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
“喂,琉璃,那个,我和你爸今天有事回不来了,真是抱歉了,你自己买点吃的吧。”
“好吧,你们忙吧,不用老挂念我哦。”
“好好,我闺女最棒了。”
指尖从屏幕上移开,那副为了通话而刻意维持的、略显甜美的笑容,便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消散在空气中。脸颊的肌肉甚至因此感到了一丝轻微的酸涩。我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
又来了。这种临时通知。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满地嘟囔。虽然理智上完全明白,父母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的时间并不总是能自由掌控,情感上也从未怀疑过他们对我的爱——否则当初我提出转学这种大事,他们也不会在经过审慎评估后,最终选择尊重我的意愿——但每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那股混合着淡淡失落和轻微无奈的情绪,还是会像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打湿一片。
专属的“家长接送服务”今日暂停营业。好吧,看来今晚的归途,要交给电车了。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那点微不足道的郁闷也一并排出体外,然后将目光投向空寂的站台。那两条平行延伸、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轨道,此刻在我眼中,像极了某种命运的隐喻,沉默地指向未知的远方。
电车啊电车,你何时才肯大驾光临呢?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带着点自娱自乐的调侃。等待总是能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尤其是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
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做出转学决定的那一刻。父母眼中清晰的担忧与最终给予的信任,至今想来仍让我心头温暖。只是……如今亲身沉浸在立海学园的日常之中,再回望那个决定,心情不免有些复杂。我像是个被华丽宣传册吸引的游客,满怀期待地来到了一个名声在外的景点,却发现真实的风景与图片存在些许“误差”。比如,那些细致到近乎琐碎的行为规范,比如,食堂菜单上那些名字优美、味道却颇为“抽象”的料理,再比如……高城玲子同学那无处不在、带着审视与隐隐压迫感的目光。这感觉,有点像买了一盒包装极其精美的什锦糖果,满怀期待地拆开,却发现里面混着几颗味道相当奇特、需要鼓起勇气才能尝试的品种。嗯,算是一次宝贵的“消费者体验”吧,我苦中作乐地想。
下个月。下个月一定要把走读申请提上日程。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即使这意味着每天要牺牲更多的睡眠时间在路上,我也认了。毕竟,没有什么比能在一天疲惫的伪装之后,回到那个可以完全放松、做回真实自己的小窝更令人向往的了。家,是最后的堡垒,也是充电站。
“叮——”
清脆的提示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电车终于慢悠悠地进站了,车门“噗嗤”一声在我面前打开。我随着三两个乘客上车,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风景开始缓缓后退,像一卷徐徐展开的、色调怀旧的城市画卷。老城区的建筑普遍不高,墙面带着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和偶尔点缀的绿植,为这片略显沉静的景色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关于时间,我时常会有些不着边际的遐想。 它在物理课本上被描述为均匀流逝的标量,但在我们每个人的主观体验里,它却像个顽皮的孩子,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流速。在立海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课堂上,它步履蹒跚,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而在那些与朋友畅谈、或是沉浸于自己爱好中的时刻,它又步履如飞,快得让人抓不住尾巴。这种主观与客观的差异,总是让我觉得很有趣。
电车到站的广播响起。我起身,跟着人流走下車,踏上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归家之路。此时正是黄昏,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老长,整条街道都沐浴在一种温暖而柔和的光线里。放学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涌满了街道,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喧嚣。他们或勾肩搭背,或追逐嬉戏,分享着零食,交流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趣事和秘密。一个女生抱着几本书,笑着从我们前跑过,她的朋友在后面紧追不舍,调皮地伸手轻轻拉住她的书包带子,两人笑作一团。看着这样充满活力的场景,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这种毫不设防的、纯粹的快乐,真的很有感染力呢。
走到熟悉的小区门口,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固定的角落——随即,期待落空了。那位总是系着干净围裙、操着亲切关西口音、笑眯眯地问我要不要多加柴鱼片的章鱼烧阿姨,今天竟然没有出摊。我今晚的“Plan A”就这么无情地夭折了。
看来,只能启动“Plan B”了。我认命地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准备在外卖软件的海洋里进行一番艰难的打捞。琳琅满目的店铺图标和诱人的美食图片,反而让我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就在我对着屏幕眉头微蹙时,手机忽然“嗡”地振动了一下,屏幕随之亮起。LINE的图标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红色的数字“1”。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呢?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我快速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应用。
果然是雨花。她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简洁:“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愉悦的涟漪。指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回复:
“有啊,想出去逛逛?”
