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应该是在伊藤家里留宿的。特意准备好了晚饭，找好了想要一起看的电视剧，还有能让心情不那么悲伤的话题。结果，因为忘记带好换洗的衣服，原本想好的一切，全都不了了之了。

不过，因为父母并不在家，所以反过来就变得很轻松了。

“已经来过这边了，水月可以随意一点。”我半蜷着身子，瘫在自己的床铺上，用手指戳着正播放视频的手机屏幕，“就当是自己的房间？”

“把信美也当成自己的东西，可以吗？”

她坐在榻榻米上，戴着眼镜，一边读着我书架上相当古早的一本小说，一边回复刚才的话。那本书，已经很久没人翻阅过了，有点暗沉的灯光下，甚至能看见因为纸张舞动而飞扬的些许微尘。

会想打喷嚏的吧。

“不知道呢。”

把手机丢到一边，身体，自然而然地平躺开来，伸展成傲慢的「大」字。要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实在是太难了啦。你看，我手上什么武器也没有，如果觉得不满意的话，过来打我两下也可以。

毕竟是我的错嘛，不要太痛就好了。如果太痛的话，感觉自己会忍不住喊出来。

“明确地拒绝就好了，非要是这么暧昧的答案。”伊藤合上书本，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凝视着我的脸，“笨蛋，就算拒绝了，也不会说什么。只不过是不打算放弃而已。”

但是，还是会难受吧？想到这一点，就没有办法说出那种话，所以才说是我的错嘛。更坦诚一点也好，更残酷一点也好，无论是哪样，只要有点小小的改变，就可以把整件事都解决掉了。

“因为没办法下定决心嘛。”

我盯着伊藤的眼睛，隔着镜片，去看里面好像躺在水面上的我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情愫呢？明明也不是面无表情，但看上去没有在笑，好像也没有哭的样子。

镜片对面的伊藤，也是一样的。到底是完全不喜欢，还是可以接受呢？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只有两个答案，想必也就不会有神这种东西了。神社呀，神庙啊，还有神明本身，本来就是为了缓解大家的疑难杂症，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说这种话，未免有些太冒犯了，但我想神明大概不会介意啦。毕竟，也只是高中生的小小迷思而已。

“水月，会觉得我很讨厌吗？”

是出于愧疚的心理，还是其他的东西，有些想不明白。只是，总觉得伊藤的眼角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所以还是这么问了。

没有回答。

伊藤是不喜欢哭的类型，哪怕是别春祭的那一天，也只是笑眯眯地说不会放手而已。因为哭没办法让事情顺利吧，对她这样的优等生来说，应该什么问题都要用规整的办法去解决才对。

但是，恋爱没有答案，甚至连友情这种东西也不会有答案。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这么想的，要怎么办才可以知道嘛。大家又不是小说里的外星人，只要把触角靠在一起，就连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都可以明白地互相知晓。

只有滴落在脸上的温度是确切的，因为比体温更高，所以滚烫。我伸出手，就这样抱住伊藤，她也慢慢地俯下身子，向我靠近……我们用很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伊藤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只有脸和脸，是相交在一起的。

然而，并没有接吻。虽然之前是用吻来结束的，但今天谁都没有去做那种事。

好烫啊。

上一次哭，还是告白的时候呢。明明还是这个月的事情，却感觉过去了好久一样，没有实感。说着想要伊藤开心，结果每次都让别人流泪，别说恋人了，根本连合格的朋友都不是。

“讨厌死了。信美……根本就是个笨蛋!”她有点儿咬牙切齿的，不知道是因为在哭，还是觉得我很让人烦心，“明明是一起回家，就不能向着我一点吗？”

“明明……我也喜欢信美啊……我又没有……像她那样做那么多对不起信美的事情……”

……

觉得心里不舒服的时候，首先会想起来小事呢。不过，的确是这样的，如果要说为什么伊藤会有危机感，大概就是因为那天傍晚，我都没有怎么想过，就希望她做出妥协吧。

如果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也希望可以办到。对不起哦，水……伊藤。

不，还是水月吧。已经会觉得顺口了呢。

啊……假扮恋人这种事情，真的是太麻烦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水月来说。有这样一个随时都会转心的家伙做女友，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烦吧？能容忍我这样的，讨人厌的性格这么久，不如说根本就是奇迹吧。

不该去想的，不过，会觉得这样子的水月有点惹人喜欢。

我抱紧水月，用脸轻轻贴着她，感受泪水划过她的脸庞，然后再落到我的脸上。湿湿的，皮肤贴在一起，有种黏腻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个刚刚从外面跑回来的，刚打完架的小孩子。

