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沉的不安,往往源自于最细微的变化。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却觉得一切都变了。自从答应姐姐的那一刻起,我变得无药可医。
白天。在学校里的姐姐是属于我的。可是到了下午放学后,她做好晚饭就会跑去对面家里,且越来越频繁。像是有着两种身份,将驻留在她体内的另一个自我分割开来,献给别人。
那原本是属于我的,是我们共同的、凝固的时间开始向外流逝。不再如往日那般充裕,因此也显得弥足珍贵。
临出门时,她给我买了布丁。
并留下了一句:「先吃晚饭再吃甜点哦」这么个忠告。按照接下来的发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第二句话大概是……
「睡觉前记得刷牙。」
「好~」
我爽快答应。但我不会听劝,毕竟她马上就不在这儿了。目送她走向玄关,我拿起叉子剜起一小块布丁,喂进嘴里。
并不难吃,却也称不上有味道。都说食物可以用来满足人类对幸福的微小追寻,可如今,我所追寻的幸福,伴随着玄关处的残响离自己远去,嘴里的食物自然也会变得难以下咽。
如此种种一反常态的感知,在我体内划开一条裂缝,让所有变故都接二连三地渗入其中,令我无处可藏、只得接纳。
「果然,还是会有些嫉妒啊。」
不知从何时起,名为『嫉妒』的心成了驱使我生活下去的根源。可这也是一种障碍,我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去接受。
我不再吃姐姐做的料理,宁愿饿着。又不知饿着过了多久——孤寂,反倒成了另一种常态。
我把房间里的日历挂到玄关的墙上,读着写在日期里的那些小字,一天接一天。那几个字不会变,姐姐也不会回来。
渐渐的,厌倦了看日历的我,开始给鞋柜上摆着的仙人球浇水。像台机械似的,日复一日。
坐在玄关里的那个我,仿佛与真实的那个我抽离开来。她为我设定任务、下达指令。看日历、给仙人球浇水、然后坐下。
剩下的便是漫长无际的等候。有时是短短的两个小时、也有四个小时才回来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三个小时开外。
坐累了就倒下半个身子,靠着墙壁。整个人横在玄关正中央,呆呆地望着房门,一有动静就立马起身迎接。但基本全是来上门推销的,无奈又只好坐下、继续侧身躺着。
双眼总是发昏。可一旦放空大脑,身体便会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待到清醒之时,自己已经被姐姐给抱回床上了。
摸了下自己的脸,触感比透明更加清澈、像是被谁给挖空了一半。怀抱着空虚入眠,撕掉日历表的日期,迎接下一场空虚的到来。
接连三天,一直都是这么度过的。
而被我撕掉的那页日期,载着空荡的躯体,飘向了下一日。
早晨。天空阴云密布,尽管如此,却迟迟不见有雨滴落。待到晌午过后,晴空万里,却又下着久违的太阳雨。颠倒的,难道只有天气吗?那么产生了错位的躯体,到底又是谁的呢?
在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之前,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事情。之后,我第一个站起身。
昏沉的光,携着雨水,拍打窗沿。代替了我短促有力的脚步声。
「姐姐,回家吧?」
率先发问的人是我,对着整理课桌的姐姐。而被询问的她,手上不紧不慢,神色不慌不忙。
「好啊。」
像在荒漠中徒步,寻得绿洲。
她的笑容,以及这份与往日相同的回答,如同破土而出的植被,载满了名为『安心』的花蕊。
她整理好课桌,拎起书包、挎上肩膀、在我面前稍作停顿。
「嗯?怎么了?」
「……可以…牵手嘛?」
动作别别扭扭的我,也同昨日一样,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姐姐的手指。她犹豫了一下,之后看了眼窗外的雨,再面向我。
「唉。真拿你没办法呀」
姐姐反握住我伸出的那只手。她引领我,在这片绿洲之中穿行。
雨露、雾气、打湿街道。相合的伞,雨幕下交缠的指尖。伞的边沿,隔开了几缕刺眼的光,于是我们便在这道幽渺的缝隙间,逆光而行。
路面上白线交错,却总能找到彼此的影。随影而至的脚步也在相互交映,不偏不倚。
于细雨之下与她漫步于此的我,早已不在乎这场雨会停向何处。
「今天,稍微绕点远路怎么样?」
我们放慢脚步,在街边停泊。不知为何,姐姐提出了这么个建议。牵着的手,也稍有松动。像是叶片上堆积的雨水悄然脱落,将我游离在外的思绪拉回现实。
「欸,我倒是无所谓……姐姐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她可能是想翻一翻书包,于是松开了原本牢牢抓着我指尖的右手。
「嗯,想再去借几本书」
