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买了把新雨伞，单独买给我的，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再撑着同一把伞回家了，可这同时也意味着……

她不需要我了。

正如她今天对我说过的话。

「今天自己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吗？」怎么可能没问题呢？「没事。」我回答道。她接着又说「晚饭我会放在冰箱里，要记得吃哦」为什么呢？现在都不打算陪我吃饭了吗？「嗯，我知道。」我继续回答，然后再次问她「你要去哪儿？」而她说「对面家。」说得极其自然，像是习以为常。

——已经习惯去别人家里吃饭了吗？

我用上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挤压、相互摩擦、像是在垦凿墙面。直到渗出血色，却迟迟也挤不出来半点声响。

因为她把这一切说的很踏实、有理有据。我也没法再去深究她些什么。可说到底，我或许根本就没资格去管束她。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关于我。况且，就单从『姐妹』这一层身份上来看，我也压根没权利去管束自己姐姐的人身自由。

所以……

「你爱去哪就去哪吧。」

我扔下这句话，拎起书包，转身要走。可她的声音追在后面，捆住了我的双腿。

「葉，等下……」

她拉着我的手，唇含欲语，看了看我的脸，却又欲言而止。最后勉强挤出一句……

「你要去哪儿？」

别用我的话来问我啊。

「去玩会儿篮球。」

「……你不是答应过姐姐……那个……」

「以后不再打篮球了？」

「…………」她没吭声。如果点头可以用来拒绝别人的话，那我想，她大概是在拒绝我吧。

我意思是……

「你不让我去？」

「……嗯。」

这算什么？我都没说过管着她，她又有什么权利来管着我？我能感知到血液在体内滚动，流进某个器官里，凝成一大片血泊。

「是姐姐先违约的，所以……我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管我。」

声音毛毛躁躁的，像拿着单薄的刀片，在木板上划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与其说是讲道理，这更像是在无理取闹。

「那…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她给出最后的回答，以及叮嘱。然后默默放开拉着我的那只手，目送我离开。在这期间，我回过头看她，可她却低着头、躲着我。

像一面不会反光的镜子。

是对我感到失望了吗？她的眼底被一种名为淡漠的情绪所占据，看不出半点情感的浮动。

『果然……』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

于是扭过头，走出教学楼。

天空沉着个脸，雨也没再下过，前几天也是这副模样，早习惯了。我拉开书包，看着装在包里的那把崭新的伞。

伸手摸了摸，拿起来，又放回去。

「是姐姐不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说她不好。对着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墙面，再把脚尖蹬在墙根下，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之后沿着墙面往体育馆徒步。

『嘛，不管了。』

反正她也没打算管我。我向前迈步，埋着个头进了体育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而被老师给叫到这里来的学生。

可事实上，也没有老师会像这般刁难学生，只不过是我自己想得太多，想得太美。

仿佛把不存在的琐事全都挎在了背上，脚步也因此变得沉甸甸的，在门口兜了两圈。

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进去了。

踩在篮球场的白线上抻长脖子、举头眺望。隔岸看去，人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少。可能是因为这两天天气不太好吧？虽说旁边排球社的那帮前辈们依旧很吵闹就是了。

不过，我也没多在意。

要说目前唯一能令我开心的事情，那无非是以后再也不会和那个『猪头一号』碰面了。

听隔壁的前辈们说；他好像是因为遭受的打击过于强烈，以至于在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便退出了篮球社，转而参加了更文艺一点的社团。

想到这些，不免觉得好笑。我抿着嘴，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顺手拾起地板上滚过来的篮球，拍了几下，朝着球框走去。

「啊……」

刚挺直上半身准备投球时，低头看了眼自己裸露在外的双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穿着制服短裙玩篮球什么的……

不，根本就不该对此产生疑惑吧？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得体啊，穿短裙玩篮球这种事……

我放下球，打起了退堂鼓。

但转念一想，反正这儿也没啥人，只要不跑来跑去的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唔……」

站在原地投球就好了啊。虽说这想法挺蠢的，但我咬了咬牙，栽栽晃晃的投出一球。

“啪嗒——”

球体正中栏板，又跳了一下撞到墙壁上。看来是太久没玩了啊。手心里的茧子都被平静的生活给磨平了，变得越来越光滑。

说实话，若不是今天不想那么早回家，我可能直到毕业之前都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唉……没意思……」

