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地坐在窗边，即使向外眺望的景色依旧是一片黄一片绿。但更远处稀稀拉拉的新栽的树，倒也是添上了一点生机只是难敌秋意，叶子枯黄了几分。由于要出远门，炙烤手心的仓促泡起的速溶咖啡的马克杯，被我暂时搁置在了桌上。虽然戒了烟，还是习惯的叼着一根长条巧克力棒，融化与舌尖的柔软触感伴随着甜丝丝的绵密味道扩散，我不禁敲打起了桌面，不自觉欢快地同心脏跳动。
“咔次”
老旧的楼道传来木板的受压声，有人来了，我有预感的，早些回过头去。一位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站在通往楼道的门口，正以一种难以给人描述的平静目光看着我——那是我十年前捡到的女孩。
东西两边打仗了，如果没有描述错误方位的话，就是这样。然而，关于原因，对错，甚至于成败我都难以回答出就是这样。我被派往了后方，却也只是介于战场与安稳生活之间，偶尔会有远处炮声的隐隐闷响，我说不清这样的处境是好是坏，虽然每天作为一个女子，却要搬运重型货物的人来说，的确有失偏颇，但相比那些受伤死去的人来说，这还是过于幸福了，渐渐的，随着队伍的推进，我所能目及的也变得多了：暗红色的血块肆意凝结在各处，无声的破碎残体，有气无力的呻吟，痛苦的哀嚎，不知不觉间我也变得麻木不仁，我开始痛快，认为这里不论性别，年龄，立场，身份，一切都只会变成无望的直线，抽烟喝酒，以前被自己视作男人独有的行为，开始习以为常，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无动于衷的从干瘪的尸体旁走过，径直向着刚结束的战场搜寻有用的物资。
在这时，我发现了她。
与其说是发现，倒不如说是一场遭遇，当我像是一只老鼠穿梭在破壁残垣中时，并跳下一处地势较低的处所，一刻也没有为我的到来所震颤的四周出奇的安静，仿佛刚登陆荒凉月球表面的宇航员那样环顾了半圈，便发现了异样——一个身影确切的来说是一个小女孩，年龄大约八岁左右，又灰又脏的布料难以被认为是衣物，手里攥着什么“食物”但嘴巴已经停止了咀嚼，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经历过对方这样的岁数，但她的状态反而我更加产生了兴趣，他手里的食物似乎预示着周围兴许可以找出一些相同的东西，出于谨慎的考虑，我选择侧着身子，以面观察她的动向，一面搜刮有用的物资，幸运的是这里之前是一处杂货店，即使被炸的面目全非，但还算收获颇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禁喃喃感慨着她的表情，则从原先的疑惧慢慢的转变为沉默，眼睛是刚才从冰窟里捞出来的样子，默默的低着头去，像是被一扫而空的货架。我将可用的东西一并打包，准备即刻返回他手中的也不是什么食物，而是衣服纤维或羊绒一类的，虽然灰头土脸的，但脸并没有像躺在地上的那些人一样干瘪，或许是最近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的不自觉的脑内也开始想起他未来干枯的模样，甚至于不一定能被称为人的尸体，我准备转身离去，毕竟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个闭上眼就会死去的世界里，我只是此刻恰好睁开了眼，目睹了一场死亡的过程，这虽然可耻，却并未要求，付出什么责任，于是乎，我将装满有用东西的包背起，径直向出口走去，她的沉默也无形给予着滚向生命终点的灵车的动力。
……
“唉…落下了一个有用的东西”
