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为此负责的怯塔纳·温米罗，有着赤色、干结般的皮肤。
虽然质地粗糙，如卷起的树皮，但却通透见光，使她亡灵的生命在流溢中闪烁。
隐隐约约如缠尾的水波，她那并不真切的形体融入显露出挫伤、遍布瘢痕的伊利昂城。
她是苍白风光下疲惫的水蓝色中点睛的红。顺带一提，她有一条猞猁形的尾。
将大木马的皮纹塑造、使它昂然引颈，然后流血的柳条间，那受飓风撕扯的朱槿悄然地、安恬地飘落。
地上浑浊的泥浆玷污了朱槿的颜色。它在褐色的引领下败落，而白垩的残壁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凄惨的过程。
飓风过境后，天上的天堂石魔法网罩再度闭合，封闭的魔力环境固化了城内的气压。一种难以说言的苦闷缭绕心间，像是井壁上滑腻的绿苔。
“——搞什么啊！格恩达尔那家伙……它到底在搞什么啊！”
透过流民低弱的哀嚎声，怯塔纳意气用事、有些不忿的斥责传入我的耳中。
她披散的发隙间本该狡黠的眼光，在眼周的挤压下变得凶狠。或者说变得麻木。
对怯塔纳这样不可饶恕的死囚而言，麻木也是一种残忍。
更甚于实体的结膜所产生的视错觉，身为精神体的她，使烧灼的憎意僭越待腐烂的肉身涌动着。接着涌向我。
我摆手让莉莉安娜或是奢暂且歇手，迎面向前一步。走进胡德拉那死之灵气撑起的界域。
“呵呵……算了，算了啦！也终于是得到你了啊，勇者！擅自夺走我的圣剑，擅自成为勇者的你——我可是，一直期待着与你见面啊！”
抬手撑起自己的面颊，衷心露骨痴笑着的怯塔纳——作为胡德拉，她是缺少骨骼结构的。她的动作如绒芯的玩偶一般轻浮。
她屈起棱角分明的五指，在身上持续地抠挖着，由浅及深，深至里处又勾起指甲迟缓地拖出体外。
我似乎理解了她的用意。
“诶——”
我认真地为她考虑着。
“呼呼……呼哈哈哈哈！不妙啊，这具身体，竟这么期待与你厮杀吗（如我所见的，怯塔纳的身体胀大而后缩小，像是漂游在水中的纸）？哈哈——才怪呢！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怯塔纳！胡德拉的怯塔纳！你要是被格恩达尔那家伙击倒了才让我为难啊（她摇晃着脑袋，竟然确有其事似的）……好了，来迎接短暂旅途的终末吧——哈？你，在做什么？”
她的茫然出于心底。
因为我能越过她的喉道窥看怯塔纳灵体的心脏，所以我能肯定。
这变化的光泽无疑地出卖了她隐瞒、阴郁的外在——可以说，怯塔纳瞠目结舌。撑在树瘤下的坏皮，从树皮中吐出树皮。
在一厢情愿地倾泻自己的情感后，经常会出现类似的状态。
我略感困惑地再一次作出先前的手势。
“——所以说！勇者，你……你是在戏耍我吗！戏耍我这个，将千百代温米罗踩在脚下的大天才！啊！回答我！窃走圣剑者啊——勇者啊！”
有些吵闹呢。
难道我错怪她了吗？
不，应该不会的。是不会的吧……
“是粉丝服务哦。”
我有些不自信地回答道。
也许是她未能及时获知流行的风尚——毕竟据我所知，死囚中手机的持有者数目寥寥——并未明白我手势的寓意。
我将掌心轻轻朝向身体，将双手食指沿着指掌关节缓缓向上伸展，在一个随意的时点，将拇指从掌侧向掌背方向收拢，与食指形成一个预备的折角。
拇指指肚也柔软地内收，指关节微微凸起，接着，食指指肚随之相触，一次试探性的、精确的接触。拇指则完全闭合，压为并不规整的底角。
