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直到……
一洗完澡，我就一头扎进枕头里去，用被子裹住全身，试图把一切都隔绝在温暖的被褥外。
脸上传来枕头的柔软触感，让内心杂乱无章的想法稍稍褪去了一些。
“唔——”声音被蒙在枕头里，房间里回荡着我毫无意义的抗议声。
这份消退不了的坏心情依然侵扰着我，甚至让我开始妄想，能不能直接和管理情绪的大脑对个话，好好问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怎么了。
一直闷在枕头里的脸因为供氧不足而微微变得炽热，受到压迫的鼻尖也传出了酸涩的感觉。
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我曾经和类似的情感打过交道的经历——
那还是秋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我和同班同学一起在排着过山车队伍的心情。
但当时的我更多的是对即将发动的过山车而感到害怕和不安吧，难道现在的我也拥有着一样的情绪吗？
而且，最主要的，是那时安慰我、让我走出那份情感的人——
如月学姐。
一旦这个名字被提起时，带来的总会是强烈的心跳和莫名的悸动。
我大幅度摇头，脸颊被按在枕头上来回摩擦，弄得鼻尖隐隐作痛。
停下动作，微微侧过脸，目光慢慢聚焦在被扔在一边的手机上。
——难道，一切都是因为那张照片吗？
我直起身来，目光从未从手机上离开。慢慢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手机是像被电到一样缩回。
豁出去了。
我一把抢过被“冷落”很久的手机，想要寻找那张“罪魁祸首”的照片。
如果删掉那张照片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那张不该出现的照片，现在静静地映在屏幕上，照片里的侧脸不论看多少次，都会情不自禁地让我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
现在只需要点下删除键，就可以——
可距离屏幕很近的手指却迟迟不肯按下去。
就好像大脑里有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在呐喊着：“不要！”一般。
悬停的指尖逐渐裹上冰冷的空气。删除键的红字刺着眼。
就在这一瞬，指尖却仿佛记忆般地，回忆起白天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触感——她手背的温热，猫咪绒毛的柔软，还有她大衣口袋里，那令人安心的，紧扣的力度。
心跳从刚刚开始就吵的不像话。那股清甜的花香，好像又隐约缠了上来。
一靠近那张照片，有关她的种种，都会顺着指尖涌进身体里。
我尝试做起深呼吸，努力用空气压下在身体里阻碍我行动的事物。
吸气——呼气——
然后。
手机被按下了息屏，又被扔在了一边。
做不到。
“啊——！”脸又一次被埋在枕头里，发出无谓的咆哮。
越到这种时候，勇气就越是退缩。
我把手慢慢覆上自己的心脏。
这样的感情。
心脏在手心里不断泵动。
好陌生。
“该睡觉了，澪。”
妈妈的提醒打断了一切思绪，我都差点忘了明天还要早起去上学这一事实。
只好乖乖下床关上灯，努力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困扰着我的事情。
在这片黑暗中，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说不定，没删掉是个正确的决定。”
像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
随即，被我带着，一起进入了深深的梦乡中。
“你圣诞节去那个集会了吗？”
“去了去了！人超多的……”
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身边响起了同学们的聊天声。
光是听到“圣诞节”的字样，都会让记忆闪帧到昨天的时候。
最主要的，是接下来的安排。
“要不要去广播室呢？”
脑海里出现推开门后如月学姐会出现在里面等着我的情景。
那本该是令我安心与期待的画面，在现在却成为了困扰着我的来源。
不过好在广播室里还会有铃木学姐的存在，有三个人的话，应该就不会出现昨天那样的状况了吧。
我把手机往口袋的深处塞了塞，藏起那份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还是去露个脸比较好。
“水泽学妹！好久不见。”
“水泽同学，中午好。”
身体本能性地只把视线聚焦到铃木学姐身上，向她点点头后，我坐到了沙发边边的位置，全程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两位学姐好像在查看寄来的信，我也顺手从桌上拿走了几封，像藏食的松鼠一样带回角落看。
“水泽同学。”
身体猛然一抖，但很快又恢复，加快的心脏频率让视线死死盯着地板的纹路。
“这封信，可以和我一起想想怎么回复吗？”
“好、好的……”
每往她身边挪一点身体的重量和僵硬就会多一分。
在终于到达目的地后，那份熟悉的花香又一次包裹住我，我攥过信件的一角，有些拘谨地读完信上的内容。
“给一点实质性的建议会不会好一点？”
在说完提议后，没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悄悄地往边上挪了一点，慢慢地拉开我与她之间的距离。
“这样……吗……”
我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但从语气里能听出她的困惑。
“嗯、嗯……”
在不断调整位置后，我重新回归了自己的“巢穴”，缩在沙发角落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工作。
差点从口袋里滑出的手机，又重新被我按回了底部，那只黑色猫咪的挂件，也跟着塞进了口袋。
广播室里只剩下铅笔的沙沙声。
“叮咚——叮咚——”
踏着放学铃，我前去广播室门口查看是否有来信。
“没有呢……”
信箱里空荡荡的，收起信箱钥匙后，目光停留在门把手上。
“还是……别进去了吧。”
每当想起今天中午的违和场景时，心脏就会被猛地往下一拽。
这种心情，让我不敢去面对她。
“水泽同学？”
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声。
浑身一僵，那种不适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
“学姐。”
我低着头，回答着出现在我背后的她。
一段沉默。
她好像在思考怎么开口似的，而我只好死死看着印在面前收信箱上的图案，不敢移动半步。
“不进去吗？”
她终于的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听到她的话头又不自觉地往下低了一点。
