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银装素裹的约会（下）
挂在手机上的两只一黑一白的小猫，在我们并肩走出寿司店时轻轻晃动着，碰撞发出细小的声响。
午后的气温比清晨要柔和了一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放慢脚步。一种在正午因满足而产生的困意，正从身体深处慢慢散发开来。
我们彼此荡在空中的手，在逐渐同步的步伐下，很自然地扣在了一起。没有一点刻意。
这种流淌在彼此之间的默许带来的安心感，却让精神过于放松。
昨晚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在这时候浮现，视线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雾蒙住了。我眨了眨眼，还是没把那份困意给赶走。
“水泽同学，困了吗？”
她的声音几乎贴着耳侧落下来，带着一点不确定的笑意。
“……嗯。”我揉了揉眼睛，“昨天睡得有点晚。”
“可你不是说十点就睡了吗？”
“那是因为……”
话出口到一半，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说什么，“……太期待和学姐的约——”
空气明显停了一拍。
“和学姐的约？”
她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扬起近乎调皮的弧度，用和我一摸一样的语气复述那半句话。
脸上的热度几乎是从胃里一下子涌上来的，我喉咙发紧，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拼命祈祷着能够蒙混过关。
但她很意外地没再追问，放过了略显得局促的我。
而当我偷偷抬起头来看她时，看到了像是在忍笑的表情。
……暴露了。
可我们相牵的手，却在此刻悄悄地握的紧了些。
“就是这里啦。”
她站在我身侧，抬头示意。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用很可爱的字体拼成的Neko Cafe的招牌。
玻璃门后，一只猫正在用爪子挠着门，像是在热烈欢迎我们一样。
“猫咪咖啡馆？”
“嗯。”
她的声音比刚才轻，却明显带着藏不住的期待。
“欢迎光临——”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暖气与宠物洗发水的味道一齐涌了上来。我们这才松开手，指尖分离的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点短暂的失落。
“请先消毒洗手，再换上拖鞋。”
在我低头按压消毒液的时候，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四处张望，目光几乎是被猫咪牵着走的。
“见到猫的学姐就会变得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呢。”
我忍不住对着满脸兴奋的她说道。
她一愣，随即笑了笑：“因为很喜欢呀。”
那句话说的很轻，却让我的心口微微一紧。
即便知道她说的是猫，可心里还是忍不住产生大胆的想法。
“请随意和猫咪们玩耍，但请不要强行抱它们哦。这是它们会喜欢吃的零食。”
店员递出几根猫条后，带着笑容悄然退开。
几乎是立刻，一只毛色漂亮的布偶猫轻盈地跳上空着的绒垫，隔着桌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好可爱……”
我轻声感叹，身边的学姐已经倾身向前，伸出修长的手指。
“你好呀。”
她温柔地低语，指尖悬在猫咪面前，猫咪嗅了嗅，随即用脑袋轻轻地顶了顶她的手指，发出呼噜声。
“它好像很喜欢你。”我看着她亮起来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漏出微笑来。她顺着猫咪的背脊轻轻抚摸，动作娴熟而爱怜。
她转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我，眼睛在暖光下像融化的琥珀。
“水泽同学，你也试试看吧？”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前，她就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缓缓带到那只猫咪面前。
“别怕，放轻松，像这样……”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她的手掌没有完全覆盖住我的手背，只是虚虚地贴着，慢慢引导着我把手伸向那只猫咪。
我分不清此刻骤然加快的心跳是因为什么。
在猫咪湿润的触感即将碰上我的指尖时，我差点本能性地缩回手去。可与她相触的皮肤却带来了隐隐的勇气和安全感，让我维持住了有些僵硬的姿势。
在熟悉我的味道后，猫咪主动将脸颊蹭进我的掌心。柔软、温暖、毛茸茸的触感瞬间俘获了我。我用指尖轻轻挠眼前这只小家伙的下巴，一个小生命就这样与我互动着。
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很奇异的感觉。
