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最终,学姊还是来到了这里。」
依纯靠在咖啡馆窗边的藤椅上,唇角微微上扬,那笑容如秋日薄雾般轻柔,承载着微妙而扑朔的情绪。
「幸不辱命。今天的妳,比以往还要漂亮。」
身着浅米色的亚麻长衬衫的依纯,袖口随意卷起,露出细腻如瓷的手腕;领口处一枚银质的细链坠子,映着光影,轻轻摇曳。下身是条修长的浅蓝棉布裙,裙摆在微风中微微拂动,像海浪轻吻礁石,露出她那双匀称的小腿,脚上蹬着简约的帆布鞋。她端起杯子,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以确认这幻境的真实,顺便回溯那已崩塌的时光。然后她依然维持那碎玉般晶莹的笑意,忧郁只在唇边停留片刻,便如落叶般悄然飘零。
「妳也是。」她重复道,声音柔软得几乎融进风里,「明明只有这么些天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妳知道我会在这里等妳,对吗?」
「只是需要前进而已。这里是陆地的最南方,也是陆地的尽头,无处可逃。我和妹妹说过这个道理,还说过妳的死是自愿献身的。不过...她应该现在还没法理解这件事吧。」
「所以,妳也将她杀害了。」依纯微微撅起嘴,看起来有些闹脾气,「那也是我的妹妹啊。把我捅死也就算了,还要株连到妹妹,妳可真下得去手。」
「因为,唯有死亡...」
『如果姊姊想要出去的话,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依蓝曾经协助我点醒这一点。
每个人都做过噩梦,而最可怕的无疑就是明知自己身在梦中却无法脱身的状态。这时候应该怎么做呢?
能够带领人们互相理解,逃脱噩梦的,唯有死亡。
所以,在最终走向崩溃的妹妹选择举起椅子砸烂我的脑袋时,她的潜意识或许早已经意识到——我和她之间,总有一人非死不可。
「嗯,我明白的。」
依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为她的理解而感到宽慰。
「现在,我们三个都是已经死过一遍的人了。学姊也是,学姊的妹妹也是,学姊最可爱的学妹小依纯也是。只有这样,我和学姊才能聚在这里,尝试解决这里的问题。」
「妳刚刚是不是偷偷加了赞美自己的定语进去...」
「只是把学姊心知肚明的事情挑明而已。不然,妹妹有怎么会被我抢走呢。」
依纯的打趣又像撒娇又像调侃。她的发丝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金棕色泽,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调皮地滑落额前,衬得那张柔和而匀称脸庞愈发精致。
「真是不甘心啊...也罢。反而我就是这么个废物姊姊而已。」
「那天来杀我的时候不是挺帅气的嘛。还穿高跟鞋?只是,妹妹完全被妳吓到了,最终起了反效果。」
「顶羡慕妳的。」
「至少小依蓝很喜欢妳。」
「但愿如此。」我远眺向窗外远处平平无奇的红砖城墙,这就是所谓的国定古迹吗。「但还是别让她牵扯到这些事情吧。」
「...谢谢妳照顾她。」
风从古城墙那边吹来,带着海的咸味和九重葛的微甜。
九重葛是南部最常见的花卉。
依纯安静地望着我,等我说下去。
「所以,为什么会是这里?恒春古城...没有任何铺垫...」
「恒春……名字真好听,像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她顿了顿,抬手拈起一片不知何时落在桌沿的九重葛,捻在指尖慢慢转着。
「我理解妳心中的疑问——为什么偏偏是突然冒出来的恒春古城?可世上真有那么多事是提前铺垫好、让人从容接受的吗?更多时候,我们都会猝不及防地撞上必须立刻理解、立刻回应的事物。那种时候人只会本能地逢场作戏,至于背景、场所、来龙去脉,都无暇顾及。之所以是恒春古城,只是因为它刚好在这里。仅此而已。」
因为,我也是个一直发春的姊姊啊(笑)。诶?两个对着妹妹阴部发春的姊姊来到恒春古城不是很合适吗?我期待她这么说。但她永远不会这么说。永远不会,她现在已经不是这种角色了。
恒春古城的午后,总是这样宁谧而悠远。咖啡馆外,古城墙斑驳的红砖上爬满野生的藤蔓,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只鸽子懒洋洋地踱步,偶尔振翅而起,划破蓝天,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咕咕声。淡淡的咖啡香混着海风的咸湿,店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永恒的宁静,远处的海平面隐约可见,波光粼粼,却又遥不可及。
