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滩回302室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霓虹流过,映着两张沉默的侧脸。花蝶靠窗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眉头微蹙,仿佛还在消化傍晚那场混乱。她的手却紧紧攥着月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
月低着头,湿发半干,贴在苍白的额角。右手被花蝶握在掌心,传来固执的热度。颈侧被咬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口腔里还残留着矿泉水、红油和花蝶的气息。混乱,却莫名真实。
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懂。她的世界原本简单到只剩下“忍受”和“结束”。花蝶的闯入像一场飓风,撕碎所有简单逻辑。
到站,下车。秋夜寒气扑面,月打了个寒颤。
花蝶立刻察觉,松开手,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披在她肩上。“穿着。”命令式的口吻。
外套带着花蝶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洗衣粉味道。月顺从地拢了拢,袖子长出许多。花蝶啧了一声,粗鲁却仔细地帮她卷好袖口,指尖避开了她手腕的红肿。
然后,重新牵起她的手,握得更紧。“走了。”
老旧小区的夜晚寂寥。路灯昏黄断续,声控灯反应迟钝。花蝶走在前面,脚步在空旷楼道里发出清晰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引领。月跟在她身后半步,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份被牵引的感觉很陌生,不自由,却奇异地让她那艘在虚无之海上漂流的破船,暂时有了一根系缆。
302门口。花蝶停下,侧身:“钥匙。”
月递出钥匙,指尖冰凉。
花蝶开门,按下开关。惨白日光灯闪烁亮起,照亮室内。
一个标准、简陋的租住客厅。罩着灰白防尘布的沙发,玻璃茶几,空电视柜,简易书架。墙壁米白,墙皮微剥。暗红地砖干净冷硬。没有窗帘,只有一层薄白纱帘。整个空间弥漫着“临时”和“无人”的气息,没有照片、装饰、绿植,没有任何居住者的痕迹。像一个被遗弃的空壳。
花蝶眉头皱紧。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种极致的“空”,还是让她心头某处被刺了一下。这不是家,是存放躯壳的容器。
月关上门,脱下外套挂好,站在玄关,像个误入的访客,无措地等待指令。
花蝶扯下沙发防尘布,灰尘飞舞。“今晚我睡这儿。”她宣布,然后看向月,“你房间。”
月指向客厅旁紧闭的门。
花蝶拧开门。房间更小:靠墙的单人床,素色格子床单,被子叠得方正如军营;靠窗书桌,只有台灯、笔和码放整齐的教科书;简易布艺衣柜。窗户紧闭,深蓝窗帘拉得严实。空气里是和月身上相似的清冽封闭气息,混合极淡的冷香。这里同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同样缺乏生气。不像少女的居所,更像长期病房或随时准备离开的旅人房间。
花蝶退出来,带上门,没作评论。任何评论都苍白残忍。
“先去洗澡。”花蝶说,目光落在月校服前襟那片半干的深色水渍上,“身上都是灰,还有……”她顿了顿,视线掠过月颈侧的齿痕和红肿的唇,“收拾干净。”
月点头,拿出换洗衣物——那件熟悉的旧白睡裙和内衣,走进卫生间。门关上,落锁,水声响起。
那水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活物声响,填补令人窒息的寂静。
花蝶站在客厅,听着水声,感觉空旷和寂静像潮水挤压神经。她强迫自己动起来,走到窗边想开窗透气,插销锈死,推拉不动。低声咒骂,放弃。
她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旧毯子铺在沙发上,做成简陋“床铺”;驱蚊水、创可贴、消毒湿巾在茶几上一字排开;剩下的矿泉水和零食也摆出来。做完这些,她在旧沙发上坐下,沙发吱呀,腿无处安放,只能蜷起。没有枕头被子,只有薄外套。身体的些许不适,反而转移了部分注意力。
她的目光落在卫生间紧闭的门上。水声持续了很久。洗个澡需要这么久?
烦躁感升腾。想起月被辣到后憋着不咳的样子,想起她手臂的新伤旧痕,想起她对疼痛的漠然……一个不好的念头钻入脑海。
她猛地站起,走到卫生间门口,用力敲门:“月!洗好了没?怎么这么久?”
