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约好了在商场前的公园见面。
难得地出一次门，墨言妄只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手有点抖、腿有点软，脑袋有点沉，胸有些挺不起来……也许是比较少见到阳光的缘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妹妹的形象对于她而言太过闪耀，乃至于仅仅只是穿上那些衣服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到压力山大了。
先是露脐的无袖上衣、外面裹着一件薄纱的外套，再是下装的牛仔热裤，两条大腿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光着，脚上则踩一对纯白细带的平跟凉鞋，手腕和脚踝上都挂着些亮晶晶的链子。除此之外，头发则是被扎成了干练的细马尾，只是因为她的发量比小语略多一些，所以便学着互联网上的教程扎了两条额外的小辫子挂在旁边，也不知道看着会不会很奇怪……
当然还是得提一嘴，贴身衣物她还是穿着自己的。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穿着妹妹的内衣出门吧，自己又没不是小语那样的变态，是不可能有收藏血亲的内衣内裤这种奇怪的癖好的——
在没收了妹妹一衣柜的“藏品”之后，无言以对的墨言妄如此想着。
等回来后再去计较小语偷自己内衣内裤的事情吧。
思绪又回到了这身穿着上，印象中夏天时的小语格外怕热，所以出门时总是穿得相当大胆——哪怕是还没出门，在家里对着镜子照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去看了，只觉得这一身的暴露度未免也太高了些，而且这种天气，感觉不涂防晒霜的话要被晒成小黑人，不知道小语是怎么坚持下去天天外出的……
太不习惯了。
平时的自己，就算非出门不可，也决计不会考虑这种除了轻便与清凉之外一无是处的搭配的，甚至记忆里上一次穿裙子的经历还是在小学，自打升学之后她便与“时尚”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不过，偶尔体验一回现充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呼……”
深吸了一口气，墨言妄抬起头来，感受着微微流淌的热浪轻抚脖颈，脚尖也有清风溜过，不免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高歌一曲了——压抑得过久，就连性情都为之扭曲，直到此刻少女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喜爱着这一份稀薄的、名为“自由”的空气，只是时间让她忘了这一切罢了。
试想一下，若是小学时没遇到那么多破事，她不也一样成长成像小语那样活泼可爱的样子了吗？每每这样想着，心中便会泛起一阵苦涩来。
走下楼，漫步向街道。
人群总是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约定的地点……终于到了。”
来到了中心商场的门口，墨言妄低头掐一眼表，盘算着还有五分钟才到约定时间。话虽如此，提前到也是一种礼貌的体现，尤其是这么热的天气……晒得有些头晕眼花了，热气氤氲着视线，迟钝着头脑。墨言妄一摸后颈，上边已经点点冒出了汗珠来，再在这好似桑拿房一样的地方多站一会儿，怕不是要全身都湿透吧。
希望那个家伙能快点来，省得在这儿受苦……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时也没怎么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在她的身后，有一个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个头却更为娇小的女孩子，正蹑手蹑脚地往前踱步，直到摸到了墨言妄的背后，她才突然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妄的眼睛。
“唔啊！”
眼前的突然变黑吓了墨言妄一跳，她正想一下把那遮眼的手打落，却听耳后一阵清灵的声音飘来——
“猜、猜、我、是、谁？”
她这才意识到，多半是那个叫小曦的已经来了。这种猜人的游戏啊……也太没品位了吧。
“……好热，放开我。”
墨言妄实在没有玩闹的闲情逸致，干脆直接把对方小小的手扒了下来，转过身去看她。
而这第一眼看到的，却出人意料的是一抹晃眼的白色，她一时有些恍惚，定睛一看才发觉这竟是位留了一头银发的少女，被她轻巧地挽成了双马尾，好似稚兔的耳朵一般悠悠地垂着，此时额前的刘海已经大半被汗液打湿，黏黏沾在她的脑门上，往下则是一张粉红的桃面，以及一对碧蓝得好似晴天样的眼眸，正随着少女的思绪一眨一睁，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
……真美啊。
墨言妄几乎就要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句感叹来了。这银色的长发与姣好的面容相一结合，乍一看去真有股好似梦幻般的美感，若不是知道她在夜店打工，说不准自己真的会被这张脸给蒙骗过去呢。
感慨归感慨，正事她可不会忘——今天可是要和小语的人际关系做个了断的，关键时刻可不能因为一些外在因素而分心啊。
“嗯？”
正是此时，面对面的银发少女——小曦，一见墨言妄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便抬起头来，稍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小语，今天心情不好？”
墨言妄深吸一口气，看着她正色说道：“小曦，我今天来是有事——”
“嘘……”
小曦却并没有让墨言妄接着说下去，而是拿出一块湿巾，仔细地替她擦去了额头与后颈上的汗水。墨言妄并没有想到小曦会给她来这一出，惊讶之际只觉得脸上凉凉的、湿湿的，刹那间酷暑的严峻感消退了不少。
这……这份温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平时也是这么对小语的吗？这么体贴，这么关照？明明个头比自己还有矮上半分，可气质上却简直像个妈妈一样……不对不对，这一定是陷阱！可绝对不能被她那温柔的表面给欺骗了！
“你看你，都已经大汗淋漓了呢，果然是走路来的吧？”
小曦替她擦完了汗，顺带看了看她那泛红的脸色，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真是的，你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呀，这种天气直接打的过来也没事的，想省钱的话喊刘姐过来也行嘛，她有车而且正好顺路啊。”
“小曦，我——”
墨言妄正欲再说，却还是被小曦不客气地打断：“好啦好啦，要是还热的话我这儿还有水，不够的话我们再去商场买一些，总之别把自己给热坏了就行哦。”
说着又递过了一瓶冰水来，不由分说强硬地塞进墨言妄的手里。正巧墨言妄确实有些口渴，所以还是乖乖地拧开盖“吨吨吨”地喝了个饱——这一点小曦的确没有说错，她是真的实在热得不行了，谁让自己运气这么好，选到的日子偏偏是这种大太阳的鬼天气呢？
清凉爽口，冷饮下肚，腹中一阵咕噜咕噜。
小曦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样，现在有凉快一些了吗？”
“凉、凉快了。”
墨言妄点了点头，却暗自腹诽：她怎么一直不让我说话啊……而且也体贴过头了吧？她和小语之间到底是同事关系还是母女关系啊，怎么什么事都替人考虑好了……