“去你家附近有商场怎么样?一楼咖啡厅。”
“时间?”
“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
发送完最后一条,一股轻快的情绪瞬间充盈了胸腔。确实有段时间没见到雨花了。我的目光在她那个用作头像的图片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只蜷缩成毛茸茸一团、正在安然酣睡的猫咪,那慵懒又惬意的神态,不知怎的,总让我联想到雨花身上那种沉静而从容的气质。
可不能让她等太久。我将手机塞回口袋,整理了一下肩上的书包带,朝着不远处的商场加快了脚步。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爽,拂过面颊,十分惬意。
推开那家咖啡馆厚重的木门,门楣上的铃铛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叮铃”声。我的视线在室内扫过,很快便捕捉到了那个坐在靠窗位置的身影。雨花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落在天花板的某个装饰细节上,陷入了某种放空的状态。她放在铺着格子桌布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仿佛在为一首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无声旋律打着拍子。我放轻脚步走近,她的目光恰好从上方收回,与我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那双平日里总像是蒙着一层薄薄水雾、显得有几分迷离的眼眸,在看见我的瞬间,骤然变得清澈而明亮,如同被阳光突然照亮的湖面。
“好久不见!”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好久不见!”我回应着,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感受着皮质座椅传来的微凉触感。
“麻烦你特意跑这么远过来。”雨花的语气里带着她一贯的、真诚的歉意。
“没关系,”我摇了摇头,迎上她的目光,语气轻快地说,“能见到雨花,我就很开心了。”这绝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实话。在她身边,我总能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与放松,仿佛所有因外界压力而紧绷的神经,都能在这里得到温柔的抚慰。
雨花听了,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轻声说:“小琉璃变得更漂亮了。”
诶?
这句话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吹皱了我心湖的平静。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我几乎是本能地低下了头,视线牢牢地锁定在面前那杯清澈的白水上,仿佛那平静的水面下藏着什么值得深度研究的奥秘。心脏在胸腔里有些失了节奏,咚咚地敲着鼓点。
“刚刚说的其实是骗你的哦~”雨花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光芒,笑着补充道。
啊,原来是在逗我玩。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小小的负担,但与此同时,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捕捉的失落感,也如羽毛般轻轻掠过心底。我配合地鼓起腮帮,假装生气地把头扭向一边,拖长了音调说:“不理——你——了!”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嘛~”她笑着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我的脸颊。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触感细腻而柔软,像清晨时分落在花瓣上的露珠,短暂停留,却留下清晰的感知。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或者只是她随性的一个动作,雨花随手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亚麻色发丝撩到耳后,那个造型简洁、颜色是清爽浅蓝色的发卡,在她柔顺的发间若隐若现,宛如灰蒙蒙的冬日海面上,偶然跃入视线的一抹亮色。
“雨花的学校,对发色没有严格的要求吗?”我有些好奇地问。立海在这方面虽然没有明文禁止,但像她这样明显的浅色系,在校园里还是比较少见的。
“你说这个?”她用手指轻轻绕了绕自己的发梢,神态轻松自然,“不管的,我们学校在这方面还挺开放的,算是校风比较自由吧。”
“我还以为你会染成更常见的颜色,比如黑色或者深棕色。”
“那样反而会显得很刻意吧?而且,”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点坦然的自嘲,“我觉得这个颜色还挺适合我的,虽然有时候走在街上,会被陌生人用好奇的目光多看两眼。”
我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庞。她说得没错,这种浅亚麻色与她白皙细腻的肌肤、精致柔和的五官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和谐,仿佛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最自然的色彩,任何改变都像是画蛇添足,会破坏这份独特的平衡与美感。