还不如回家睡觉呢。可一想到家里空荡荡的、自己也孤零零的、就不免有些生气。

但是话到头来，总觉得刚刚对姐姐说的话有些过火了。她没做错什么，只是不打算陪着我了，意思是我也该成长了。

要学会自己一个人生活，毕竟不能什么事情都依赖着姐姐去做。

『要不、回去道个歉吧？』

现在还来得及，一直都来得及。而且以姐姐的性格来看，她大概会无条件宽慰我的一切。毕竟她很爱我这个笨蛋妹妹嘛。

「好！」

我嘀咕着，有点像是在沾沾自喜。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下定了决心。总之，回家之前得先把篮球捡回来，我朝着体育馆的墙边移动。

两步并成三步，感觉人都快飘起来了。可还没等我走过去，球，被别人先一步捡走了。

「…………」

捡球的那个女生，个头有点矮。应该是高年级的前辈吧，但是她比我矮很多。貌似是那种挤在人堆里都瞧不见她头顶的小矮子。

就像是……

小学生一样的身高、还有小巧的侧脸。我的意识在她身上恍惚，仿佛撞到了什么障碍上。看起来很矮的女孩子，抢走了球……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一笑。我只得点点头，之后她抱起球、投了出去。

在我面前，正中篮网。

掉落的球、像是屋檐下滴落的水珠、像是落入清澈的水面、刺破水面、激起涟漪。

待到波纹彻底散去之后，水底变得浑浊，就像是我的内心。

不对。

这样不对。

我能感觉到手臂正在脱落，只因她这不经意间的举动。像是胸膛被谁给划了道口子，又被其给夺走了什么似的。

『很矮的女孩子……』

抢走了什么。

抢走了与我有关的……

我扭过身子、拎起书包、挎在肩膀上、接着走出体育馆。阴郁的天空仿佛丧失了温度，既不觉得热、又没那么冷。

我阔步向前，跑了起来。学校离家的距离并不算很遥远，只是我的脚步有些沉重。如同风浪缠在脚踝上，拽着我往下坠。

尽管如此，我还是疲于奔命地跑着。为了解开心底的疑惑，为了逃避不安。我的脚步比平时要快个十分钟左右，因此很快就到家门前了。

眼前浮现的景色，以及那道熟悉的身影，令人安心。只可惜……

「姐姐～！」

我有多么希望，这声明亮又熟悉的『姐姐』是由我喊出来的啊。

而不是对面家那个——很矮的女孩子。

还有就是，我有多渴望，拉着姐姐手的那个人，能永远是我啊。

而不是她。

「……诶？」

眼球周围泛起了一层的血丝，又因为刚才一路狂奔，所以嘴巴里面有些苦。我反复确认了一下我目前所见到的画面……

我家姐姐。

和我不认识的女孩子。

手拉着手。

有说有笑。

「骗子……」

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都是在骗人的。她早就变心了，早就对我感到厌倦了吧。

呼吸开始困难，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就连双腿也有些扭曲。于是，我就这么弯弯曲曲地冲到了她们跟前。

「咦？葉？怎么这么早就……」

我听不清姐姐在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俩的手，然后狠狠一把扯开了她们俩。

「……葉，等下……好痛……」

我没说话，拉着姐姐，头也不回的往家走。而被我甩开的那个女孩子愣在原地，没打算追上来。

可能是因为我看她的眼神有些恐怖，这份极端的恐怖里，还掺杂着一丝丑陋与憎恶。

「葉，好痛哦！」

姐姐在后面嚷了一句，并且还在回头观望那个女孩子。而我的脚步片刻未停，最终强拉硬扯着把她给拽回了屋子里，拉进玄关。

「葉，姐姐的手腕好痛……」

我关好门，上了锁，转身看着姐姐的脸。她空着的右手里面攥着什么东西，我想是刚刚那个女孩子送给她的东西吧。

不过，都无所谓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根本、

没必要去在乎。

「葉？能不能先……放开姐姐……」

「我不要。」

「欸？」

「我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你这样说……姐姐会很困扰的……」

你到底有什么可困扰的？现在感到困扰的人明明是我啊。感到不满的人也是我啊，她就连这些都不在意了吗？我死死抓着她的手腕，用指甲毫不留情地刺了进去。

「葉！好痛！」

「放开我！到底怎么了嘛？」

她的表情终于变了。从一开始的困惑，到现在的难堪。我望着她那副略带厌恶的眼神，忽然觉得——这样我们才更相像嘛。

于是我放开她，接着说，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咬碎了什么东西。

「姐姐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吧？」

「欸……当然、说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去别人家里？！为什么要碰别人的手？」

「我不许你再去了！姐姐哪儿都不许去！只能在家里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咬碎了牙齿。