想进去。
想和你待在一起。
但是。
“嗯。我还……”
“要不要……等下去哪里逛逛？现在便利店说不定还在举办圣诞活……”
她的语气和那天分别时一样，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不、不要……”
话从喉咙里被小声挤出来后，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的可怕，我只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以及……她似乎微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小口气。
明明心里想表达的不是这样的意思，可为什么……
“对不起。我……”
“再、再见……”
脚步擅自动了起来。大脑似乎在不停地告诉我必须得逃走。
只留下了那句快要失控的道别，和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她。
“……水泽学妹和如月同学发生什么了吗？”
在只有两人的广播室里，铃木学姐抛出了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今天据铃木学姐说，如月学姐要去办公室办事情所以中午不能露面。
本该能让身体消停点的午休，却因为这句问题而把好不容易筑起的壁垒全数破坏。
“诶？”
我努力想要表达出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可所有词语在那一瞬间都在脑海里变得分崩离析。
只剩下零碎的词语，和那份难以描述的情感。
“…我、我不知道……”
我听到从铃木学姐那传来的，一声极小的叹息。
“虽然不知道小水泽和如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些话我想让小水泽听听……”
铃木学姐露出很真切的神情，而我的理智终于战胜本能，想逃走的心情败下阵来。
“之前有一次晚上，你好像不太舒服就回去了？……当时广播室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她一直心不在焉，朝着窗外出神地看了好久。问她的题目也比平常要考虑更久……”
心脏猛地一紧，那日的记忆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她才转过头看着我——那个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居然用一种……嗯，很落寞、没什么把握的语气问我：‘铃木，我是不是哪里……让水泽同学觉得不自在了？’”
牙关恨不得被此刻的我咬碎，这些刺激性的话语让我死死抓住膝盖，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我当时都愣住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
“如月她，在班级里总是扮演着‘好学生’的榜样。坐在我前面的她是那么的闪耀，做什么都看起来游刃有余……对吧？”
“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开始觉得，她会因为太专注于自己，而忽视掉了身边的人……就像明明我一直坐在她身后，可我们原先几乎从不说过话。”
“具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当然不清楚。但是我现在想来，要是能让那个如月同学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种话的人，对她来说，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吧。”
不要。
别再说了。
铃木学姐的每一句话，都像无情的利刃划过我的心脏。
我无意间伤害她的证据全都化作刀痕，凝聚成了身体中央这颗被千刀万剐的心脏。
我渐渐觉得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从嘴里呼出的白气变得越来越多。
铃木学姐的声音轻柔下来，她似乎看到了我死死攥紧的拳头和低垂的头。
“所以，虽然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总觉得，如果有什么误会，说开了会比较好哦？毕竟，你们两个人都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和之前的广播室完全不一样呢。”
“啊……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些多余的话？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一点都不多余。”
我看着铃木学姐因为我的回答，而显得有些惊讶的表情。一些事情已经开始慢慢在脑海里成形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
在那份无法理解的感情背后，
我一直忽视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我还是无法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拼命想要逃开。
可是，如果再继续逃下去，
我会亲手把最不想失去的她给推远。
我害怕那种感情。
可比那更可怕的，
是再也无法站在她身边。
身体开始颤抖。
可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的决心，却抑制住了这份躁动。
不能再继续伤害她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哦！干劲很足嘛。”
“诶？”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所想很大声地说出来了。
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让我把头埋的更低了。
“……小水泽。”
铃木学姐向我投来关心的语气，使我慢慢抬起头来。
“加油。你们一定可以的克服的。”
她的鼓励，像是某种散发着温暖的东西，缓缓飘进心里。
这几天丢失的勇气慢慢涌回全身。
“嗯。”
而我要做的，就是重新拾起它，去迈向充满着未知的未来。
尽管已经想明白了该去做些什么，但还是避免不了本能地紧张。
广播室内轻轻的讲题声透过门缝传到耳朵里，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
只是，和先前不一样的是，我已经不能再从这样的声音旁逃走了。
手臂终于肯加重按下门把手的力度。
