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那个……想要它的灵!”
倾身倚靠在我的肩膀、挽着手臂的希格妮,忽然地开口道。
上衣硬挺的领口摩擦着我的脖颈,一种过熟的果实其梗洼处干枯蜷曲的绿叶的触感,蔓延我的皮肤。
因她的重量和压力,我们并肩行走、轻摇慢晃,好像风迎合它隐约的声息,落脚时也能感受到腿部弯成小幅度的弧形。
印象中,这是希格妮第一次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欲求。
这是否意味着,在投喂与被投喂、侍奉者与被侍奉者的关系外,我们正缔结着更深刻、更隐秘的联结呢——
我不由得这般思索。几乎是妄想般,浮现起那梦寐的景光。
在昏暗的光焰中,深红的墙壁摇动着烛色的光晕,相互缠绕的纹饰折叠起所凝望处的距离感,枝形灯炬压得很低,燎然般灼烧着厚重的地毯。
而在廊道的深处,悄然失却之物吐出水润的雾团,如更深深处张开的眼目,与我的窥视相抵般微微前突。
我听到——梦寐的景光所唤起的嗡鸣。
被吸声的地毯抚去的摩擦,脚步无声无息,只是一种预感。它在雾团后缭乱的、饰品的花间延伸。也可以说是赝品。
当这预感在我的心中成形,于是,那个向我走来。
红色的细碎短发蓬松出挑,映得额前的犄角如被花蕊亲吻般艳丽。赤色的竖瞳如光如焰,是黯淡的色彩中最鲜亮的一点。
她是廊道内的巨物。她存在,占据着整个廊道的空间。
我曾在第十一层与西尔维亚探访奇镜,有一面镜子能够扭曲映照者的身形,使其成为镜中的巨人。
据说外界也有着功能类似的魔法道具,是西尔维亚兴起时寄宿在镜中的影像使然。
借着这段恰当的回忆,我得以明确——眼前的她,绝非镜中的幻象。
我感受到,所有的温度都流向她。随着气流。而我则几欲窒息。
她穿着衬身的女仆服装,上身是土色的围裙搭配制服。
因为女仆服落到地上更好,所以裙尾拖在地上。
裙边打着几层漂亮的蕾丝缎带,当她摆动双腿时,撑开裙摆的鞋尖总让它们相互厮磨,如金星碰撞金星。
身后,一条有鳞的尾巴左右弯蜷,从一个整圆转动为另一个整圆,划下的彗尾拨动着缭绕的雾团,女仆服的衣面渐渐洇湿。
她戴着白色的丝织手套,手腕交叠轻托于腹部。
丰满的身体让她展现出油画般的身姿。
每一道用色都精确地刻画着她异常的人身。
具体来说,就是鳞片。很多、很多,编为鳞衣的鳞片。
最上层菱形的鳞片,它们涂着釉彩般显示出蜡质。
而其接口处,也密布着圆形的特殊角质,使得抖动的幅度只微微射出鳞片下的皮色。
她走向我。因为廊道是单向的,她无从踟蹰。
她毫无阻碍地——走过了我。因为廊道又太开阔,唯有行走能将它丈量。
在先觉的懊悔使我酸涩之前,我不可抑制地,转动身体。朝向她的后影。
她的身形隐入另一重黑暗的雾团,穿过疑虑与疑虑之间。它是它的对照,是镜中之镜般不切实的幻觉。
话虽如此,它也在她身后合上恍惚的门扉,使她成为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麻醉。
我感到所谓的虚无。一种直觉性的感觉,并不具备实际的效力。
也因此,我被那绵连的气息吸引,跳跃的预感在我的心腔中鼓动,火正汹涌。如泛滥的红。
她的余热甚至仍残留在我的眼角。
可她却再一次,破开前方的雾团穿行于昏暗的廊道。
虽迹象微弱,但摇曳的火光散射出的耸动的阴影却证明,此时的她绝不是重复着上述行为的简易机械。
她是有血肉的。埋在她高大体格下的、让人饱腹的气味也愈发浓烈。
我试着伸手。
妄想延伸出的虚浮感使我身上的颜色稍有错位,在迷离的视界中,我未能抓住她的手腕,或带着纺织痕迹的女仆服。
正如一面无瑕的云壁,她被光与风塑造、姿态万变,是不可触碰的美的天霞。
被拘系在压抑的廊道中,重复着——因为她再一次走过我。隐入。然后预见般从前走出——我想,这实在是悲哀呐。也很浪漫。
我不忍于她的徒劳。我也不想被与她隔绝。我所能介入的,便也只有不断地摧毁她而已。
砸下顶端的灯炬,或引火让地毯真正吐出火舌。
我咬开她的喉咙,荒唐地咋舌,从虚假的血液中汲取她的滋味。
廊道自不必说,早已被我毁坏,那雾团却警醒地在两旁游荡着,等待她的踏出与踏入。
我很快便觉得疲惫。我有些眩晕。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奇妙的关系那先声般的危险性。
我对希格妮所有的付出,都只是在加固这一永无止尽的回环。像结痂的伤口,与伤口下隐隐约约悬浮的血液。
顺带一提,与奢身上愉快的割伤不同,希格妮主动追求更深刻的伤痕。
感到腻烦。在意向性的世界沉沦太久,总会觉得腻烦呢。也不能以祓除的方式去除。
虽然万能的灵感可以深度地影响自己的精神,但到底是因为希格妮而爆发的妄想,只要她的气息、她的热意、她的血仍附着我的身上,我便不能摆脱。
在不实的交界处,我低低地应和着她。
妄想,当然不能推动时间线的进展。
“灵……?”