“我们别一直坐在这里了,”雨花提议道,目光转向商场中庭熙熙攘攘的人流,“去逛逛吧?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看那些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的。”
“好啊。”我欣然同意。和她在一起,即便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也仿佛被赋予了一种特别的期待感,变成了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们起身离开咖啡馆,融入商场明亮而温暖的光线之中。空气里混合着咖啡豆烘焙的醇厚香气、甜品店飘出的甜腻奶油味,以及来自不同人群身上的、各种难以名状的香水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复杂而充满活力的背景氛围。人群的交谈声、脚步声、商铺里传来的音乐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走着走着,雨花的手很自然地垂落下来,然后,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的手比我的要稍微大一些,手指纤细而修长,掌心干燥而温暖。她握得并不用力,只是一种轻柔的、带着些许试探和确认意味的包裹。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我们相贴的皮肤接触点迅速窜开,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一路向上,直抵心脏。脸颊上刚刚有所消退的热度,此刻再次不容置疑地蔓延开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明显。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悄然加速,砰砰地撞击着胸腔,那声音在我听来是如此清晰,几乎担心会被身旁的她察觉。
这就是……和雨花牵手的感觉吗?
我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内心正在上演的这出微型戏剧,神情自若地侧着头,目光被旁边一家精品店橱窗里陈列的某件设计独特的饰品所吸引。她的侧脸在商场明亮的灯光照射下,线条显得格外柔和而专注。雨花的触碰,她的靠近,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的温柔。它不像烈火般灼热逼人,拥有瞬间点燃一切的激情,而是更像春日里刚刚解冻的溪流,潺潺地、耐心地、无声无息地浸润过来,温柔地包裹住我所有潜藏的不安和细微的紧张。在她身边,我好像可以暂时将立海那些繁琐的规则、高城玲子带来的无形压力,甚至那个需要时时在意、小心维持的对外形象,都统统抛在脑后。我只需要简单地、自然地做“星见琉璃”自己就好。这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其他目的的温柔,美好得让人心头发软,鼻尖微酸,却也……在某些瞬间,沉重得让我会生出一丝隐秘的惶恐。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坦然接受、并同等地回报这份如此珍贵的情谊吗?
我们信步走进一家以售卖各种创意文创产品和特色文具为主的店铺。雨花在一个摆满陶瓷工艺品的架子前停下脚步,拿起一只造型憨态可掬的猫咪镇纸,对着头顶倾泻而下的灯光仔细端详起来,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鉴赏一件博物馆里陈列的珍贵文物。我则被不远处展示的一排玻璃瓶墨水吸引了目光,那些墨水有着极其诗意的名字——“暮光之城”、“森林低语”、“深海遗梦”,我忍不住在脑海里想象着,用这些拥有独特名字的墨水书写出来的字句,是否会也自然而然地沾染上几分这些名字所蕴含的意境与氛围。我们并没有购买任何东西,但这种并肩而行、分享彼此眼中发现的趣物、交流那些细微感受的过程,本身就充满了平淡日常中真实可触的乐趣。
从店里出来,透过商场高大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织成一片璀璨的光网。商场的内部照明也因此显得更加辉煌。一阵轻微的饥饿感适时地提醒我们,是时候解决晚餐问题了。
“想吃什么?”雨花侧过头来问我,握着我的手轻轻晃动了一下,带着点询问的意味。
“嗯……我都可以,你决定就好。”我实话实说。和她在一起时,食物本身的味道似乎退居次席,重要的是这份有人陪伴、可以轻松交谈的共处时光。
“那……我们去吃那家日式简餐怎么样?”她略微思考了一下,提议道,“我记得你上次提过,还挺喜欢他家的茶碗蒸,说口感很嫩滑。”
她居然记得。我的心头像是被一片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细微而真切的暖意和感动。这种被人放在心上、连随口说出的喜好都能被记住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像冬日里捧住的一杯热茶,温暖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好呀。”我点点头,笑容不自觉地在脸上漾开。