她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学姐。”
而在我们对视的一瞬间，我却看到了一瞬间她眼眸里蕴藏着的悲伤。
她立马把眼睛别开，视线死死盯着桌上的草稿纸。
我对她的伤害已经到达了这个地步。
浓厚到不知为何的情绪流淌遍了身体的每个角落。但这并不能阻碍我说出该说的话。
“放学能一起，走一段吗？”
除了她惊愕的表情，在她的背后，还有逆着光、露出欣慰微笑的铃木学姐。
街边的汽车呼啸而过，盖过了信号灯的声音。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同学在，远处被染得金黄的天空下，传来乌鸦的喊叫声。
我们的影子被投射在街上，拉的很长很长。
从出了广播室后，一直到现在只有沉默与我们相伴。
该怎么开口？
这个致命的问题在我自己的脑袋里被抛出了一遍又一遍，把先前组织好的语言全都破坏掉。
红灯。
我与她站立在街边，不知道马路对面会是什么样的景色。
建筑遮住了从前方撒过来的夕阳，我们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下。
“那天之后，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有些落寞的语气打破了这份维持已久的寂静，其中蕴藏的困惑如同利刃一般。
“嗯。”
汽车呼啸而过。
“我自己也能感觉到。”
“是遇到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余光撇到的，是她那很少见到的，悲伤的神情。
乌鸦的叫声从头顶渐渐远去，飞向了夕阳落下的位置。
“那天……我说的话，很奇怪吧。”
“我拒绝学姐的那一天，你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很困扰？”
她微微撇过头去，另一侧的手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样微小的动作，确确实实被我捕捉到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而已。”
“可是我看见了。”
“你那个时候的表情。”
通过铃木学姐的话语所看到的，绝不只能用“担心”来形容的表情。
街对面的红灯变绿了，信号灯不断重复地发出“滴嘟——”声。
车子带着引擎声，缓缓停在了斑马线前方。
先前听到的鸟叫声，也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我们没有迈出脚步，只是默默等待着绿灯再次变红。
“我不想再让学姐，因为我而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抓着校服裤子的手默默用力，大腿传来明显的布料挤压感。
“所以……至少这件事，我想好好说清楚。”
“嗯。”
不知道是不是寒风让我的听觉变得敏感，她话里轻轻的颤抖流进耳廓。
“那天……我一直很开心。”
“从早上和学姐见面，再一起玩游戏，一起吃寿司，一起去猫咖……我都很享受。”
我终于舍得把目光投向她的侧脸，进入眼帘的，是很自责的表情。
“但是，从那天开始，有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一直在我心里慢慢扩大。”
她的表情变了，也终于舍得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一提起那份困扰着我的未知情绪，不安和害怕又开始往上涌。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我好害怕。学姐，我好怕。”
鼻尖传来酸胀的感觉，到嘴边的话也开始变得模糊。
视线仿佛被寒风蒙上了雾，让我只好低下头去。死死握紧寒风中的拳头。
“对不起……之前的我让你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我真的很在意很在意你的反应，但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
发咸的感觉充斥了整个咽喉，我的视野里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就是……会开始做出不想做的事情。那天拒绝你也是……不去广播室露面也是……”
“我没有……想要这么做，可是…可是……”
可是我就是做出来了，而且还把我最重视的你连累的遍体鳞伤。
抽噎也不再能够被抑制，我任凭身体开始颤抖，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滑出。
我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失态了。
因为我做出了那样过分的事情。
“水泽……”
在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我听到了熟悉的称呼。
温和的手帕轻柔地在我脸上擦去泪水，背脊上传来令人安心的抚摸。
“没事的……我这不是还陪着你吗？”
“我们之前不是约好了……不论发生什么，都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记忆里的小小光点被点亮，那时在走廊亲手写下我们共同愿望的画面不断闪动。
“我还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呢……没关系的，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骗人。”哭腔让我的反驳显得十分无力。
她轻轻笑了笑，继续抚摸着我的背脊——就像那天对待小猫一样。
“那不也证明了，水泽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吗？”
“难道会有人愿意轻易地离开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她牵起我此刻无力垂下的右手，掌心的温度和那时的清风一样，带走了所有悲伤。
“那既然水泽同学对我这么有歉意，我就再向你发出一次邀约吧。”
“诶？”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只看得到模糊的、但绝不会认错的她的轮廓。
“要不要……一起去哪逛逛？”
那天被我胡乱拒绝的邀请函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而我只需要接受，就能得到她的原谅，这封邀请函就能带我走向更加遥远的明天。
和她一起的明天。
不用再去惧怕那让我感到陌生的感情。
因为只要牵住她的手，勇气就会自动涌进来。
“走吧。”
信号灯在此刻变绿。
而她会牵住我的手，穿过斑马线，带我走向还不清楚、却已经不想再一个人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