「为什么那家伙可以喊你姐姐？为什么姐姐不会拒绝她喊你姐姐呢？姐姐不是说了，不是跟我保证过，只有我一个妹妹嘛？！」

「等下！葉，你听姐姐说……」

「我不听！骗子！姐姐是大骗子！」

「葉，别这样。小千她比我们小很多的，她也会管你叫姐姐的……」

我知道的，我不该羡慕她的，姐姐跟她是不会发生任何关系的。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在给姐姐添麻烦，可我做不到控制自己的情绪，听到别人喊她姐姐，听到姐姐称呼她为小千，抱怨和不满的情绪便源源不断地涌入脑海。

「你看，她今天还给你拿了不少糖过来。」

「啊，她还说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也想跟葉姐姐做朋友』之类的话哦」

谁要跟“敌人”做朋友啊。

更何况……

「姐姐的意思是，她比我更乖吗？」

「比我更听话吗？」

「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妹妹吗？」

还是她这种，随时都有可能取代我的人。

「不，怎么会往哪方面想呢？姐姐心里，永远就只有葉一个妹妹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碰她的手？你不是说过，以后只碰我一个人嘛？」

「…………」

「葉，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我没有！」

姐姐一直在跟我讲道理，语气轻柔。可我却听不出半点诚意，这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法轻易接受她给出的说辞，因为一旦接受，那就等同于放弃了自我，给别人让路。

只是想到这件事，唇齿便止不住的发抖，像是有股浪潮从身后席卷而来、拍打背脊、肩膀与后颈都冷得直颤。

「……欸？别哭啊……」

原来我是在哭吗？我站在原地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只是感觉有什么潮湿的东西从眼睑下滑落，烙下一层痕迹。

直到姐姐伸出手，抚上我眼角时，我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一直在哭。

「……姐姐……」

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会被讨厌，可我还是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又用身体不厌其烦地往她怀里拱。

「……你不许走，你哪都不许去……」

「唔、现在确实哪都去不了了啊……」

她像是拿我没辙，只好无奈接受。我也顺势搂住她的腰，想跟她贴的更紧一些。对于曾经的我们来说，这种程度肢体接触再寻常不过了，可此刻竟显得无比珍贵。

『为什么呢？』

剥开坚硬、沉重的外壳，将真实且懦弱的自我展现出来。仿佛只有这样做，她才肯毫无保留的接纳我。正如此时萦绕在我耳旁的轻声细语。

「葉，别哭了好嘛？见到这样的葉……姐姐也是会很伤心的啊。姐姐现在就陪着葉，行嘛？姐姐哪也不去了，就一直在家里陪着你，好嘛？」

她还是在以更成熟的『姐姐』的身份与我对话，不断安慰我。可我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我、我不想……不想跟姐姐有距离，一点点距离都不可以有……」

一旦放手，就会失去。

「呃…像现在这样？」

「不是。」

为了不失去，我必须得向前迈步。

「那是怎样？」

「…………」

必须不断前进。

「呐，姐姐。」

「嗯？」

「和我接吻吧？」

「…………」

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情绪化为言语，使情感随之决堤。犹如在波光粼粼的海岸上筑起一座与外界隔绝的高塔，而现在，我要亲手推翻它。

我只能这么做。因为姐姐不听我的，她始终不属于我，我想占据她内心的全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苦苦哀求她的怀抱、关心、温暖。

我不要那些。我不满足于此。既然她执意要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画上一层界限，那我……便要将其撕碎。

