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月,正式進入到冬季。
冬陽從城市大樓間斜斜灑落,映在一棟素白的建築外牆上。光線掠過玻璃與石材的交界,最後停留在正門一側那片由磨砂金屬與岩板拼接而成的牆面上,刻著「隸達」勻稱而內斂、沉靜中透著力度的標準字。
這棟九層樓的建築位於市中心圓環旁,外觀不算特別高調,內裏琥珀棕牆面、內嵌光源,空氣裡混著雪松及鼠尾草香氛的味道,顯然負責人除了視覺層次,也十分重視感官體驗。
「隸達」是全國前三大的管理顧問公司,從政府標案、品牌定位、空間陳列、視覺設計、使用者體驗到行銷策略,皆能一手包辦,也是少數能接下大型公部門案子的民間企業。
九樓電梯門打開,新進人員依序前往會議室報到。
虞紓走在中段,手裡抱著入職資料,神情自持。
她的五官清晰淡漠、雖不到非常精緻,但比例恰到好處、耐看。深灰襯衫與黑色長褲襯得她線條俐落,及肩短髮貼服耳際熨直,頸上工作證低調地隨步伐擺動。
身旁一位同樣剛入職的男同事湊了過來:「嗨⋯早,妳是設計部的吧?我叫陳昇,品牌部,我們剛才在樓下看到妳進來⋯」
虞紓轉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平穩:「⋯早。」
僅止於禮貌。這種不鹹不淡的回應,是虞紓長年來在社交場合的自保方式。
陳昇還想再說什麼,後方傳來一聲:「欸!這裡是上班場所,不是來聯誼的好嗎?」
來聲者是一名俏麗女人,耳上短髮、剃邊顯俐落,身形瘦挺,金屬細框眼鏡底下的眼神銳利又帶點戲謔,精準地打斷了對話。
陳昇嘖了一聲,本想懟回去,但目標早已跟隨隊形走遠,便悻悻然不再多言。
虞紓的「不近人情」其實並非本意,只是長年的經歷讓她習慣在工作場合與人保持距離。
雖然只有二十三歲,但她在大學期間就跟隨教授執行相關設計整合計畫案,除了感冒生病,幾乎沒有假期,也因為家裡經濟關係,犧牲大多睡眠時間,獨自外接過不少案子,遇過心善、也有滿懷惡意的雇主,吃過不少悶虧,但也成長不少,早已熟悉如何迅速適應節奏。
虞紓花了好幾年,才從家庭的束縛中一點一滴掙脫出來。靠的是每一筆案子換來的生活費,還有那些被現實磨出來的堅毅。
她出生在一個沉默壓抑的家庭—— 父親在工地做粗工,母親是外籍配偶,不識字,替人洗衣。雙親的情緒總像曬過頭的衣服,乾硬、皺巴巴。
她有個弟弟,小她三歲,得了癌症。
那幾年,家裡像被掏空。每一張收據都是一次傾斜的希望,點滴聲與例行醫囑都可能引來更多債務。
最後,弟弟還是沒能撐過化療。幾個月後,母親也服藥跟著走了。父親從此鬱鬱寡歡,後來也選擇同樣的方式離開。
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所以虞紓早已習慣不透露過多情緒。 別人以為她天生冷淡,其實那不過是從小就明白——最「省事」的生存方式,就是不要對任何人抱有“期待”。
「虞小姐!」 虞紓聽見來聲,立刻收斂心神,轉身。
沈子衿走上來,語氣自然地補了一句:「沒事,邊走邊說」,頷首續道:「我們之前面試的時候坐隔壁。我記得妳,雖然是社會新鮮人,但履歷很漂亮,拿過獎,執案作品也很乾淨俐落。」
「謝謝。」虞紓語調不疾不徐,語尾帶著一點客氣。
「我叫沈子衿,妳可以叫我子衿,我可以喊妳小紓嗎?我們一樣隸屬設計部。等等一起進去早會。」
她再看了虞紓一眼,柔聲道:「那時候看妳作品,視覺設計和品牌識別都很突出,感覺就很懂得怎麼掌握市場胃口。」
「大學時執行幾件計畫案,有一些經驗。」虞紓回答時,語氣沒變,但神情明顯比剛剛柔和些。
