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噬与微光

作者:月流欣
更新时间:2025-12-15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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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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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它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渗入骨髓,将白日里被喧嚣和那个闯入者勉强掩盖的空洞,一丝不苟地放大、凸显。

月是在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窒息感中醒来的。没有噩梦,只有醒来的瞬间,比睡梦中更清晰百倍的空洞和虚无感,像潮水将她淹没。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边缘透进一丝城市永不彻底休眠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僵硬的轮廓。花蝶带上的房门严丝合缝,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光线和声响。

她躺在过于整齐的床上,身体僵硬,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花蝶留下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淡淡的烟草和洗衣粉气息,以及消毒水的微涩味。这些“异物”的气息,在黑暗中被放大,反而更尖锐地提醒着她这个空间的本质——一个冰冷的、临时的空壳。

白天被强行注入的那些混乱、疼痛、温度、和带着霸道意味的“在意”,在深夜独处时,仿佛褪去了鲜艳的外衣,露出了苍白的内核。它们是真的吗?“你的命有一部分是我的了。”这句话在黑暗中回响。可“命”是什么?是这个在黑暗中睁着眼、连呼吸都觉得是负担的躯壳吗?

空虚感开始发酵,变成一种更尖锐的、熟悉的冲动。一种需要用切实的、物理性的“存在感”来对抗这无边虚无的冲动。疼痛,至少是真实的。伤痕,至少是可见的。切割,至少是一个明确的、由她发起的“动作”。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像藤蔓般迅速缠绕收紧。白天被处理过的伤处开始隐隐发痒、发烫。她缓缓地、无声地侧身面向墙壁,心脏沉重地跳动。她知道在哪里。一直都知道。

她控制住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坐起身。冰凉的空气包裹住只穿着单薄睡裙的身体。她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地走到那个简易的布艺衣柜前。

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布料柜门时,微微颤抖。她停顿,像是在做最后的犹豫,聆听内心深处那几乎被淹没的、属于生物本能的警报。但警报声太微弱了。

她轻轻地拉开柜门,铰链发出微乎其微的摩擦声。目光径直投向柜子最内侧的角落。那里,一个扁平的、漆皮剥落大半、边缘泛着铁锈的旧糖果盒,静静地躺着。

她把它拿了出来。铁皮盒子冰冷刺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她走回床边坐下,将盒子放在膝上。窗外微光勉强勾勒出盒子的轮廓。她打开盒盖。

没有糖果。只有几片被小心封存在透明小自封袋里的、全新的剃须刀片。薄如蝉翼,边缘反射出淬厉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它们静静地躺在盒底,像沉睡的毒蛇。

月伸出左手。指尖悬在刀片上方,微微战栗。右手腕上的烫伤疤痕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隐痛;左手肘的擦伤传来闷闷的刺痒。这些由花蝶留下或处理的痕迹,此刻像遥远的坐标。但坐标太远,触不可及。此刻,能触及的“真实”,是手中这片冰凉的金属。

她捏起一片刀片。塑料自封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窸窣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她撕开封口,指尖捏住那片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厚度、却锋利得能轻易划开世界的金属。熟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呼吸变得急促、浅薄,胸口微微发闷。她将左手手腕翻转过来,内侧朝上,摊在膝头。苍白的皮肤在微光下几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随着心跳微弱地搏动。

就是这里。

她举起捏着刀片的右手,对准了左手腕上脉搏跳动最清晰的那一点。冰冷的刃口贴上微温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闭上眼睛,凝聚那最后一点点决心……

“月——!!”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因极度惊怒而撕裂了寂静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轰然炸开!

近在咫尺!带着破空的风声,和一股席卷而来的、熟悉到令人战栗的、混合着烟草、汗水与惊恐的炽热气息!

月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持刀的右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力量大得惊人的手死死攥住!拇指精准而用力地抵住她虎口,迫使她捏着刀片的手指瞬间脱力。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那片薄薄的刀片,从她骤然松开的指间滑脱,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银色弧线,掉落在地砖上,弹跳了一下,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床脚与墙壁的阴影夹角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冻结了月所有的思维和动作。她僵在原地,被迫抬起惨白的脸,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在黑暗中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

花蝶的脸几乎贴着她的脸。凌乱的碎发垂在额前,胸口急剧起伏,气息灼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深入骨髓的后怕、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狂乱。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

“你……”花蝶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嘶哑、破碎、颤抖,“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啊?!”