因为包里已经塞满了东西，再把她放进包里，似乎也不太实际，于是我将她如捆起的稻草那样拦住，狠狠的用手臂将它夹住腋下，以防对方有剩余的精力化作刚钓上来的鱼，事实也是如此，她在象征性的反抗后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兴许是人都有标记的习惯，总之在我把她揽回去的路上，她一点一点的将纤维混着胃酸吐出，不时还发出“呃呃呃”的响声，不知道究竟是在埋怨还是太过颠簸。
回到后方在报告后，组长也并不反对什么，只是对方由衷的表达自己的苦衷，但本人已经是人生在世，不称意，实在没什么精力去顾小孩子。我提出了拒绝。
“嗯嗯，你说的没错，找一般普遍理性而言，对组长确实有必要承担一些责任，可是对的嗯，又由于一些不可抗力因素没错，事实结果不能有主观能动性决定。”
“请你收起你那汉弗莱式的发言，你以前就比我优秀，交给你来养更合适一点嘛”
我眨巴眨巴眼，企图蒙混过关，组长却背过身望向窗外。在秋天的季节里掀起的神沙倒是平常，即使曾经熟知的秋天，落叶的规律也被扫的没了影。
“幼鸟睁开眼时，会将第一个所见之物当做母亲，实在不行的话，就只好交给孤儿院了”
“…行行，我做还不行吗”
“嗯，不错，要不要去喝一杯？”
“乖乖女露出本性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算了，我得先回去，免得那孩子弄脏我的床被”
我接住她抛来的烟，笑着道了句谢谢，转身离去。打开烟盒，却发现只有一张写着“少抽”二字的字条。唉，被骗了，我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出人意料的，她没有在我的床上打滚之类的，而是静静的缩在角落，大约会让人联想妇鼠一类的阴湿潮虫。没走进一步，她似乎都会不经意的抖动一下，我尝试用抱玩偶的方式将她架起，肚子却被高速旋转的陀螺抽打了一下，我呈现出了“弓”的字形我一下子松开了手，她又若无其事的回到了远处，事已至此先睡觉吧，虽然早上才9点，但人并不是到了晚上才会睡觉，而是困的时候。战争下的秋天似乎更趋近于冬天，凉风总能从容的溜进封闭的室内。我把带绒的被子递向她，对方甚至于眼皮都没抬下，没法也只能将被子直接盖在了她的头上，接着我便上床。入睡前，我现在脑海中重新回忆了一遍，进屋时发现包里少了点食物，大约是吃过不少，至少有求生的欲望，可能当时只是够不到货架，唉，果然是小孩子…话说…直接盖上去…要是一动不动的话…会不会直接闷死…阿呵！我从床上猛地惊醒，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我加快爬起身，抬头一看，发现棉被并没有像蚕茧那样将她包裹，被子盖住了，她胸口及以下的位置，嘴边挂着隐隐溢出的哈喇，气息出奇的品味，虽有污垢，但稚嫩的睡颜还是让我在生死危难后如获璞玉。我低头望了望棉被上的烟灰，似乎也能明白，像梯子那样往旁边尽力延伸的脖颈，悬浮于棉被之上的原因，好像被嫌弃了呢。我暗自心想，并轻轻推了推她的肩。柔软的羽翼在尽力展开时，当触碰到寒冷的一瞬间，也变得残忍起来——她又像是失去指令的机器人那样低着头。
于是我将她像墨西哥鸡肉卷那样打包进了洗浴室，再将棉被塞进洗衣机后，我三下五除二的拨开，呃，不对，换下她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像落水的小猫那样，她一直不断的抓闹着予以回敬。我稍加用力的搓着她身上的污垢，过程持续了约十分钟，终于在泡澡时，她安静的挤在了我的对面，果然小孩的皮肤似乎才能更被称为皮肤一点。由于揉搓的缘故，皮肤白里透红，让我想起了剥了一半壳的荔枝。她的眼神也从冷漠转变为了害羞，不过更多的是羞愤也无常，至少作为人的部分，倒是给找回了一些，完全胜利了，我不禁轻哼了起来，随即小腿又像是被食人鱼啃了一口。
