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轮还未转停,我们便成功与希格妮汇合。
当我牵起莉莉安娜跃下轮毂时,奢那肉食性的化身也扑打着薄翼,荡开气流降在广场中央那垒起的废墟上。
与我被飓风卷走时相比,此处的伤痕变得更为粗砺,显示出常年被蓝色的力量抚爱而难得一见的狰狞。
从裂隙的更深处伸出的黏稠根须编织为网——我想它们其实来自幽深的海底——隔开落脚点散落的碎石。
为抵抗深海的压力而磨砺的出色弹性,让结起的网颇有趣意,触感相当舒适。
虽不过数十米的高度,但这多此一举的从容很让我受用。
这意味着,莉莉安娜那独特的贵族气质不曾变改,同时,她与我更为默契。
在根须的支撑下,莉莉安娜整理着被打乱的裙摆,压低有些蜷曲杂乱的发顶。
我注意到她的发又生长了些。
若顺着背脊的轮廓轻柔地垂下,一定能整个将我覆盖吧。
筛过发丝的熹光将交出重叠的晕斑,在流淌的蜜汁般的阴影上,她起伏不定的胸口、因频繁呼吸气而收紧的腹部,明亮的部位定会镂刻出黯淡的形体。
即使阖上眼,莉莉安娜的身形也将随她的气味映入我麻痹的脑海。
被体内维管中的热意点燃,莉莉安娜的表皮正忠实地记录着经按压而留下的,我的指纹。
当莉莉安娜压向我时,她撑在我肩膀两旁的手臂将滑过油膜般的炫光,使得纤细的线条在我的视线中交汇,直至她落着吻痕的脖颈。
一次大胆的幻想。我摩挲着根须,将表面的黏液捻于指肚。毫无疑问,这也同时是切实的事迹。
莉莉安娜正扯直衣领以去除褶皱。
尽管天光正好、大晴白日,原先格恩达尔的魔法留下的异常魔力环境仍使光线透射疵瑕,缓慢地斜淌在地。
澄澈的碧空向我昭示,飓风过后将是一个美满的夜晚。
伊利昂城的防线勾画天际的云霞,翻涌的海浪送来绵长的涛声。
我想在莉莉安娜的发间凝听她跃动的心脏。
由内部的根须维系的,虚假的生命——它所萌发的,也将会是枝芽般生机活现的欢情。
被莉莉安娜凝视着的我,在她扎根、在她贪婪索求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模糊的边界正被她侵略。
按照希格妮的观念,我已融入了莉莉安娜的灵。
她的意志眷恋着我的身体,我所拥有的,都全数被她掠夺。
柔和的下颌隐入热息,高挺的鼻梁折下的影光安卧于绯染的脸颊,而最让我难以别移的,果然还是莉莉安娜无光的眸。
漆黑的发幕下,坠入莉莉安娜眼睑的,不明的暗星——以星间百合宇宙游民的性质,我想确有几些可能。
当然,莉莉安娜的眸本就黯然,这等疏离感正是建立在她锐利骄傲上的妖冶。
地上的根须缩入地下,静脉般的震颤传来细碎的摩擦声,我想这也是不可言说的植物间通讯的方式。
莉莉安娜会意地轻轻颌首,蹙起好看的眉,举杖斥停了在伊利昂城内倾轧的巨轮。
为之而战栗的大木马,也像是被胯下惊马驯服的年轻骑士,松松垮垮地落下一条条拂动、不实的瘦影,朱槿本该干枯却闪着水光的蕊在木马的表面绽开浓烈的红。
潮湿的空气汇集在我身侧,传递着海浪的声息,我像是在瓶中赏玩着我的饲主一般,慵懒地看着莉莉安娜精密优雅的动作。
果然到底是青涩的植物啊——将登陆中大陆前往时的记忆弃之不顾的话——即便不喜水,也总会汲取其水意。
近处蓬松的发似是被剪断的波浪,虽漆黑如墨却可见它顺滑、靓丽的弧度。
因为莉莉安娜喜欢我的头发,我想我也该喜欢她的头发才好。顺带一提,是喜欢的。
略带苦涩的味道和粗糙的口感都很有趣,落在皮肤上也滑溜溜的,却并不让我觉得痒。