「咦,妳們面試在同一場喔!也太好了吧!」緊跟在後的陳昇逮到機會,趕緊湊上來搭話
還想接話,沈子衿不耐煩地回:「你那天應該是另一場次,沒碰到我們這組,去去去~去你的部門開早會!」
前方帶隊的人事部經理到達目的地後,回過頭:「設計部會議室到了,品牌部及市場部請再往右拐,第一間便是。等等請各位直接隨意入座即可,各部門總監會在裡面和各位說明工作內容。」
語畢,玻璃滑門隨著進入的人群自動敞開。
此間會議室不大,約能容納二十人,投影設備已經啟動,螢幕上是「隸達」的標準識別圖。
眾人視線落在會議桌最前方那位站定的人身上。
「各位好,請入座。」
虞紓的脊背忽然僵了一下。聞聲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說話者是一位女性,站姿挺直,肩線筆挺。身高目測接近一米七,身穿合身的深藍條紋西裝外套,五官精緻淡漠,輪廓分明,皮膚白皙不失氣色,眼角旁邊有一顆明顯的淚痣,後方梳著俐落的高馬尾,乾淨露出清晰頸線與自然弧度的下頜。眼神沉穩中帶著些許距離感。
「嗯,都就坐了,就開始吧。各位新進同仁大家好,我姓桑,負責設計部決策。」
「隸達設計部缺的從來不是創意,而是能讓創意落地的即戰力。請收拾浮躁,跟上公司專案進度。本季部門目標已經更新,冬季KPI同步調整。」
「這次請大家除了保持自身專案的進展,最終目投標跨部門整合專案——『B市節慶整合設計委託案』,本專案因涉及設計層面較廣,由設計部主導,品牌部、市場部協助,項目由我親自跟進。」
臺上字字珠璣,臺下繃緊神經。
沈子衿壓低聲音:「小紓,她就是我們主管,桑序,能力出眾,海歸博士,年紀輕輕就當上總監的位置,不簡單!我事先上網挖了她的料,聽說有很多公司想用上百萬年薪挖角她,她都無動於衷!超颯!」
虞紓沒回話,視線仍落在桑序身上。
她從不會因為女孩漂亮而停下目光,但桑序不同。這個人的存在感,像光穿過玻璃後形成的輪廓,清晰,卻不刺眼。
這種人不好親近⋯但虞紓更在意的是——為什麼好像早就見過她⋯⋯
「⋯⋯綜合以上,今天的晨會就到這邊,各個業務交辦將會安排下去,請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散會。」
各個同事起身,虞紓原本正要回辦公室崗位,卻在剛會議室門口被叫住。
「虞設計師。」
虞紓聞聲轉頭,桑序站在距離她約三步遠的位置,直視著自己。
發言的桑序目光不鋒利,卻沉穩到讓人難以移開,像湖水表面無風時的平靜,反倒讓人看不出底色。
「剛剛會議沒聽懂的部分,有問題可以問我。」
語氣平穩,聽不出責怪或關心,像是一種習慣性的職場體面。
虞紓盯著她看了一秒,語調冷淡: 「好的桑總監,我沒問題。」
桑序頓了下,輕輕點頭。
「很好。」桑序微頓,補充道:「當初面試妳,印象就特別深刻,妳的眼神裡,透露著時下年輕人較少展現的企圖心。」
她的目光在虞紓的眼底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很期待妳的表現。」
兩人擦身而過的瞬間,虞紓聞到對方身上的香氣——鼠尾草混著一點青檸羅勒,乾淨、冷調,是那種不帶過多濃郁的味道,卻有種無法言說的安心感
虞紓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將這份意外的親近感推開,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她本能地感到警戒。
突然覺得這份新工作,可能沒想的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