她另一只手用力指向地上那片刀片,指尖抖得厉害。“用这个?!在我就在外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他妈在开玩笑?!”

连珠炮般的质问,夹杂着粗野的咒骂,劈头盖脸地砸来。花蝶的怒火是如此真实暴烈,几乎要将空气点燃。她攥着月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

月被她吼得全身一颤,手腕剧痛让她闷哼一声,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一些。她看着花蝶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大脑一片混沌。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干涩的气音。

花蝶看着她这副茫然失神、魂飞天外的样子,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睛,胸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怒火,突然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洪流冲垮了——那是后怕。是如果她再晚进来一秒……就会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后果所带来的、彻骨的寒冷。

这股寒冷瞬间浇灭了怒火,只留下燃烧过后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刚才根本没睡!从躺上沙发开始,每一根神经都像拉紧的弓弦。当那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和塑料摩擦声传来时,她瞬间弹起,心脏骤停。她悄无声息地拧动门把手——谢天谢地,门没有反锁——然后,她就看到了让她血液冻结的一幕。

如果……如果她晚了一秒……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混蛋……疯子……白痴……”花蝶的咒骂声低了下去,更加破碎,带着深深的、近乎哽咽的疲惫和无力。她猛地用力,将月从床边拽起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毫无温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失而复得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占有欲。花蝶的双臂像钢铁锁链,死死勒住月单薄的腰背和肩胛,力道大得让月的肋骨发出轻响,呼吸困难。她的脸深深埋进月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冰凉的皮肤上。

月被她勒得生疼。但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她只是僵硬地站着,像一尊被投入熔炉的冰雕,在极致的热力和禁锢中,感知着“存在”的回归。

花蝶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不是愤怒的余韵,而是恐惧卸去后,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战栗。这份颤抖,透过紧密相贴的躯体,清晰地传递给了月。

她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锋利的闪电,劈开了月心中厚重的冰层。花蝶在害怕。因为……她差点消失?因为来不及阻止?因为……失去?

混乱的思绪中,这个疑问带着刺痛感浮现。但比疑问更清晰的,是腰间那两条几乎要勒断她的手臂,是颈窝处滚烫急促的呼吸,是紧贴胸膛传来的、狂跳的心音。这些感受粗暴地碾过虚无壁垒,将一种陌生的、沉重的“被需要”感,强行塞进她空荡荡的心里。

花蝶就这样抱着她,抱了很久。久到月的身体开始酸痛,久到两人紧贴的肌肤温度趋于一致。然后,花蝶终于稍微松开了力道,但手臂依然环着她。

她稍稍退开,在昏暗的光线里,用那双残留着惊悸的眼睛审视月的脸。月也抬起眼,回视着花蝶。

花蝶的视线移开,扫向地面。

“东西呢?”声音嘶哑冷硬。

月看向床脚。

花蝶松开环着月的一只手,但另一只手依然紧抓她的右臂。她弯腰,从阴影里捡起那片冰冷的刀片,捏在指尖,锋利的边缘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光。她走向窗户把刀片扔出了窗外,似乎是不放心把糖果盒子里的刀片也丢了出去。

“没有了。”她转回身,面对依旧僵立的月,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草除根般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后,也不会再有。”

月依然沉默。但她的目光,随着花蝶的动作移动,看着她将那些危险的源头,收归己有,仿佛那不仅仅是一些金属片,而是她一部分自毁的欲望和可能。

花蝶看着她沉默的样子,胸口闷痛翻涌。但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她需要更直接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月走回床边。

“躺下。”命令。

月被她按着肩膀躺下。花蝶掀开被子另一角,直接侧身躺在了她旁边。

单人床狭窄得令人窘迫。身体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花蝶侧身面对着月,一条手臂横过来,不由分说地搭在月的腰间,将她整个人圈向自己,固定在一个紧密的、充满掌控和守护意味的怀抱姿势里。

“睡觉。”花蝶在她耳边说,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闭眼。再乱动一下……后果自负。”

威胁依旧很凶,但横在腰间的手臂力道,却在最初的强势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变成了一个更接近“拥抱”的姿势。

月僵硬地躺在花蝶的臂弯里。鼻腔里全是花蝶身上强烈的味道,身体被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和力量严丝合缝地包裹。她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花蝶模糊的侧脸轮廓。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几分钟,在脑中闪现。

花蝶似乎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毫无睡意。她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缓了许多,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别扭的柔软:“明天……是周末。”

月没有回应。

花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搭在月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拢了一点点。