只要这样就好了。只能这样下去。

这样、姐姐就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了，一步都不会离开我了，我也可以一直跟姐姐撒娇，一直被姐姐关心，一直被姐姐爱着，我想跟姐姐永远不分离，不止是现在，从今往后也永远不想跟姐姐分开，我没法离开姐姐，就像树苗不能没有雨水跟土壤，就像鲑鱼无法离开水面，就像飞鸟不能失去晴空，所以，我能想到的，能在姐姐身上索求的唯一的慰藉，那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我想亲姐姐的唇，想让姐姐触摸我。我想跟姐姐相恋，不要亲人的那种爱，而是对待某个人时的那种，绝对的爱。

想听姐姐说爱我，想听姐姐说喜欢我，我想跟姐姐一起生活，不止是平淡的生活，要更为激烈的那种，要更为深刻的那种，远超普通恋人之间的那种爱。

哪怕是自甘堕落也好、不被世人接纳也罢，我都完全不在乎的。我只要姐姐，只要有姐姐一直陪着我就足够了。

我不要她的脑海里住着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行。我们自生来便一直在一起，今后也会一直在一起的。

我们，我跟姐姐，是天生的一对。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就连神明都没法撼动的，板上钉钉的事实，血浓于水的姐妹。

我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我想更进一步。

我想当姐姐的唯一，绝对的唯一，比唯一的妹妹还要唯一的那种人。从姐姐身上脱下来的衣物是我的、姐姐的床也是我的、姐姐的呼吸也只有我能感受、姐姐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全都是我的。

我要姐姐满脑子想的只有我。每天睁开双眼看见的不是天花板、不是闹钟、不是被子、不是毛绒玩偶、不是自己的手、不是爸爸妈妈、不是任何人、只能是我！也必须是我！

姐姐必须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必须睁开眼就得想着我！我要让姐姐变成那样的姐姐，就算不像是姐姐了也无所谓，就算她不肯再叫我妹妹了也无所谓，就算姐姐不喜欢也无所谓，就算那样姐姐会讨厌我也无所谓，我只要姐姐注视着我，每天每时每分每刻每秒都——

「不行。」

「欸？」

「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嘛？」

「我说……我想跟姐姐……」

「不行！我可是你姐姐！」

她挣脱我的怀抱。严格来说，是一把推开了我的肩膀。然后扭过头，将视线撇在左手边的地板上，完全避开了我的脸。

「我知道你是我姐姐……难道是姐姐，只因为是姐姐……就不可以吗？」

「姐姐是不能跟妹妹做那种事的。」

说完，她再度望向我。眼神变了味道，像是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不，该说是不可理喻吗？

「可是……姐姐不是说过……」

「喜欢……」

——喜欢我。

我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却换来了她的拒绝。

「我说的喜欢……是姐妹之间的喜欢。不是葉现在想要的那种、喜欢……」

「姐姐…」

话语像断线的风筝，在高空中摇摇欲坠。随着被她甩开的双手，整个人都摔在了地面上。

「别再这么任性了，葉。」

「我…不，我……」

「我们之间，只能是“姐姐与妹妹”不能再有更深入的关系了。」

她给出了最后的回绝，并转身打开房门。

「姐姐！」

不想失去。

明明什么都不想失去。

可现在，一切都在离我远去。

我只好再次拉住姐姐的手，可惜又再一次被她冷冷甩开。

「抱歉，葉。姐姐要出去一趟。」

「你要去哪儿？又要去找那个女孩子？」

她没给出任何答复，透过门的间隙看着我，可能也并不是在看我。

当然，我也看不清她。无论怎样用力去揉眼睛、抹眼泪、都看不太清。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因为这段距离，已是山海之隔。

「姐姐……别走……」

见我溃不成声的央求着，她最后又多看了我几眼，结果还是缓缓低下头，抽回原本伸向我脸庞的那只手。

「葉，姐姐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她说出的话语，比我理解的含义要冷静得多。而我的声音含糊不清，但说出口的感觉却令人痛彻心扉，我只是希望她能感同身受。

「姐姐你……」

「不要我了吗？」

她的瞳孔有些呆滞，在我身上停顿几秒，结果却丝毫未变。她默不作声，微微抽动的面部肌肉代替了所有回答。

之后她拉开门，向着阴沉的门外而去，接着又关好门，把我滞留在这空荡的玄关里。

『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我能这样想就好了。如果这能算作幻觉那该有多好呢。可一切都真实到令人作呕。在被姐姐拒绝的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该怎样呼吸。

是的，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们之间有了一点点的变化。而所谓变化，也就是……

她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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