“……”
不知怎么的，在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心情莫名有点难过。
也许是因为父母去世得早，姑姑又很少管事，她们姐妹俩都没怎么体会过这种被长辈关怀与爱护的感觉吧。母爱啊……不过小曦好像和她们说同龄人吧？她这份满溢而出的关爱又是从何而来的？
不管怎么样，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
她来的目的本就不是真的和小曦约会，而是为了以妹妹的身份结束两人的关系！普通人倒也罢了，夜店的同事又是怎么一回事？说到底，小语在根本上就已经犯了错了，这种无法饶恕的事情，是再多的温柔也挽救不回来的。
一想到这儿，墨言妄顿时变得硬气了起来。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定了定神，向着那位她应该斩断关系的人发声——
“小曦，你听我说！”
“嗯？怎么啦？”
小曦歪着脑袋，疑惑地回了一个清澈的眼神。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也不知怎么的，墨言妄所有的勇气突然土崩瓦解，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不管怎么看，这个叫小曦的孩子都是个好人，小语值得和她交朋友，而坏的人反而是自己。
原本以为是被夜店染缸浸泡过的、需要警惕的对象，结果却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那银发下透出的关怀，那指尖传递的凉意，那絮絮叨叨却充满担忧的责备……都像夏日里最清澈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刷着少女原本坚硬如顽石的心防。
所以说，小语她——也是在这种好似慢性毒药般的温柔攻势下，才逐渐沦陷的吗？
“……小曦，我……”
墨言妄张了张嘴，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斩钉截铁的“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却像被这闷热的空气黏住了喉咙，又像被小曦那双碧蓝如洗的天空般的眼睛吸走了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对方微微侧着头，带着纯粹的疑问和关切，等待着她下文的样子，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又酸又胀。
……好不甘心啊。
明明只要说出来就好了的，为什么话都到嗓子眼，就是说不出口？
到底是在顾虑些什么，在意些什么？小语不也默许了自己去这么做吗？斩断所谓不清不楚的关系……本来应该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啊，怎地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一步来？
到底……是怎么了？
“嗯？到底怎么啦？”
小曦追问着，眼神里依然没有丝毫杂质，只有对“小语”的关心：“是不是真的中暑了？脸色还是好红哦。”
“没……没什么。”
墨言妄狼狈地别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水瓶，那点冷意似乎能稍微镇定一下她纷乱如麻的心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找回一点属于“墨言妄”的决断力，可吸进来的空气都带着小曦身上淡淡的、清爽的茉莉芬芳，反而让她的大脑更加昏沉了。
“只是……有点热晕了。”
“我就说嘛！”
少女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带着点小小的责备，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般的释然。
“那还傻站在太阳底下干嘛？快走快走，商场里有空调，凉快多了！”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拉手腕，而是直接握住了墨言妄的手心。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小曦已然和她十指相扣——那只手小小的，带着点汗湿，却异常温暖有力，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路感。
“嗯？
墨言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电流击中，肌肤相贴的感觉陌生而强烈，让她几乎想立刻甩开。
不……这样不对。
怎么能和这家伙去牵手呢？
若是真正的“墨言语”在这儿，也会这么做吗？墨言妄已经想不明白了，她只是本能地去用力反抗，嘴上还说着：“别这样，我其实……”
“哎呀没事的，和我走吧。”
小曦一边笑着一边无视了墨言妄的反抗，自顾自地去牵过她的手，动作是如此熟稔和理所当然，仿佛这早已是她们相处的常态——但这可并非是墨言妄所期望的事啊！
然而拒绝的话还在舌尖打转，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力量带着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便再也停不下来，就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被小曦牵着，走向商场那巨大的、反射着刺目阳光的玻璃门，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踌躇之上。
烈日依旧灼烧着裸露的皮肤，后背的汗珠似乎又开始汇聚，沿着肩胛向下滑落，带来一阵难耐的痒意；牛仔热裤的布料摩擦着大腿内侧，凉鞋的细带似乎勒得脚背更紧了。
“……失败了呢。”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来之前她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小曦多半不好摆平，总能用名为“温柔”的软刀子斩断所有硬气的话。如此气氛之下，“我是来和你绝交的”这样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只会更加的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想拯救小语的话，恐怕必须得……
小曦还在旁边说着什么，大约是“里面新开了家冰品店”或者“先去买把遮阳伞吧”之类的话。商场入口的冷气已经隐隐约约从门缝里溢了出来，带着诱惑的凉意拂过她的小腿。那扇巨大的玻璃门越来越近，像一张即将吞噬她所有决心的巨口。
“好了，我们进去吧。”
就在小曦伸出手，准备推开那扇隔绝了酷暑与凉爽的玻璃门时，墨言妄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又抬起，茫然地看向眼前流光溢彩的商场入口。
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小语”和小曦的世界。
而“墨言妄”呢？她此刻站在门口，就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幽灵，带着满心的踌躇与不安，进退维谷。
冷气的风，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