“我……”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贴着月耳廓的气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承诺般的重量,“给你准备了点东西。”

东西?这个词在月贫瘠的词汇库里显得极其陌生和突兀。

花蝶没有解释。她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近无可近,额头几乎抵上月的额头。

“所以,”她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一丝强硬,却混合着疲惫和坚持,“今晚,给我好好睡觉。明天,不准出任何事。这是……新的条件。”

说完,她不再出声,闭上了眼睛。但横在月腰间的手臂,那平稳中依然带着一丝紧绷的呼吸,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头,都清晰地表明:她远未放松警惕。

月躺在花蝶的臂弯里。左手腕被攥过的地方还在隐痛,其他伤处散发着闷热的刺痒。花蝶没有扔掉那些刀片,而是收走了它们。以一种更绝对、更不容置疑的方式——由她来保管,来承担这份危险。

“东西”……是什么?

这个简单的、含义模糊的词语,像一颗被花蝶强行塞进她一片荒芜心田的石子。它不提供养分,甚至可能硌得人生疼。但它存在着。它有重量。它来自那个刚刚用尽全力阻止她碎裂、此刻正用身体禁锢着她、并收走了她所有“工具”的人。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喜悦或期待。它带来一种更复杂的混乱。但在这混乱中,那灭顶的虚无感,似乎被这具真实的、炽热的躯体,暂时地抵挡住了一些。

她依旧睁着眼,看着花蝶近在咫尺的、在假寐中显得比白日柔和些许的轮廓。花蝶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唇抿着,显出一丝罕见的脆弱。

时间在紧密依偎的体温交换中缓慢流逝。窗外的铅灰色渐渐渗入一丝极淡的靛蓝。

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这强制性的温暖带来的一丝麻痹。

在意识沉入模糊的前一刻,她感受到腰间的手臂似乎又收紧了些许,耳边的呼吸声,成了唯一确定的背景音。

……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刻度。

月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并不是因为惊醒,而是因为一种……触感。她的脸正贴着什么温暖而略显坚硬的东西,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混合着干净汗味和极淡烟草的气息。是花蝶的锁骨下方,靠近肩膀的位置。她不知何时,在睡眠(或半昏迷)中,将脸埋进了那里。

而她的牙齿,正无意识地、轻轻地磕在那片温暖的皮肤上。

不是用力,只是贴合。但或许是梦境残余的波动,或许是潜意识里某种混乱情绪的涌动,又或许仅仅是因为那片皮肤的温暖和紧实感,诱惑着她去确认、去留下印记……像花蝶对她做过的那样。

她微微张开口,然后,合上牙齿。

轻轻地,试探性地,咬了下去。

“嘶——”

一声极其轻微的吸气声从头顶传来。花蝶的身体瞬间绷紧,横在月腰间的手臂肌肉也明显僵硬了一下。

月立刻松开了牙齿,残留的睡意瞬间飞散,心脏猛地一跳。她在干什么?

但预期的怒斥或质问并没有到来。花蝶只是那一下紧绷,随即,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以一种更缓慢、更沉重的力道,重新收紧了。将她更密实地按向自己。

花蝶甚至没有动,没有低头查看,也没有说话。只有那一下吸气声,和随后更深的沉默,表明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月僵在花蝶怀里,嘴唇还残留着对方皮肤微咸的触感和温度。脸颊紧贴着她刚刚咬过的地方,能感觉到那片皮肤下,脉搏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她咬得不重,可能连牙印都不会留下。但那个动作本身的意义,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茫然和……心悸。

为什么?是报复清晨那个带着怒意的牙印?是模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一种笨拙的、连她自己都不懂的回应或确认?

花蝶依旧沉默。她的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再次沉入睡眠。但月知道,她没有。那份沉默里,有一种奇异的包容,甚至……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

仿佛在说:咬就咬吧。只要你还在这里,还在呼吸,还能做出这样的动作。

这份无声的默许,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月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从脊椎蔓延开。她不再动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花蝶的怀抱和那片刚刚被她“标记”过的温暖里。牙齿留下的轻微触感,混合着花蝶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她重新包裹。

这一次,睡意真正地、缓慢地席卷而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模糊地想:明天……那个“东西”……

而花蝶,在怀中人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均匀后,才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睁开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头那几乎感觉不到痕迹的微湿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小到无人能见的弧度。然后,重新闭上眼,将下颌轻轻抵在月柔软的发顶。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天际线处,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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