水声停了。短暂寂静后,传来窸窣声和压抑的吸气声。门拉开一条缝,温热潮湿的水汽混着廉价沐浴露香涌出。月隐在门后阴影里,只露小半张脸和湿发,低着头。
“就……好了。”声音闷哑。
“开门。”花蝶命令,手抵门板。
门缝扩大。月完全出现。已换上白睡裙,湿发向后拢,露出光洁苍白的额头和整张脸。水珠顺发梢、下颌、锁骨滑落。睡裙被水汽微微濡湿,勾勒纤细单薄的线条。手臂露在外面,皮肤被热水烫得微红,青色血管清晰。左手不自然垂着,右手抓湿校服,试图遮挡左臂。
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没逃过花蝶的眼睛。她目光如探照灯扫过,定格在月试图隐藏的左臂上。
“手,伸出来。”声音沉下去,带着压迫感。
月身体微颤,抓校服的手指收紧泛白。她抬头看了花蝶一眼,眼神慌乱、抗拒,更多的是认命般的空洞。然后,极其缓慢地松开右手,任由湿校服滑落,同时将一直垂着的左臂僵硬抬起一点。
花蝶一步上前,捉住她手腕,将睡裙袖子用力往上捋。
手腕暴露在灯光下。早晨那几个烟头烫出的圆形疤痕,红肿更明显,边缘皮肤紧绷发亮,有些地方渗出组织液,沾水后引发轻微炎症感染。疤痕周围皮肤一片通红,像被用力搓洗过。手肘内侧,一片清晰擦伤,表皮破损,渗着血珠,边缘沾沙土——河滩拽倒或磕碰留下。她自己大概没处理,或根本不在意。
花蝶呼吸停滞。冰冷寒意从脊椎窜起,紧接着是轰然爆发的、几乎灼穿理智的怒火和剧痛。她死死盯着新增伤痕和红肿旧疤,抓着月手腕的指尖因用力颤抖,几乎要捏碎那脆弱骨头。
她想起傍晚愤怒的质问,想起强行渡水时崩溃的心情,想起自己说的“不许再弄出新的伤”。而此刻,新伤在眼前,旧伤在恶化。这个女孩,就像抓不住的沙,不管如何用力握紧、凶狠警告,伤害依旧以各种方式持续发生。
愤怒、挫败、心疼、恐惧……种种情绪如沸腾岩浆在胸腔冲撞,烧得她双眼赤红。她想咆哮,想摇晃她,想问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自己!但所有激烈情绪,在看到月低垂的、沾水汽的睫毛和微颤的、毫无血色的唇时,被一股更强大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压制。
发火有用吗?怒吼有用吗?如果言语和愤怒能阻止,早在厕所隔间那次就该起作用。
花蝶闭上眼睛,深深颤抖吸气,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底暴烈情绪被强行按捺,只剩下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更执拗的决绝。
她一言不发,松开月手腕,弯腰捡起湿校服扔进洗衣篮。然后抓住月没受伤的右臂,力道不算轻柔地将她拉出卫生间,拉到沙发边。
“坐下。”声音嘶哑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月被按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如瓷偶。低着头,湿发水珠滴落,在睡裙上洇开深色圆点。
花蝶转身拿消毒湿巾、创可贴和矿泉水,重新在月面前蹲下,视线齐平。这个姿势放低了惯常高度,削弱压迫感,增添奇异专注。
她再次握住月左臂,动作轻缓许多,像对待易碎品。拧开矿泉水,用瓶盖接少许清水,小心淋在手肘擦伤处,冲掉沙土。清水刺激伤口,月手臂瑟缩一下,咬住下唇没出声。
花蝶用消毒湿巾,极其轻柔擦拭伤口周围,避开破损最严重的中心。指尖带薄茧,动作却异常耐心笨拙,像第一次做这种事。每一下都小心翼翼,仿佛怕弄疼对方,又仿佛在通过这动作确认伤痕存在,试图将它们从月皮肤上、也从自己焦灼心里抹去。
清理完擦伤,撕开创可贴,比划一下,选择不会完全覆盖伤口又能保护的贴法,仔细贴好,边缘按实。