不如,在莉莉安娜褪下枯死表皮的时候,趁机小心收集一些吧……
嗯……
地点是浴室。
我想我会故意露出破绽,引诱她察觉我的行动。
莉莉安娜会微微歪头,接着露出恍然且无奈的表情,然后纵容我。嗯。想被莉莉安娜纵容。这也是目的之二。
彼此的视线在空中厮磨,莉莉安娜正散漫又镇定地为被巨轮摧毁的街道、码头或是集市善后。
这海滨之城,随着海鸥与笛声而扩张的伊利昂城,从中萌发的新绿颇为违和。
话虽如此,一些被波及的卫兵却不为所动,回避着莉莉安娜的根须调整阵型。
毕竟是美黎雅·潮心飞地所属的地方卫兵,素质远非那些二流的人类国家或人类种族可比拟的。
而踏破这默契的寂静,希格妮也摇晃着有大片污渍的裙摆快步跑来。
我注意到她摘下手套,且手掌外附着着一层浅薄的鲜红。
纤长的龙尾左右弯曲抽缩,时而蜷成漂亮的半圆,湿润的鳞片划出玻璃般的彩光。
借着身长的优势,在我向她伸手前,希格妮便将我揽入怀中。
我回味着向着她的引力,感受身前不可思议的柔软。
都说龙种的血肉是可贵的宝物,这样的肉质受到怎样的追捧可毫不意外呢。
“主人!主人——想念您……”
脑袋上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当然,这只是希格妮温存的借口。
“唔……不要这么撒娇啦,好热……”
“呜呜,主人……主人!那个,那个圣剑大人它,一直欺负我……呕……好难受!”
“诶?不,米安它,应该不至于吧?”
“是真的!泣……难道,难道主人不相信我吗?呜……这样的我,还值得、值得您的爱吗?”
“太严重了。”
“所以!是圣剑大人它——哎呀。”
希格妮忽地松开了我,紧接着向后一躲。
她饶有趣味地惯看身前划落的弧光,为确认手掌的完好一般上下活动着指节。
莉莉安娜只瞥过一眼,便失落了兴致,转为确认伊利昂城内的状况。
因为我嗅到了奢身上那种疲惫、那种低沉的血腥,尽管是突然的袭击,尽管奢流露着刺骨的敌意,我也并未闪躲。
奢保留着蝙蝠形态的翅膀——虽然奢的黑粉撞色连衣裙质地廉价,但却是品级不俗的装备。这也是她受到堂皇宠爱的证明。因而,她的形变是和谐的,不会破坏衣物的完整——僵硬地挥下美工刀。
奢她啊,似乎完全没有剑术功底啊。
不过胡来的路数也很符合奢的性格,我想在刀光逼近前,希格妮未能察觉奢的来到。
嗯……
不明白。不能理解。不过,我不在意。
奢身上的许多秘密,仍还隐藏在她封闭的心中。不,不如说,她身旁那隐形的府舍若不崩塌,奢一定是让人为难的。
我喜欢她带来的不便利。她爱我的血胜过一切,作为回报,我只能更喜欢她、更爱她了。
奢正冷冷地盯着希格妮,希格妮也讪笑着盯着冷冷地盯着希格妮的奢。
哼哼,相当和谐的氛围呢。
不过莫名有些眼熟。
“把那个……把美工刀收起来。”
在奢就要再次动手前,莉莉安娜弹响中指,以身侧的花蔓为饵,地下却再抽出一条根须,迅速抽走了奢手中的美工刀。
而更为细小的根须自主枝两侧剥离,摆弄着美工刀的抽拉结构,稍显滞顿的咬合声清晰地传至我的耳中。当然,希格妮也好奇地看向声源。
“还给,天吹……”
“了不起的材料啊,我们不曾在任何星球上探索到类似的物质。质地很扎实,接口却很粗糙,外观也……你,很珍重它吗?”
“——哈?关你,什么事?天吹说了,要还给天吹,所以,快点、拿过来!”
“太危险了。不管怎么说,先让我代你保存着吧。”
“那不是,天吹的问题。这个——这个龙女仆!龙腥味很恶心,别捏的样子也很恶心,还靠近天吹的,爱丽丝……是她的问题。所以,要清除!”