晚餐在一种轻松而愉快的氛围中进行。雨花展现了她一贯的细心,她记得我不太喜欢吃葱,会非常自然地将食物里作为配料的葱花仔细地挑出来,放到自己的碟子旁边;她会在我的大麦茶喝到大约一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茶壶,为我续上温暖的茶水。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很专注地落在我的脸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仿佛在说,此时此刻,我就是她全部注意力的中心。这种被温柔细致地包裹着、被认真对待和照顾着的感觉,几乎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可以就这样,永远停留在这样安稳、温暖、不受外界纷扰的时光碎片里。
吃完饭,时间已然不早。我们搭乘向下运行的扶手电梯,准备离开商场,前往地铁站,踏上各自的归途。商场外的广场比室内空旷许多,晚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令人舒爽的微凉,吹散了在室内沾染的些许闷热感。就在我们朝着地铁站入口的方向走去时,广场边缘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一个独特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坐在一张看起来颇为便携的折叠小凳上,面前是一张铺着深紫色绒布的小桌,桌上井然有序又略显随意地散落着几副图案古旧的塔罗牌、一些形状不规则、在广场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光芒的水晶原石,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看起来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与这整套行头试图营造出的神秘氛围构成有趣反差的是,她本人的穿着相当日常,甚至可以说有些时髦,一身色彩搭配大胆、带有民族风元素的休闲服饰,鼻梁上架着一副设计感很强的眼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洞察世事的智慧和觉得眼前一切都颇有意思的、略带幽默感的复杂表情。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她手里居然端着一杯某连锁咖啡店的纸杯咖啡,正悠闲地呷着,看起来无比自在。
当我们经过她面前时,她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镜片的上缘,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并不具有侵略性,也不显得锐利,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掠过外在的皮囊,看到一些潜藏在更深层的东西。她放下咖啡杯,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许了然和调侃意味的笑容。
“哎呀呀,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悠悠的、仿佛在讲述某个有趣故事般的独特腔调,“你的能量场,很有意思嘛。”她歪了歪头,像观察什么新奇物种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一片看起来挺平静的湖面,底下藏着的小漩涡可不少呢。小心点儿哦,最近这段时间,可能会有那么点‘女祸’缠身的迹象哦。”她在说“女祸”这两个字时,语气故意带上了一种夸张的、仿佛在演绎舞台剧的戏剧感,听起来不像是在预言什么可怕的灾厄,反倒像是在分享一个值得玩味的趣闻。
“女祸”?是指……来自女性的麻烦吗?我愣住了,脚步不自觉地放缓。是指高城玲子吗?还是说,会有什么其他我尚未知晓的、与女性相关的困扰即将出现?这个奇怪的词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一圈小小的、带着问号的涟漪。
不等我细想,或者开口询问,她又像是变戏法似的,从随身携带的一个色彩斑斓的绣花布袋里,动作利落地取出了一朵花。那是一朵我从未在任何花店或植物图鉴上见过的花。它的花瓣呈现出一种极其鲜艳、甚至可以说有些妖异的粉红色,细长而弯曲,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螺旋状蜷曲着,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般,在空气中似乎还在微微颤动。它没有一片叶子,只有一根光秃秃的、却显得异常坚韧的绿色花茎,支撑着那朵过于绚丽的花朵。
“喏,这个送给你。”她将花径直递到我的面前,眼神里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像是混合了恶作剧和某种认真提醒的复杂光芒,语气却依然保持着那种轻松的调调,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一件普通的小礼物,“拿着吧,说不定……关键时刻能帮你挡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呢。”她顿了顿,补充道,“它叫‘彼岸’,据说是喜欢开在各种边界地带的家伙,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我迟疑了一下,目光在她那双含着笑意、看不出丝毫恶意的眼睛,和那朵散发着诡异美感的花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在一种莫名力量的驱使下,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朵花。指尖在触碰到花瓣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触感传来,那感觉不像是触摸有生命的植物组织,反倒更像是触摸到了某种被打磨光滑的、带有温度的玉石。
