晰,“还在疼。”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述,一个关于身体状况的汇报。但在此刻的语境下,在花蝶刚刚那番混乱的宣告之后,它却像是一个无声的确认,一个笨拙的回应。
——你留下的标记,还在。我感觉得到。
——所以,我在这里。
花蝶听懂了。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点点。眼底那最后一丝尖锐的混乱,缓缓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幽暗。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伸出手,这次,动作轻缓了许多,再次牵住了月的手。
“回家。”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简洁,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人牵着手,走向公交车站。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那张荆棘之网,依然存在,尖刺分明。但在这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在那些混乱而真实的宣告之后,似乎有某种未名的、同样带着刺痛感的藤蔓,开始在荆棘的缝隙间,悄然萌发,缓慢而执拗地,试图将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前方道路漫长,夜色深重。但她们的手,紧紧相握,谁也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