她的敌意货真价实。
面向着希格妮的奢,将轻薄的翼翅盘在腹前,绷着骨节分明的指摩挲桡骨外有毛的肤膜。
总觉得,奢的模样有些微妙呢。不过还不至于称得上是怪异。
奢不安地佝偻着背,将她摇晃的身形掩藏在翼翅内。
从她身侧飘下的光镂刻出的影更为纤细,氤氲的海烟中,奢像是回到某种温和、曾哺育她的腔体中一般,眷爱地颤动着。
虽常会听到血族不能照入镜子的传言,但它们沉沦于幻想的程度不一,个体上也存在差异。
堂皇与奢这对姐妹,便是可以照入镜子的类型。
不过,血族内也制定了相应的定例,如在招待同胞时,会主动打开房门并将镜子类的装饰收入储物间。等等。
奢咧开唇,唇角在肌肉的切压下向外翻起,露出畸形的牙床。
随着嘶嘶的呼吸声,锐利的尖齿时而压在唇上,留下深红色的印痕。
希格妮伸起食指抵住下颌,慢悠悠地凑到奢的身前。
“什么啊,做什么啊!不要因为,因为躲过天吹的,天吹的刀就得意忘形了!”
“嗯嗯……原来真的有尖齿啊。”
“哈?真是恶心。你以为天吹会感动吗?你也,只是天吹的敌人……哼,这种从容的态度,你也和那个,那个植物白痴一样恶心!喂——把美工刀,还给天吹!”
“诶~不要看着莉莉安娜姐姐啦~我会觉得寂寞……两边都是哦?对吧!”
“什——喂、不准碰我!走——开!快点,走开!真是的、真是的!好重——”
灵活狡猾地伸手滑过奢的腋下,将她举在怀中的希格妮,目光执着地停留在奢的银牙上,不顾她的反抗,也向奢探出脑袋,眼看两人的唇就要贴在一起——
“牙齿,压到唇的话不会痛吗?”
在奢的挣扎逐渐无力,即便将手掌按在希格妮的脸上,被希格妮所眷顾的命运仍裹挟着奢,使她不能再躲闪。
好像热息也能交融在一起似的,奢不悦地在希格妮的怀内颤动着。
她仍有些混乱,她面露期待,或是别的什么,呆滞地等候着。
见久久不得回应,希格妮酸涩苦恼地歪过脑袋,借着奢的侧面看向我。
“摸一下吧。奢的牙齿是弱点哦。”
“明白!”
比起灵长类的形态,果然蝙蝠的外形更可爱吧?
柔软牙龈的触感,幼稚的齿缝。以及延伸至粉嫩圆钝鼻尖的唇——奢的一切,都是我所爱的,美的迷思。
想被她吸血。也想吸食她的血。
在此之前,就让希格妮她,也来玩弄奢的尖齿吧。
“对不起~让我碰一下吧?”
“唔……不要……”
“嗯嗯……表面有细小的倒刺……哦,是通过这个缝隙输血的吗……滑溜滑溜……虽然很尖利,但是很温柔、很可爱啊……”
“不……唔啊……不要……”
“啊!莉莉安娜姐姐!”
已完全扫除伊利昂城受飓风与各魔法摧残后的负担,莉莉安娜也拄着权杖踱步过来。
她将美工刀缠在根须间,弯下眼角恍惚地赏玩着希格妮与奢的打闹。
我注意到她正摩挲着杖尖的蛋白石。
“莉莉,也去摸一下吧。”
莉莉安娜并不隐藏自己的心意,做作刻意地开口。
“诶……要不要去呢……”
“莉莉安娜姐姐!”
“——就算你这么看着我,也很纠结啊。”
“莉莉是想摸一下的吧?我知道的。反正伊利昂也很无聊哇。”
“呵……既然,既然爱丽丝小姐这么说了……”
于是。
配合着莉莉安娜的身长,希格妮转为扶握奢的腰肢,将奢的脑袋落在自己的胸口。
早已不能忍耐的莉莉安娜,也与希格妮一同伸手,抚摩起奢的尖齿。
“哦、哦呀……这个部位,尽管连接着牙龈,却并不很固定啊。”
“对吧!摸起来,像是猫的尾巴!好像会主动地避开手指呢。”
“嗯,这也是血族的秘辛吧。吸血,其实很高深的学问吗?”