“谢……谢谢你。”我有些茫然地低声道谢,手指下意识地收拢,轻轻握住了那朵带着凉意的花茎。
“不客气,可爱的小姑娘。”她对我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即重新端起了她那杯咖啡,惬意地又喝了一口,仿佛刚才那段神秘的插曲,仅仅是她兴之所至的一场即兴表演,“快回去吧,时间不早啦,夜晚的城市可是有着另一副面孔呢。”
雨花在一旁轻轻拉了我的手一下,低声在我耳边说:“这位阿姨的说话方式真特别,像是在演话剧一样。”她的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呵护,显然并未将刚才那番听起来有些玄乎的话太当真。
“嗯……是啊。”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将那朵名为“彼岸”的、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美感的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仿佛它是一件需要谨慎对待的易碎品。柔软的布料很快隔开了那丝萦绕不去的冰凉触感,但它存在于口袋里的那个事实,以及它所代表的、来自陌生人的神秘警示,却在我的感知中变得异常清晰和沉重。
在地铁站的入口处,我们像往常一样,不得不在此分道扬镳,前往各自不同的线路。看着雨花那道纤细而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另一条线路的通道拐角,融入熙攘的人流之中,我独自站在原地,心中那股因为占卜师那番意味不明的话语和这朵意外获得的、不同寻常的花而悄然升起的不安与困惑感,非但没有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缓缓晕开的墨滴,逐渐扩大,弥漫开来。刚刚与雨花共度的、那个充满了温暖、轻松与欢声笑语的夜晚,其明亮的色彩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变得有些朦胧起来。
“女祸”……“彼岸”……
这两个充满神秘色彩的词语,像两个被强行植入脑海的密码,开始不受控制地反复盘旋。它们指向一个我目前无法完全理解、也无力窥探全貌的、幽暗而未知的领域。那位举止言谈都颇为奇特的占卜师阿姨,她真的只是出于一时兴起,随口编造了这些听起来像是剧本台词的话来逗弄路人吗?还是说,在她那副看似轻松幽默的表象之下,确实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能力,让她窥见了我未来命运之流中某些潜藏的、与“女性”相关的暗礁与漩涡?而这朵名为“彼岸”、据说盛开在边界地带的奇异花朵,它真的仅仅是一朵外形奇特、比较罕见的植物吗?还是像她话语中隐隐暗示的那样,可能蕴含着某种我所不了解的、属于“边界”或“过渡”领域的、难以言说的象征意义甚至力量?
我的手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不自觉地伸进了外套口袋,指尖再次清晰地触碰到那朵花冰凉而光滑的、带着非自然螺旋弧度的花瓣。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来自未知世界的沉默信物,一个突兀地闯入我原本按部就班、规律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不和谐的变量。它没有任何声响,却仿佛在我耳边低语着某种模糊的预言,关于不可捉摸的命运,关于需要警惕的警告,关于可能即将到来的、与“女性”息息相关的风波与考验。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愈发浓重深沉。我独自一人走在返回公寓的最后一段路上,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我的影子在身后不断地拉长、缩短、再拉长。周围的寂静恰到好处地放大了内心各种声音的交响。那位占卜师阿姨幽默中透着古怪的警告,雨花给予的温暖却在此刻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的温柔,立海学园里那些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压抑规则,高城玲子那双时常带着审视与不善意味的目光……所有这一切或远或近、或真实或虚幻的碎片,此刻都在我的脑海里激烈地交织、碰撞,上演着一场混乱的默剧。
我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维持已久的、脆弱的平衡,或许正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打破。一些明显超出我日常认知范畴、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事物,似乎正以一种看似偶然、实则透着某种必然性的方式,悄然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开始介入我按部就班的生活。而那朵此刻正静静躺在我外套口袋里的“彼岸花”,无疑就是这一切开始的标记,一个无声的宣告。未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与“寻常”了。 这种挥之不去的预感,像悄然生长的冰冷藤蔓,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一圈一圈,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了我的心房,留下细微而持续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