手腕开始极其微妙地内旋，食指远端的第二个指节微微内压，让指背呈现出一道更为圆润的弧线，拇指则相应保持着稳定的角度进行支撑。
此时拇指下方的指节可轻轻靠在一起，或保持一丝气息流淌的间隔。食指的根部则自然分开，与下方的底角形成延续性的峰谷变化。爱是首尾相连的。
我抬起手腕，将手势比出的爱心推向怯塔纳的位置。
“是粉丝服务哦。”
我再次向她明确了这一点。
“哈？什么粉丝服务啊！是在炫耀自己的身份吗？啊？勇者……呵呵，区区勇者，便让你觉得这么光彩吗（话虽如此，我确实还挺享受勇者带来的关注的）？还是说，你的才能，也就到此为止了！屈服于勇者的虚荣，成为，成为白痴的宣传机器……粉丝服务（啊。看来她理解了我的用意）！啊啊啊——不要恶心我啊！圣剑会选择你这样无能的存在吗（我有些受伤地——哼哼，虽然很是虚浮不实——转向莉莉安娜她们）？啊？真是的……真是的！”
给人的感觉，很糟糕吗。
我轻晃手腕，让比出的爱心更显动态，同时这么询问着。以一种默契。
莉莉安娜正以拇指摩挲着短杖杖头的蛋白石，奢便小跑过来，将我抱在怀中。
“那家伙！太没有，眼光了……要杀掉必须杀掉只能杀掉吧！对吧！”
“和她没关系。这个，很可爱吧？”
“不是，没关系！是很有关系的……因为，天吹很喜欢哦？话说……嘿嘿……‘和她没关系’，意思是，只要被天吹喜欢，就足够了……是这样的意思吧？”
莉莉安娜随意地转动短杖，无所谓地观察着奢的神态。随意而且无所谓。不过是刻意的随意与无所谓，我能感受到莉莉安娜目光中的谨慎以及犹豫。
对植物而言，谨慎与犹豫是存在鲜明差别的。
而奢只是贪婪地盯着我，好像我的皮肤也会被她剥下般黏着。手臂能感受到她廉价全身裙的粗糙触感，与她胸部的压力。
“嗯……不是的。”
我郑重地回答着奢。
“不是啊……那，现在呢？”
“不是的。”
“……现在？”
“太快了啦。”
“哼，为什么……明明，你喜欢天吹，一般都会这么觉得吧？身边只有天吹就好了，只要被天吹喜欢就好了，这样的……天吹就是这么想的哦？”
她笨拙且紧张地将美工刀握在手中，无保险锁的结构让我感受到切口的冷意。
奢一定用这柄美工刀做了什么，她身上的伤口显然是它留下的。
而且不知为何，奢从未试图让它们愈合。即便是是吸血鬼，流血的身体也不会使它变得自信。奢是有些别扭，或者说懦弱的。但还不至于，这么不理智。
嗯……
好吧，从她钻到我与莉莉安娜床上这点看来，她很有行动力。而且她的身体很美。我将她想得太无害了。奢是很危险、很危险的吸血鬼。血管内流动着的，冰冷的体液，经过光滑皮肤的强调，夺走了我的知觉。我想象她挥动纤细的手腕，将美工刀的刀片落在我的身上，也许，她会正握着它，吃力，同时低效地捅向我的腹部。她爱我的血胜过一切，我也愿意被她的美工刀切割——啊啊。原来不理智的那一个是我啊。
我正想抬手格挡自下、向上砸向我的倒塌石壁，粗壮的根须便将它拍碎，柔韧地一卷，卷走飞灰与碎砾。
“把那个，收起来。”
莉莉安娜将短杖横在我与奢之前，试着将她推开。
奢紧握着美工刀的外壳，同样廉价的塑料外壳其接口处正在颤动。
好在有刀片的支撑，美工刀不足以变形，但在她的握力下有些透明的塑料，却也可见刀片冰冷的颜色。一种先觉般的痛意和一线的伤痕使我眯起眼。
若是奢的话，一定会伸出舌头去舔舐吧。
不同于莉莉安娜她杏仁形的舌，也不同于希格妮她狭长却灵活的舌，奢的舌头应该是掠食者般、有目的地在口槽中滑动，又不会被齿部结构阻碍的形态。