然后,目光移到红肿发炎的烫伤疤痕上。这里不能贴创可贴。她拧开新消毒湿巾,用干净部分极其轻柔按压、吸取疤痕周围可能残留的水分和微量渗出液。动作慢得近乎神圣,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像修复艺术品上最细微裂痕。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消毒湿巾包装撕开的细响,矿泉水瓶盖拧动的轻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客厅惨白灯光笼罩她们,将这幅画面定格:蹲在地上、眉头紧锁、动作笨拙专注处理伤口的少女;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湿发滴水、身体僵硬任由摆布的少女。空气里弥漫消毒水微涩气味,混合月身上未散尽的水汽和沐浴露香。
终于处理完毕。花蝶收拾好垃圾扔掉,依旧蹲着,抬头看向月。
月也微微抬眼看她。
乌黑眸子被水汽浸润,少了平日空洞木然,多了迷茫和一丝极淡的无措波动。脸颊因洗澡热气紧张泛着潮红,嘴唇不再那么苍白。
花蝶看着她,胸腔复杂情绪再次涌动。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低沉清晰,每个字像从齿缝挤出:
“听着。这些伤,不管是你自己弄的,还是不小心碰的,只要出现,就要立刻处理。不许放着不管,不许觉得无所谓,更不许……”她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故意让它们恶化。听到没有?
月看着她,没立刻回答。眼神在花蝶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强势命令语气下分辨别的什么。几秒后,极轻点头,喉咙发出几不可闻的“嗯”。
“明天早上,如果这里还红肿,”花蝶指了指她手腕烫伤,“或者发烧,必须去看医生。不许说不去,没商量余地。”语气斩钉截铁。
月又点头,稍快一点。
花蝶这才像稍满意,撑着膝盖站起。蹲久了腿麻,踉跄一下。月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扶她胳膊,指尖冰凉。
花蝶站稳,看了她扶着自己的手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向卫生间。“去把头发擦干,最好吹干,不然容易头疼。”
月收回手,听话去拿毛巾。花蝶走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洗脸。冰冷水流刺激皮肤,让发热头脑稍冷静。抬头看镜子,满脸水珠,眼神疲惫复杂。
为什么?又一次问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地步?为什么看到那些伤口会那么愤怒心痛?为什么此刻像老妈子一样操心她的伤势起居?
镜子里没答案。只有模糊却强烈的认知:已被卷入漩涡,漩涡中心是那个苍白脆弱伤痕累累、又在某些瞬间展现惊人执拗和吸引力的女孩。出不去了,也不想出去。
当花蝶擦脸走出卫生间时,月已坐在床边,用干毛巾慢吞吞擦半湿头发。床头旧台灯打开,发出温暖橘黄光芒,驱散部分冷清,在她低垂侧脸投下柔和阴影。擦头行动作机械缓慢,仿佛简单日常任务也耗尽心力。
花蝶看了一会儿,走进去,拿起书桌上年头的浅蓝吹风机,插上电源。
“转过去。”语气恢复简洁。
月动作停住,侧头看她一眼,眼神迟疑,但很快顺从转身背对,将湿漉漉后脑勺暴露在她面前。
花蝶打开吹风机。老机器发出巨大刺耳鸣声,在寂静房间格外喧闹。温热风强劲吹出。