“唔唔……唔哈……吸……”
“感觉,很美好!也很有趣……莉莉安娜姐姐,我也想把牙齿磨尖呢……”
“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碰你的……不妙啊,尖齿的手感还真是……还真是……”
“诶嘿~被发现了。”
“不要……放手、放手……嗯——”
不,话说,奢现在的模样……
这种羞怯的态度、暧昧的态度,竟然会出现在奢的脸上吗——不由得这么想着。
原来如此。
一闪而过的灵光使我了然。
原来如此,三角形果然是稳定的形态啊!
哼哼,不愧是我。
再怎么相互攻讦,奢也愿意与莉莉安娜约会,好比猫儿之间的缠斗,一片落叶轻压另一片零落的叶。这正是三角形的力量。
我的手腕仍残留着彼此掌心的热度。
现在,希格妮这样麻烦、这样自我的人也介入其中,结果她们这几人还是很友善呐。奢甚至交出了自己的尖齿。这也是三角形的力量。
这样,大家都能品味、都能体会奢的尖齿的美好了。
就这样,和谐相处吧。
我也想摸奢的尖齿呢。所以。
有些手痒的我,正要踏出罪恶的一步。
有什么人,忽然拉住我的衣角。
转身时未能捕捉对方的身形,顺着拉扯的痕迹看去,原来是有个陌生的幼孩正捂着腹部,抬起灰白色的手臂拉住了我的衣角。
“喂、勇者……你的情事还真是荒唐啊……算了,我本就无权过问……咳咳……你——你可不要放过它啊……放过格恩达尔……我的记忆,只有它才能——”
姑且,说是女孩吧。
频繁眨动的眼睑上遍布灰色的斑点,无眉的前额渗出薄汗。她的发也颇显干枯。
“——咳咳,咳咳……你,是在顾虑幼龙吗?无妨,无妨……我已知晓她的目的,想要格恩达尔的灵,就让给她好了。在那之前,就让我成为曾经的我吧……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若说她患病而难耐痛苦也不足为怪,病态的白洇染出病态的灰,在波光与天光中,女孩的形色现露出微妙的不实感。
就好像,她的俗身、她的魂灵并无边际……
啊。
“——喂!勇者,它们,快要——快要——不要再迟疑了,先将它们制伏——”
“你,是米安啊?”
“哈?”
“什么啊。你原来还有别的形态……真是的,好歹化现一个更有效率的形态吧?灵长类不太实用吧?”
“啊,啊?”
“好啦。你也不要再转换回圣剑的形态了,圣剑也就马马虎虎啦!嗯,我姑且也考虑过勇者的事情……我会让认识的人仿着圣剑的模样再锻造一把的。”
“你……你现在在意的是这个?啊?”
灰白色的女孩——也就是米安,颇为动摇地拍打着我的腹部。
就算是被玩弄牙齿,已一息不存的奢也察觉到了米安的存在。
希格妮做作地向莉莉安娜身后缩了缩。
莉莉安娜也难得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是、是圣剑大人……”
“圣剑……呼啊……圣剑也是,敌人……天吹,不喜欢……”
“噗哈哈……你叫它圣剑大人,你又将它,当成什么敌人……太好笑了吧?”
“莉莉安娜姐姐,笑声好可爱……”
“——啊,不。没什么,这不重要啦……嗯,不重要……呵呵……”
“米安,就只是米安哦?”
“——你们,真的一点也未理解眼前的状况吗?它们,再怎么说也是有名的死囚!而且,而且,话说,身为勇者,制伏它们是你的委托吧?对吧?所以——”
所以。
这证明唯有米安误会了所谓“眼前的状况”。
伊利昂城的漩涡早已汇集于这座广场的废墟。
在此玩闹着的我们。珊瑚海妖的卡西恩与她雇佣的赏金猎人小队。
以及,悠闲地驾驭着宝蓝色的海沫,漂浮至此的爱丽儿与她倚靠着的康斯坦汀女士。
我早已收到爱丽儿的讯号。
透过海浪的声息,在此之后,就由我们来解决吧。
无论是格恩达尔,或是怯塔纳,都不再换得我的喜悦。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