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相片,却刚好与我们无关。这幅风景属于古城的过客,属于那些携着相机、笑闹着走过的旅人,唯独不属于此刻相对而坐的我们。一个或已『死去』的灵魂,和一个背负着『鲜血』的闯入者。
眼睛看见的并非全部。
「学姊,春天不会永恒,噩梦也不会。」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和妳商谈。」
我如今身处此地,虽然狼狈不堪,但正是为了妹妹而来。
「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到琐碎的日常中去。妳可赞成? 」
「赞成。」
那样才是正常的生活。
「那就好办。」依纯舒心地呼出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之前和妳说的预言吧?『即使两年后,我们也会继续交往』。」
「这应该不是在我伤口上撒盐的胜利宣言吧...」
不顾被那句话勒住喉咙而发紧的我。
「妹妹的阴裂之所以完美,是因为它从来只存在于姊姊的想象里。依蓝之所以全盘接受姊姊乃至呕吐,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妹妹吐出来的那部分自己。我之所以能抢走妹妹,是因为『我』变成了妳最想成为却不敢成为的那个姊姊。至于那个渡河的寓言...」
恍然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但是,依纯还在继续说下去,像是为回答点睛上最后的一笔。
「所以,袋鼠不需要被杀。一人渡河一人却要留下。斟酌损益,她选择自己跳下了船。」
○
和依纯一起走在恒春老街。
排队买了绿豆蒜。绿豆软得化口,混着蒜蓉和香菜。依纯吃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沾了点酱汁,我抽取纸手帕帮她擦,她却故意把脸凑过来,让我直接用手指抹掉,再顺势用自己的舌头舔干净。接着去福安宫前的炸三角骨摊,三角骨裹粉炸得金黄酥脆,撒上胡椒盐,一咬「滋」地爆汁。她咬一口就呼呼哈气,还是把另一半塞到我嘴边。转进小巷,我们又去吃山猪肉汤圆。汤圆皮薄到透明,里头包着新鲜山猪肉馅,汤头则是清甜的萝卜昆布高汤。一口下去,热气混着海风,烫得人眼眶发红。
我们沿着古城墙的坡道向上走,手里拿着吃不完的小吃。越往上越看得到司空见惯的海岛风景。巴士海峡的风浪拍在沿岸礁石上,溅起的碎沫被阳光照成银白。恒春镇的平房铁皮屋顶全铺在眼前,红的、蓝的、锈的,零零碎碎。远处隐约看得见社顶公园的梅花鹿懒洋洋地晒太阳,几只白鹭站在鹿背上。
本来应该是和妹妹来这里玩的。
依纯忽然停下脚步,踮脚亲了我一下。
「学姊,今天真的很普通,对吧?」
「嗯,很普通。」
也许只是和自己和解的一天。
明明依然入秋,天气却暖洋洋的。阳光正暖。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妹妹她,是不是期待的就是和你做这么简单的事?」
我问。依纯和我依偎在一起,缄默地颔首。
「最后一定会是属于亲姊妹之间的HAPPY ENDING呢。」
「是呀...」
依纯她,一定预见了那样的未来吧。
「那没有姊姊之间的未来吗?」
「没有这样的未来吧!?」
我喜欢妹妹。
自始至终都喜欢妹妹。喜欢妹妹喜欢得不得了。想要和她交往,想要和她做恋人般的事情,想要和她私定终身,想要听到她也说喜欢我。事到如今,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见色起意的姊姊了。为什么妹妹就不可以理解羞于表达的我呢?但是,支付对价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恒春的午后很长,长到足够让我们假装自己只是两个来度假的普通女孩。
长到足够让血、刀、梦、死、两年、预言、袋鼠、骰子、呕吐、阴裂……
全都被阳光晒得干干净净,化成风,吹过城墙,吹过海面,吹到谁也抓不住的地方。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