她一手举吹风机,另一手试探性插进月冰凉潮湿发丝间。触感比想象中柔软细滑,也更冰凉湿漉。手指起初僵硬,不知如何摆弄这满手长发,胡乱拨动,热风吹得不均匀。
但很快找到节奏。手指轻轻挑起一绺绺头发,让热风从发根吹到发梢,动作渐渐流畅。手指穿过细密发丝,偶尔触碰到月冰凉头皮和后颈肌肤。每次不经意触碰,都让她指尖微麻,心头掠过异样。
月一动不动坐着,背脊挺直,像接受洗礼的雕像。闭着眼睛,浓密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微颤。吹风机噪音掩盖其他一切,温热风持续拂过头皮颈后,带来干燥暖意。那偶尔擦过头皮颈后、带薄茧的指尖,带着不容拒绝、略显生疏的温柔。
这是极陌生体验。很久以来,没人这样照顾她。没人会注意她湿头发,没人会主动拿吹风机,更没人会用这样专注(哪怕笨拙)的动作试图将她弄干弄暖。被细致关照的感觉,像小石子投入死寂心湖,激起的不是巨大浪花,是一圈圈缓慢扩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很轻,很真实。
她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更紧闭眼,将所有感官集中在头顶那片持续暖意和偶尔掠过的触碰上。身体深处某个冰冷僵硬角落,似乎被这温暖风吹开一丝极细微缝隙。
花蝶心思也不平静。吹风机噪音在耳边轰鸣,大脑却异常清晰。看着手中这捧乌黑柔顺、逐渐干燥蓬松的长发,看着月那截从睡裙领口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和上面那个由自己留下、已变深紫色淤痕的牙印。牙印在暖黄灯光下格外清晰,带着暴力占有的标记意味,与她此刻堪称温柔的动作形成荒谬对比。
愧疚感再次滋生,但很快被另一种更强烈情绪覆盖——“既然做了,就要负责到底”的执拗,和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将这人牢牢圈定在可控范围内的欲望。
头发吹到七八成干,花蝶关掉吵人吹风机。世界瞬间重回寂静,那寂静比之前更深沉,仿佛耳朵还在适应噪音消失。
月缓缓转身。头发已干,柔顺披散肩头,在灯光下泛着乌黑健康光泽,衬得脸更小巧苍白。眼睛因闭了许久,此刻睁开显得格外清亮,少了水汽多了静谧。她看着花蝶,没说话,但那眼神不再是完全麻木空洞,里面似乎有了点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被暖风吹融一角的冰层。
花蝶被她看得不自在,移开视线,低头卷吹风机电源线。“行了,睡觉吧。”放回吹风机,转身朝门口走,“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不管什么时候。”
手刚搭上门把手。
“花蝶。”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清晰。
花蝶停住,没回头,握门把手的手指收紧。
“你……”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里带着罕见犹豫和探求,“为什么……要做这些?”
这和傍晚在河边那个“为什么”几乎一样,但语境不同。傍晚是在混乱疼痛中的质问,此刻是在相对平静、甚至有一丝奇异温馨氛围下的探寻。
为什么闯入她的生活?为什么给她留下疼痛印记又处理她的伤口?为什么此刻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守护者(哪怕方式粗暴)?
花蝶背影僵直一瞬。没立刻回答。房间里只剩台灯暖黄光晕和两人轻微呼吸。窗外城市夜声隐约传来,遥远模糊。
为什么?
因为她看不惯?因为一时兴起?因为责任?因为……某种她不愿深究的吸引?