“它也很喜欢你呢。”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并没有收回手，我们的手就这样近乎重叠地停在猫咪温暖的背脊上。
她掌心的温度和猫咪绒毛的温和触感，同时包裹着我的手掌。
好温暖。
裤脚传来的拉扯感打断了此刻的氛围——一只身材有些敦实的橘猫正在向我们讨要手里的零食。
“好啦好啦，也摸摸你。”
她这才松开与我相贴的手，蹲下身去，无奈地安抚那只争宠的橘猫。
——看来今天下午也会玩的很开心。
……
她撕开猫条包装的动作几乎没有停顿。
“好啦好啦。不要抢……一个一个来……”
我眼前在抚摸的小猫也被她吸引过去，手机的摄像头只捕捉到了小猫离开的残影。
“啊……别走啊……”
刚才还各自占据在角落里的猫咪们像是收到了某种无声的信号，从沙发、猫爬架和窗台上陆续聚了过来，在她脚边围成一小圈。她索性蹲下身，把猫条一点一点挤出来，耐心地分给它们吃。
那一刻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站在一旁，发现目光已经很久不在猫上了。
——我在看她。
暖色的灯光落在她的发顶，又顺着发丝滑下来，在她的侧脸上留下一层柔和的轮廓。嘴角微微上扬的角度，流露出淡淡的幸福感。那样的表情，我很少在学校见到。
专注、放松、毫无防备。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原本对准猫咪的摄像头，不知不觉地偏移了方向。
快门按下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微微侧过头来，眼神似乎在悄悄地望向这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我心口一紧，立马反射性地把手机藏起来，假装只是随意地站在不远处。
她的视线在我这里停留了一瞬。
但又随即轻轻地很快移开，重新落回猫咪身上。开始轻柔地抚摸着它们的额头。
刚才那一眼……是错觉吗？
我有些心虚地走回座位，借着低头的动作点亮屏幕。
在一堆猫咪的照片内，那张不应该出现的画面安静地躺着。
她的侧脸、她的背影、还有被光线包围的那一刻。
胸口忽然一紧。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把手机往掌心里藏了藏。
明明没人看见，可手指还是不自觉地收紧了。
“在看什么呢？”
她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哪怕已经握紧的手机也差点摔在地上。
“没……没什么。”
她有些疑惑地看看我，但很快恢复了平日的表情，带着满足的表情坐在我的身边。
“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和猫一玩起来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呢。”
“嗯……”
心里明明有话想说，有有趣的事情想分享。
可强烈的心跳，却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窗外的景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也不知不觉指向了夜晚的时分。
“玩的也差不多了——”她在喝完最后一口杯子里的咖啡后，笑着对我说，“水泽肚子饿了吗？”
在提问抛出后，空腹感很配合地出现在此刻。因为和猫咪玩的太过开心，肚子默默就变饿了。
“这附近有个圣诞集市，如果水泽愿意的话，晚上就一起在外面吃点小吃吧。”
“好、好的……”
我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在收拾的瞬间，撇到了她眼神里略过的一丝疑惑，我只好努力无视那份疑惑。
离开猫咪咖啡馆的时候，外头的空气比刚才冷了一些。
天空已经染上暮色，但城市的圣诞节氛围才刚刚点亮。我们慢慢离开了从玻璃门里透出的暖光，投身进逐渐亮起的彩灯群中。
我们踱步前往附近的河畔圣诞集市，两人的脚步都放慢，像是不着急前往下个目的地。
她很自然地伸出手。
指尖相触的一瞬间，我的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并不是抗拒，但是，身体却小幅度地缩回了手。心口猛地一紧，从嘴里呼出的白气突然断裂。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僵住了，连手指都没能立刻合上。
“……？”
她似乎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迟疑与不自然，微微侧过头看着我。
“没、没事。”
下意识的回答，我勉强弯起嘴角，把那点不合时宜的异样给压了下去。
她没有多问，只是顺着我的动作，重新握住了我的手。
掌心的温度和记忆中的一致。
可我却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像是再继续确认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星光般的串灯缠绕着每一座小木屋摊位，音响正放着欢快的圣诞夜歌曲。