给她换好干净的衣服后，我便开始打扫：晒被子，扫地，把地上的酒瓶一并打包等等。虽然事先将桌子擦干净，把她像手办一样放在上面，作为临时的装饰，但过于惨不忍睹的扫除能力，令我遭受到了八岁小女孩的冷眼，关键是她的动手能力还在我之上，唉，真不甘心，总之在-1+2=1的努力下，黑夜向着我们袭来，最后一眼告别窗户上凝结的秋露，我选择关灯睡觉，夜晚，我们一大一小同枕于一床之下，不论是谁都没有打破沉默的能力，她翻了个身，蜷缩着背对着我，我难以入眠，主要是属于一天睡一次的类型，当我早上睡过一次后，夜里就必须偿还等你的时间，闭上眼，开始幻想夜空的斗转星移，寒蝉鸣泣，冬天应该要来了，心上的冰雪却开始融化，伴随着抽泣顺水流向远处，将手轻轻地穿过她的头发，黑夜中抚去湿热的春水，一面轻抚摸着头，不知不觉，对方的体温开始在怀中扩散开了，平时不怎么注意的洗发水的香气，亦如棉花糖那样丝丝缕缕化在鼻息中，果然是小孩子呢，像植下的树，迫不及待的幻想着苍天大树那样合抱着，如果万物都有一双手，大约也会如此回应吧。
秋蝉止泣，自待春归。
比早晨的阳光先照到我脸上的是她一如既往平静的目光，我竭尽全力的将眼睁开，反而感觉眼皮被拉的更长了，此时她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床边
“我…饿了”
好吧好吧，看来还是食欲更胜一筹
之后我久违的让清晨的肚子塞入了东西，饭后作为导游带他绕了一圈，大致是了解周围的设施，在此期间我一直拉着她的手走马观花式的介绍着，她一直低着头，脚步时快时慢，应当是为了追上我，渐渐的我们都放缓了脚步，一个目的地连着下一个目的地的时间也一点点延长，如此这般，我们一起跨过了七年的岁月。
根据不可靠消息，古时猿人的平均寿命是40岁，当越过35岁这道关时，身体的机能就会大幅衰退。但即使是早个十年，大约也不会受到什么质疑吧。趴在桌上的软体动物人类我，如是想着，青春已然油尽灯枯脑内尝试编撰心意，或许去外面捡些落叶燃起来烤秋刀鱼吃也不错，如此想着脑袋挨了一发12 MM口径的手刀，连同脑袋里的水都跟着上下翻涌了起来。
“呜呜，对于长辈暴力是不可取的”
“对于好吃懒做，成日空想的人来说，这是自作自受。”
“唉，我毕竟是随缘吧，以前温柔可爱的…嘤嘤嘤…”
“啊，恶趣味。”
“嘻嘻”
我狡狯地一笑，说来作为大人，我大约是不成熟的，即使是名字这么一基本的问题，也需要在三个月后过年的习俗来提醒我，询问对方的生日，并在开玩笑“祝…”就卡住了的诡异行径，我顿了顿：
“好啦，应盈盈。”
“杏…杏祈…”
“我记得我不姓杏喔”
“啊啊，恶趣味”
一年前，印盈盈突然提出每天早上要互道一遍姓名，但她从来只叫我的名。看来是已经担心我忘掉她名字，到如今这个地步，唉，我的记性也没那么差吧，我也渐渐的发觉盈盈她已经在物理意义上长大了，身高上同我平起，头发也变长了，仿佛在一夜后醒来，世界都不可避免的向前延伸，并把我在半路从车上踹下去，相比起我，她倒是更像个大人，于是乎船开始变得窄了，遇事变得窄了。桌子，浴缸凡是我们去往的地方好像都不再能容纳下两个人了。我确信前路固然是光明的，应盈盈远比我更加善于去迎接阳光，如果人是通过他人的评价所赋予意义的，那么她已然做到了常理上的最好，而我即使拼尽全力，也只是进行一场随时可以停下的马拉松游戏，前路狭窄，要不了多久…前面就是独木桥了……我看她脸色微微泛红的阴影，在双目交汇会时，她又急匆匆的回避，要给我到速溶咖啡，实话实说，从她15岁起，我常常感觉到被炙热的目光注视，但望向她时又表现的若无其事或是慌里慌张，哎，毕竟是小孩子嘛，青春期了，大约也不愿被约束，有小秘密是正常的，想当初自己也通宵达旦的打游戏，早上顶着困意去和老师说，自己要好好早睡早起，只是多年来的感觉，倒像是我被她拖着前进，如果要放手，我大约就真的养老了。
“给你…”
“好的，盈盈真乖”
“呜，恶心心”
“咦，好过分啊”
“嘻嘻”
这次轮到她展露出笑容，像是静静的看着花开。啊，年轻真好。
“不如我们捡些落叶，烤些秋刀鱼吃吧.”