最终,她转身,背靠门板,目光直直投向坐在床沿的月。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锐利坦诚,甚至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烦躁。
“不知道。”回答,声音在寂静中有些干涩清晰,“大概是因为……你太让人火大了。”
答案粗暴、无理、甚至有些混蛋,却出奇符合花蝶风格。不是安慰,不是承诺,不是温柔救赎宣言。只是一种基于本能、无法忍受的躁动和介入。
“一副随时要碎掉、要消失的样子,却又倔得跟什么似的。”花蝶继续,语速加快,像发泄,“看着就烦。烦得我……没法不管。”
停顿一下,眼神更锐利锁定月。“所以,在我烦够之前,你给我好好待着。你的命有一部分是我的,记得吗?我没说可以丢掉之前,你连受伤的资格都没有。”
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告束缚。用烦躁霸道包装的在意,用所有权掩盖的保护欲。
月听着,乌黑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清晰映出花蝶此刻有些咄咄逼人却又异常真实的脸。答案依然没解答所有困惑,甚至带来新的混乱。但它……很真实。真实到让她长久以来习惯于虚无和谎言(包括自我欺骗)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沉重的、带着刺痛感的分量。
她看着花蝶,看了很久,久到花蝶几乎要以为她没听懂或不满意,准备再说点更难听的话时——
月极轻点头。然后垂下眼帘,低声说:
“……晚安。”
声音轻如羽毛,却稳稳落进寂静。
花蝶紧绷肩背,因为这两个字,几不可察松懈一丝。看着月低垂的、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的侧脸,看着她那已干燥蓬松的乌发,看着她放在膝上、被自己处理过伤口的手……
“嗯。”最终也回一个短促音节,声音有些哑,“晚安。”
说完,不再停留,拉开门走出去,轻轻带上。
“咔。”
门锁合拢轻响,像为这个夜晚的房间篇章画上暂时句号。
客厅重新被寂静黑暗笼罩,只有从月房门底下缝隙透出一线暖黄灯光,斜斜投在暗红地砖上,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指引。
花蝶走到沙发边坐下,靠着沙发背,曲起一腿,手臂搭膝盖,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那片模糊的、被窗外零星路灯余光勾勒出的光影上。
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亢奋。各种画面声音触感在脑海回放交织。
早晨厕所隔间的刀片和绝望的眼。
花坛边带着咸涩决绝的初吻。
收到答应“约会”消息时的悸动。
河滩上她憋着不咳的通红脸和倔强眼神。
强行渡水时她唇齿间的辛辣和后来绝望激烈的回吻。
灯光下她湿发低垂伤口红肿的脆弱模样,和自己笨拙处理伤口时专注到近乎虔诚的心情……
还有,昨夜那些不堪滚烫的绮念。
花蝶猛地甩头,烦躁抓头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想看不惯,想阻止悲剧,一时冲动给出荒谬承诺。然后像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后续一切失控轰然倾泻,将她卷入其中,越陷越深。
现在,坐在这冰冷空荡的陌生房子,守着伤痕累累心理状态极不稳定的女孩,承担自己都还没完全理解的“责任”,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混杂焦虑保护欲愤怒和某种隐秘悸动的复杂情感。
这太超过了。根本不是她花蝶该过的生活该管的事。
但是……
目光不由自主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投向门缝下那道暖黄光线。
但是,当想到如果自己没介入,月可能已消失在厕所隔间或以其他方式熄灭;当想到河边月紧紧抱住她的力度;当想到吹头发时月安静顺从甚至隐约流露一丝依赖的模样……
一种更深层近乎本能的认知浮现:她无法放手。
不是因为承诺了,不是因为“分出了珍贵的东西”,甚至不完全是出于责任或同情。
而是因为在月那绝望虚无脆弱之下,她似乎触碰到了某种极其坚硬的内核——那种在自毁边缘依然存在的、对痛苦近乎偏执的忍耐力,那种在被动接受中偶尔流露出的、细微却执拗的回应(哪怕是拥抱和回吻)。那内核吸引着她,挑战着她,也牵动着她。
像在深渊边缘,看到一株即将彻底枯萎却依然顽强保持某种奇异形态的植物。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被吸引,为什么想把它挖出来带离绝望土壤,哪怕知道移植过程可能同样危险甚至加速死亡。但无法视而不见,无法转身离开。
花蝶长长无声吐气。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睡着。会保持清醒,留意门内任何一丝不寻常动静——哭声,下床声,甚至过于长久的寂静。
这是她自己选择踏入的荆棘丛。而那只伤痕累累沉默的鸟儿,此刻正栖息在荆棘环绕的、由她临时搭建的简陋巢穴里。
夜色在窗外浓稠如墨,缓缓流淌。302室的客厅陷入一片黑暗静谧,只有沙发上那双在阴影里依然睁着的、锐利而清醒的眼睛,和卧室门缝下那道固执亮着的、温暖而微弱的光线,彼此对峙,又彼此依存,共同抵御这个漫长秋夜无边的寒寂与空洞。
守夜,才开始。而明天及更远未来会如何?花蝶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在这里。而月,在门的那一边。
这就够了。至少,对于这个夜晚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