虽是亲口被她吸过血，但腿根部的触感混合着身体的热意，一时模糊不清，我只堪堪能想起奢的舌面上许多粗糙的颗粒。
即便被血液淹没，当舌滑入血液时总能印刻于我的皮肤。
天上无端坠落的巨型石块，也一一被莉莉安娜操纵根须扫走。
奢固执地在碎石落地声中握紧我的外衣。她将美工刀举在肩膀的高度，对着莉莉安娜左右比划。
“忍耐、忍耐……天吹会，忍耐下去……呼……”
终于作下决心的奢，依依地松开手指。从最微弱的小拇指、到热烈的无名指，之后是平衡的中指，当食指与大拇指只能捏住我的衣角时，她深吸气，接着彻底地松了手。
被牵扯开的外衣回弹在我的皮肤上。
“天吹，最喜欢爱丽丝了。所以也喜欢你的手势。那种不解风情的笨蛋，那种竟然更喜欢姐姐的笨蛋，都去死吧。”
泄气地垂下手臂、移开视线的奢，不受宠的天吹奢冷漠地、甚至让我觉得寡情索意地开口。
面对横飞来的栏杆，她未作反应，只低垂眼帘，看着鞋尖在地上划出的不均匀的轨迹。
毕竟，奢的鞋跟很厚实呢。可以说太厚实了，不会崴脚才让我觉得奇怪呢。
顺带一提，栏杆在它掠行至彼此身旁前便被切碎，接着徒劳地跌落在地了。
“多做一些吧，爱心的手势。天吹很喜欢。”
与奢低沉、充满郁气的话音不同，莉莉安娜紧接着插话进来。
“我呢，反而不这么认为。”
她将短杖抵在不知其意味地划动着的厚底鞋的路径上，迎着奢俯瞰的视线轻笑道。
“我可没有那么无私。爱丽丝小姐的粉丝服务……希格妮那孩子，也接受过了吧？”
“嗯。因为，她想要格恩达尔那家伙的灵。”
“诶……她也会明确表达自己的欲望啊。算了。既然如此，算上我和奢，还有那个怯塔纳·胡德拉，就有四人接受过爱丽丝小姐的粉丝服务了。”
“算是吧。莉莉，那她们呢？”
“这一次，还请您原谅我的任性……”
莉莉安娜难得一见地有些羞怯。
既然作为意识主体的莉莉安娜有意改变，我也无需顾虑。
铺就青铜的地面向上拢起，四向八方地朝着我们的位置耸动而来。
以【老金枝】的能力构建的独立空间撑开合拢的地面，根须缠绕为坚韧的长鞭，在莉莉安娜的目视下抽裂青铜。
浸水的天光撒落裂隙，薄片折射的铜色显示出深水般的紫青。
在光晕遍布的、环绕的膜层下，莉莉安娜坦然地搂过奢的肩膀——当然，莉莉安娜矮小的身长让她必须踮脚，尽力抬手划过奢的侧腰。
两人衣物相互摆动，如发纠缠着发，奢那樱粉色、干枯的马尾在莉莉安娜不可断舍的生命的远端的遮蔽下，掩出交杂的、友爱的图画。
“怯塔纳么，该是不能长久了。粉丝服务——不管怎么想，对于外人，是没有必要的。”
“嗯……”
“奢她，也是会同意的哦？对吧？因为是好孩子，也约会过，所以是学会分享的好孩子。独占欲什么的，不要再执着那么幼稚的想法了。”
“这样啊……”
“当然，这都取决于爱丽丝小姐的想法。那么……”
“诶……不要。就是，不要。”
莉莉安娜她，似乎在诱导，改变我对“粉丝服务”一词的观念。
我认为它是建立在我勇者这一身份上的歧路，是狂热的盲信引发的，观念上的漏洞。
说到底，粉丝什么的，又与我有何关系呢？
我喜欢莉莉安娜，也爱着她。同时，我不能否认的是，对希格妮，对奢，我也都怀抱着让我焦躁的情感。
“啊！啊……也是呢。果然，这才是爱丽丝小姐啊。”
“对不起……”
“不……一点也不。至少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放下手，让缠结的发抽离编织的网。