我将视线投向窗外。相比于七年前，随着战事的推进，后方已开始规划建设种上许多落叶性植被，红黄褐三色交汇，相应叶落纷纷。
“好啊”
不管是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力的满足我呢，或许是天气尚好，她一面看着窗外，一面揉搓着自己的发梢，今天出奇的没有埋汰我，大约是变得更成熟了吧。
好像…摇摇欲坠了呢
我望向头顶，那些近乎熟烂的李子，一边拾起地上的落叶，喃喃自语着另一方面，盈盈她似乎就更加享受这一过程。有时从这片叶子落到下一片，将人们所不能目及的，秋日幽灵的舞动所呈现出来，每跳跃冥冥之间都暗合着心跳的律动，世间也因此而小小的揭示出一份奇迹，人与人的相遇，或许早在生命中刻下时刻表，连同种种丝线从一颗心脏穿到另一颗，她遥遥的举起一片红叶，阳光艰难的穿过上面细小的洞口，微蒙蒙的散在她的发梢，仿佛霎时逝去的烟波。
“哇，要好糊了哦。”
回过神秋刀鱼的一面，已经被焦化了，但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我翻了翻面，不知何时落叶已经燃尽，木炭持续发出噼啪的响声，火星向着空中进一步绽放。伴随着炭焦味俨然已是白日烟火的模样。
“真是的，烤火时要小心点。”
“盈盈已经是大人了呢”
“怎么了？突然说这话”
“没事，就是想到了未来…你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你今天…有些奇怪呢。”
“有吗？没什么啦，只是一下子感觉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明明前些日子还没一张椅子高”
“你那是多久以前了？我差不多也要成年了吧？”
“是吧——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尝试打趣，想要去看她那慌乱的表情，但不知为何，自己无论有没有笑出来，名为孤独的乌云似乎正笼罩在我的头上。面对未来，任何可能，似乎也只能逆来顺受了。
“有…”
“嗯”
我的舌尖像是被灌了铅，明明应该在更多几些什么却像是挤牙膏那样。我大约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大人吧，仔细想来自己关于对方有怎么样的交友情况都还是不清楚呢。
“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问题像是传炸弹那样丢回了我的手上。
“嗯，一般般吧，好像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大的转变呢，这么想来感觉还真是…”
像鱼嘴跃出水面，我的左肩被轻轻的点去，回过身脸颊却被一个手指抵住，紧接着，右肩又有一只小鸟落在了上面。那只小鸟轻轻地嗅了嗅，便靠在了我的头上，手穿过了我的外套我们贴在了一起。
“身上已经没有香烟的味道了呢”
“因为很早就戒了嘛”
衣服上也没有酒肉的臭味”
“因为很早也戒了嘛”
“那不是…变了许多吗”
那只小鸟愈发的靠近我，越来越能感觉到她那桃红的双唇轻轻吐露出湿热的气息，像大西洋沿岸的暖流。
“怎么了…”
我打断了她的进一步靠近，因为这似乎预示着一种不同寻常，但我却并不排斥，反而有些心存侥幸。
“如果说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你会怎么想…”
“我想她大约会明白吧”
我并不清楚这种预兆是要我做出什么样的应对，只是我选择主动去靠近那只小鸟，本能替我做出了先行于思考的反应。我亲吻了上去，舌尖像是一股海水，穿过了蚌壳，接触到了那柔软的腹地，紧接着嘴里开始交换着一股又一股的湿润水汽。大约是急剧而去，所变化的风向使得那片海水并没有做出什么应对的经验。当我在直视的那双眼时，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既没反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热情。嘴角还挂着一条又细又长的银链，我轻轻地靠近，伸出舌头，一点一点的舔着。
应盈盈在从宇宙回归的五秒钟后，眼睛不断的接收着久违的阳光，开始受到刺激，不断的落下眼泪。如果是在海边，这大约会落在沙滩化作珍珠吧。她用双手不断的抹着眼泪，而我也轻轻地将她抱在怀中，所幸的是我依旧能将她包裹在名为我的世界里。落叶纷飞，彻底碳化的秋刀鱼的烟尘升入空中。如果能因此而将整个世界覆盖的话，似乎也可以减轻许多生的痛苦。这个世界上会有多少人在闭眼中死去，又会有多少人在睁开眼中活着，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唯愿此刻永恒，即使，即使…
“咔次”
楼道的声响终于停止，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是我的恋人，我们相恋已经有三年了。
“走吧，回家”
“嗯，回家。”
我们牵起了对方的手，在落叶铺满的道路上，踏上了十年前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