我宁愿是那样呢。

“开始觉得有点喜欢水月了。”我闭上眼睛，任由心里的想法自己跑出来，“但是，又还是喜欢叶奈。根本就是人渣嘛，这种家伙。”

并不是为了让水月藉慰才这么说的——要是有那种悠闲的心态就好了——从别春祭开始，或者，更早的某一天里，不知不觉就对水月有了好感。之所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去否定那个提案，果然也是因为这一点。

完全不喜欢的话，理所当然就不会苦恼了。

“白痴。”

除了这句话之外，没有任何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去责怪我了吧，像这种感情，不需要批判也知道是错误的，然而却无可抑制地出现在胸口。我不知道说出口之后会怎么样，但不说出口的话，根本就对不起水月。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拥抱持续了很久，天花板的灯光，晃的眼睛开始发痛。水月哭泣着，后来是啜泣着，最后，只是沉默地靠在我身边，一动也不动。夏日的气息炎热，虽然窗外送来干爽的凉风，屋子里却还是充满潮湿的氛围。

就像是海边一样啊。

“水月？”

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一直没有动作的水月，不知为何，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踏着拖鞋走到另一边，然后毫不顾忌地爬上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我。

没有窒息的感觉，但却不得不去面对现实。摘下眼镜，被泪水打湿的脸遮掩住灯光，讨厌的痛感，也因此消失不见。她的眉头紧皱着，牙齿轻轻咬住嘴唇，一副有什么话一定想要说的样子。

刚才的话有多过分，现在才出现清晰的实感。别说水月脸，连我自己，也觉得根本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喜欢这个人，又喜欢那个人，并不仅仅只是想作为朋友，而是希冀着更暧昧不清的关系。

放到热播的剧集里，这样的角色肯定会在人气投票里跌到谷底吧。所以，哪怕水月说不再喜欢我了，甚至不再做朋友了，都是相当正常的。我只能想着去弥补点什么而已，就像是叶奈对我那样。

“对不起。”

好像也只能道歉了，除了这样的事，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要掐我的脖子吗？或者稍微打我一两下？虽然水月你不是不良，但这种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嘛。

不过，说到底，这样也只不过是让我自己能心安理得。要解决问题，一昧的逃避是不行的，但偶尔也会觉得逃避就是唯一的出路。

我感受着水月透过衣服传递过来的体温，凑近的空气里，也是她温暖的鼻息。她伸出手，挽住我的脖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接续起刚才那场漫长的拥抱。

“不可以只喜欢我吗？”

这就是水月的回答。

没法做到吧，而且，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和叶奈解释。如果说两周前还是叶奈对我有愧的话，现在反而是我瞒着她做了相当不得了的事情。假扮恋人的提案也好，接过吻也罢，只有情愫的流转，是没办法被容许的。

偏偏，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胸口搏动着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位置。

“会对不起叶奈。虽然现在也已经对不起了。”

我回以拥抱。听到这样的话语，她也没有要挣脱的意思，不知道是已经对我失却了希望，还是连再说点什么的心情都已经消失。胸口，起伏变得深沉而平稳，耳边灼烧的空气，示意着水月在缓慢地呼吸。

深呼吸能让人变得平静，我的常识是这么告诉我的。因为哭泣而出现的小小抽搐，随着深呼吸的进行而逐渐停止。到最后，她完全放松下来，只把我当成抱枕一样，松软地瘫在了我的身上。

“白痴，不要再哭了。”

水月伸出手，轻轻在我的脸颊上抚摸。柔软的手指拂过，潮湿而黏腻——因为已经没有再哭泣了，所以大概是我的泪水。

“对不起。”

我只有这样一句话可以说，只能静静地祈祷，不会听到断绝关系的话语。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了这一件。

“这样子，就没办法轻易甩掉我了吧。”她的声音忽然悦然起来，听上去仿佛有什么愉快的消息，“因为信美也喜欢上我了。”

……

“不打算和我断绝关系吗？明明这么讨人厌。”

“我们互相喜欢呢，虽然还不是恋人。”

“但我也喜欢叶奈。”

“至少信美也喜欢我。”

水月把头埋到颈弯，小声地耳语着。简单的一句话，她就那样重复了好几遍，才重新复归寂静——大概是在安慰自己吧。我明明知道是这样的，但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去让她好受一些。

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呢。叶奈，还是水月。即便想要逃避，也没有可以躲开的道路。现在能做的，只不过是让那个节点延后一点，再延后一点，仅此而已。

“嗯，我也喜欢水月哦。”

我轻轻拍着水月的后背，好像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去在意。灯还没有关，但也许是因为躺在喜欢的人怀里，过了一小会儿之后，能听见微弱的，平稳的鼾声。

今天晚上，不关灯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