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杏仁以及各种美食的香味相互混杂，带着喧闹的人声，让集市变得好不热闹。
我们在人群中慢慢走着，两边各式各样的小吃应接不暇。
“这个也很好吃！”她递来装着炒面的纸盒子，面条散发出的热气和香味占据了鼻腔。
我接过叉子，低头吃上一口，点了点头，把炒面归还给她。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
刚刚那份情感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涌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即将带我们来到圣诞节的尽头，我感觉只有我一个人，被独自悄悄留在了某个偏离的角落。
“这次圣诞节过得好开心。”
她忽然这样说道，语气轻快，似乎还沉浸在美食带来的余韵中。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过很多很多这样的圣诞节。”
这句话落下时，我的心脏却像被什么猛拽了一下。
而且被拽了不止一次。
未来的画面在脑海里短暂地亮起，又迅速变得模糊。
——圣诞节，我们明年一起……
话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落寞感给吞没。
明年的这个时候。
我会站在哪里？
她又会站在哪里？
答案还没能成形，
却已经隐约知道——
不会是同一个地方了。
……
吸入的冷空气在肺里变得刺骨般寒冷。
“啊，水泽，你快看，是拐杖糖。”
她看着贩卖糖果的店铺，像是见到什么很新奇的事物一般。
“还有猫咪形状的姜饼人诶……你还吃得下吗？”
……
她停下脚步，看着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的我。
“今天真的走了很多地方，有点累了呢。”
她笑着说，语气里带着疲惫，却没有任何顾虑。
也许在她看来，这一天依旧顺利、自然、毫无裂痕。
“嘀！”身边的闸机传来刷卡成功的声音。
地铁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了脖颈上的围巾，那朵绣在上方粉色的樱花在空中飞舞。
分别的时候，她晃了晃手机。
挂在手机上的白色小猫跟着轻轻摇晃。
“那么就再见了，水泽同学。”
“下次有空，再一起出来吧。”
“今天真的非常非常开心……那么，下次见咯？”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留意。
可我只能用尽力气维持着笑容回应她。
“……嗯。我也很开心，很开心。”
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平稳。
“再见，如月学姐。”
但话在说出口后，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地铁即将进站，终点站为……请各位乘客……”
……
“下一站即将到达……请乘客们……”
回程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夜风洒满了整条街道，有些漆黑的人行步道空荡荡的，街边的公寓楼都亮着灯，不知道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呼出的白气从眼前消失，消散在一阵又一阵向我扑来的寒风中。整个街道只有我独自一人的脚步声回荡着。
我停下了脚步。
站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我再次点开了手机。
那张照片还是静静地躺在相册里。
她的笑容、暖色的光、还有那一瞬间毫无防备的脸。
依旧清晰。
却又如此如梦似幻。
心脏堵塞的感觉再一次变得强烈。
我站在屏幕的这一头，看着那一份不该被保存下来的温度。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有一条新消息。”
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开弹出来的消息框。
“水泽同学到家了吗？”
紧接着弹出来一张图片和消息。
图片里我送给她的暖手宝和那只白色小猫挂件放在一起，小猫挂件在巨大的猫爪旁显得格外渺小。
“圣诞节礼物，很喜欢。”
最后跟了一个小猫悠闲的贴纸。
“噗嗤……”
发自真心的轻笑带走了一些堵塞的小石子。
“马上就到家啦，学姐送的围巾也很暖和，我很喜欢。”
我微笑着编辑完这条消息，但还是顶着沉重的心情。
黑色的小猫挂件跟着动作在空气里摇晃。
我不自觉地围紧了学姐送给我的围巾。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
可那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又回归了原处。
在这条有些昏暗的街道里，只有那朵樱花的刺绣轻轻地在指尖绽放，跟着我，一起投入了更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