莉莉安娜轻笑着以掌背拍打裙身，在奢朱红色的眼中舔过自己的唇。一抹鲜红，在红色的倒映中流血。
我作势就要拔出腰间的圣剑——
那汹涌的、凝结的冰潮，在我抬手的瞬间崩溃为蓝色的奔流。也就是泛滥的蓝。
哎呀，猜对了呢。
“呼呼……终于——终于！来了，勇者，将那个，将我这必会跨越神明的大天才怯塔纳的奇迹献上吧（她缓步、缓步、缓步向前。当密布血丝的眼，当她勾起的石锥将锐利的一点指向我时，我开始想念希格妮了）！把圣剑它，交给我，也许我会留你，或是谁一命哦？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吧？哼哼……哼哈哈哈——才怪呢（我想，既然我不曾顺着她的思路考虑，她的娱乐便有些太自我）！我啊，可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呐！我会击溃勇者……这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夺走圣剑……来吧！让你见识一下，足以灭却勇者力量的，前勇者之骨吧（总觉得，在哪里听谁说起过这个词呢）！”
莉莉安娜适时地低声道。
“她是会把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想法临死前都说出来的类型。”
我了然地点点头，也接着反问她。
“有办法，直接赶到希格妮那一边吗？”
“轻而易举。”
“嗯，谢谢你。爱你哦，莉莉。把她——把怯塔纳也带上吧。”
“我明白了。”
于是，作势抽出圣剑的我，随意地向怯塔纳展示着空无一物的腰带和收纳包。
“喂、跟过来吧。”
“——哈？勇者，那个呢！你的象征，勇气的凭证，那光荣的圣剑呢？给我，将它拿出来——我所需要的、我必须的，也只有那个——你不重要！你什么都不是！只是错误秩序的傀儡！把圣剑它——”
怯塔纳喋喋不休，从她干瘪的身体中，震动的气流赋予她顽强、苛刻的生命力。
莫名的风惊乍着吹起，莉莉安娜遮挡着不同于飓风的清冷，甚至有些温和、舒爽的风势，浓烈的蜜香通过朦胧的花粉团扩散入重新聚起的水汽中。
石壁。碎石。拢起的地面。之后是风。
这家伙，怎总是制造些毫无威胁的攻势呢？
为争取莉莉安娜准备的时间，我向怯塔纳单方面地作出低级的挑衅。
“你，是有那种勇者狂热吧？真可怜呐，但我能理解你。没关系哦，我不会责备你的。”
“不要得意忘形了！不过，不过是趁着我在牢中虚度，幸运地得到了圣剑的青睐而已——你，完全是不及大天才的我的啊（不愧是大天才呢，激起的风浪拍打城中，而大木马岿然不动）！要想治愈，必先伤害，像你这样、这样只有虚妄人生的家伙——就给我，丑陋地死在这里啊（印象中，胡德拉是擅长治愈魔法的种族。性格恶劣也是理所当然呢）！呵呵、呵哈哈哈哈——先把你，在这里处决……勇者可是难得的素材啊！然后，再找圣剑——格恩达尔！你可真是给我留了个好礼啊（啊。难道，这回旋的气流只是先前那场飓风的余威吗？总不会是吧……总不会）！就算是你！我也会——”
那黑色的天星，在怯塔纳的脑顶闪烁着。
来了。从遥远的地下、呼吸的地下，被莉莉安娜呼唤，召集的同胞们，忠诚地屈服于她，化作撕裂城市的巨轮——
它不可阻挡地带着我们，来到伊利昂城那另一片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