对比平时的话,她今天的语气总显得有点不冷不热的,是我的错觉吗?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轻盈,接着翻出前几天在图书馆里借来的那本书。
「顺便把这本给还回去。」
她把那本『蛋糕做法大全』高高举起,竖立在我俩身前的缝隙处。恰好隔开了交缠的视线,也道出了她此刻的想法。
「还没还啊?」
没记错的话,应该都快超时了吧。
「嘛,虽然一直都有在看。可是……我发现这里面的内容,好像没啥帮助欸……」
「学习做饼干的话,当然用不上这个啊。」
常识。在这位姐姐眼里,约等于零。
「嘿呀……」
「唉,说你啥才好呢。」
我绕过常识,接过她手上的书。而用来与之交换的代价,则是被她遗落的指尖。
「葉最近一直很喜欢做这种事呢」
纠正一下。
不止是最近,而是每天,都有在做。
「我想粘着姐姐、粘着姐姐的手……」
手拉着手,只是我和姐姐之间再基本不过的接触方式。我始终这么认为。
「不,这我倒是知道啦。但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啊。」
她语气轻柔,可说出口的话却直截了当地断绝了我的接触。我可以这样认为吗?因为她话里话外就是这么个意思。
「姐姐你……」
——对我感到厌倦了嘛?
我问不出口。
「……那姐姐认为,该怎样才好?」
「唔、适当地,保持一些距离吧。」
她的声音夹杂在雨雾之中,听起来有些模糊。
「不要,我不要。」
「葉…」
「我不想跟姐姐有距离。」
「…………」
她在刻意回避我,我又不是听不出来。最近她经常把我丢在原地。
这种事情,我以前还从未想过。可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不得不去想原因是什么。
尽管我知道原因是什么。
「呃…总之,先走吧?去图书馆……」
可能是因为我的固执让姐姐感到了困扰。她不再看我的脸,转头望向前方。
见这情况,我反倒有点来气了。别别扭扭的扯着她的手,语气也不温不火。
「姐姐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反对。但是手不许随便松开。」
这话听起来相当锋利,以至于说出口时,撕裂了体内的某个器官。可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要想折断藏在声音里的刺,那就更难了。
「……嗯……」
所以,难免会刺到别人。
「我知道了。」
姐姐的头没再转回来,因此,她也没再对我多说些什么。于是我们默不作声,牵着彼此没什么温度的手,又默默走了一段距离。几道锐利的风声掠过耳畔,雨水也随之静止。
伞尖,被风吹得有些倾斜。它栽栽晃晃地迎着太阳下重叠的倒影、缓慢地、逐渐塌向被雨水侵染过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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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这几天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的双眼有些模糊,视线也总是飘忽不定,像是蒙了一层雾,连对错都分辨不出了。
姐姐说的话,一直在心间萦绕。我没法否定她的想法,因为我们确实不能太过亲密,我也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会很苦恼。
最令我苦恼的是——她不想再靠近我了。那之前哪些又算什么?
故意越界的人分明是她,一直是她。可她现在却又在刻意躲着我,还为我们这份“关系”划下了新的界限。
『是想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来吗?』
我时常会这么想。
不得不这么去想。
日光会将时间的影子拉长,形成一条纤细且模糊的虚线、距离也因此变得遥远、遥不可及。
就像我们。
相连的指尖、从缠绵到紧握、再到分离、最后脱落于暮色之下。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如今落得这副田地,又是出于何人之手?
答案我比谁都清楚,只是我不愿坦然接受。
长吁一口气,人总要面对下一日。可最近照镜子的时候,我总是会自言自语……
「不公平。」
近水楼台的人分明是我,可我现在却仍然一无所获。我所倾心仰慕的月色,洒向了一片她不该去往的土壤。抛弃了我,另寻新欢。
无关对错,这种行为就是不公平。
若要深究其过,那么……
这是背叛。
「明天……」我洗了把脸,任水流拍打肌肤,有点睁不开眼。
「明天啊。」
明天,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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