“精神体,也就是灵魂。一般是这么称呼的。”
“啊,那个啊。”
“嗯~虽然,虽然我没有这么说的资格……但,主人,灵魂的储备有些缺少了。如果一直驱使它们,可能会坏掉……”
啊。没什么说服力的借口呢。
迷蒙的意识虽钝化了我的思考,但希格妮那命运为她筑起的白银之厅,奴役着的灵魂也许抵达了永生不灭的境界。
至少在希格妮将它们放逐前、在永不复焉的黄昏前,它们是希格妮精神的一部分。
哪怕极意地摧残它们,也将在白银之厅重新凝结。
换言之。
“——不是觉得厌烦了吗?”
“不会~因为,是莉莉安娜姐姐替我准备的……”
“哎呀,话是这么说。其实是有一些厌烦吧。”
“不愧是主人呢。嘿嘿……能请主人为我保密吗?”
她的唇娇艳欲滴、暧昧地呵着气回答道。
希格妮与莉莉安娜的牵绊可追溯至栽培神胎的那一夜。我所不知的秘密的黑天。
不,我想远在那之前,她们便建立起油与火的羁绊——也就是爆炸的炉灶与引火的飞艇。虽然还挺有趣的,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不能参与有些可惜。
——即便如此,作出痴态的希格妮仍克制地不向我索吻。
比起一时的湿濡与浓烈的丁香,她更享受的,果然还是抑制自己的本性带来的负面快感吧。这家伙,了不起的变态啊。
也不讨厌,就是了。
在我不知是否该应答希格妮的时候。正在此时。传来了莉莉安娜的回信。
—明白了。
—期待与爱丽丝小姐见面。
—爱您。
我取出手机,由安栀色提亮过的消息框,呈现出拼图般的花纹。
为让安栀色适应GOD外的世界,使它的信息能够应接传入的信息,我为它打开了自由调整软件的权限。
比如更换视觉风格或重心,也可以自主地篡取其余人的账号收集情报,作为实时的功能,安栀色已拥有得到手机持有者一切的可操作性。
不过,我有让它注意不可透露信息,所以无所谓啦。
这家伙,无论如何还挺乖巧的。
“莉莉安娜姐姐……真可爱。”
“嗯。你也能理解啊。”
“是的!因为,嘿嘿……像我这种人,是真正没什么价值的人,所以能注意到。各方面都出色无比的她,其实相当自恋。”
“我喜欢,自恋的莉莉。”
“嗯!啊,不过,对于主人,我也不敢说什么爱称,但我想我也喜欢她。”
“那很好啊。”
重叠的记忆在我脑中闪现。
虽然是无所谓啦,但如果莉莉安娜和希格妮重叠在一起——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很煽情。也很美好。话说,我应该也在当场吧?因为背着我没有意义,我能掌握飞屋各房间的隐私,所以是藏不住的。
也不是觉得会被排除在外。因为我喜欢莉莉安娜,也喜欢希格妮——当然,希格妮各方面都只是接受着我的施舍——她们之间的感情,理应与我无关。
她们的舌型也不是很契合,对莉莉安娜而言,可能会有些难受。在与我接吻时,她是较为主动的。
爱你呀。—
这么回复了。
考虑到希格妮的语气与她的存在感,我改变了措辞。
我想莉莉安娜是不会察觉的。床上我也会有一些奇怪的口癖。
—不能再爱您了。
几乎没有间隙。
“嗯——好~可爱!”
希格妮如是感叹着。
确实呢。不,这是肯定的。
爱你,也喜欢你。—
唯独这方面不能认输。
爱和喜欢,我认为它们截然不同。就像水煮蛋和溏心蛋。虽然是否醇厚、是否腥气取决于口味,但蛋白和蛋黄总是要结合起来的。
—那么,我只能更爱您、也更喜欢您了
好,我认输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竞争,满足了便放手才是正确的做法。
安栀色举起标牌。
那边,爱丽丝小姐的幼女,在缠着它。进入了它的消化器官。
原来如此。
安栀色还未搭载外世界可用的发声载体,对话框的形式也太低效,我便请认识的人编辑了可在桌面使用的工具箱。
安栀色它,似乎认为我等与它一样属于天人。
天人无有性别,唯有凝聚外形时能够化现出不同的形态。
单就这一点而言,中大陆其实也相差无几。
复杂的种族构成使得性别观念毫无意义,不如说,许多种族谈及性别真的有必要吗——到了这样的程度。
生物系魔物、大部分糅合系魔物与少部分精神系魔物倒是可以参照二元的观念指派,再借由由此归纳的特征,为了一定的便利性对其余魔物进行分类。
这是五国同盟内较为通用的规则。
顺带一提,简化过的世界语已排除了许多语词导致的无聊争端。
这一次,安栀色正确地使用了“幼女”一词。它的学习能力相当出众呢。
既然被星期一纠缠就没办法了!我也想被星期一缠着啊……
不过与奢的亲热让星期一有些抱怨,短期内是得不到她以往的好意了吧。
辛苦了,接下来,请继续保持学习状态吧。传达这样的安排后,我收起手机。
想要动身——动身做些什么,肩上的重量却并未配合着减弱。
希格妮仍呆呆地抱着我。
“……嗯?”
“主人呐……”
“该走了哦。”
“您会想——想钻到莉莉安娜姐姐的腹中吗?”
哎呀。
“当然的啦。虽然感受过消化腔的外形,也稍微碰过……但还是躺在里面最好。”
“不愧是主人……所以,那个,对不起……因为在您之前,意外被莉莉安娜姐姐放在腹中,那个,被她的气味包裹,所以,不小心用消化液……对不起。”
“啊。”
“如果要惩罚我,请一定不要留情……我会抱着对待真正惩罚的态度来承受的——对不起,主人。”
她终于地松了手。
热意缠绵,希格妮身上的柔软仍包裹着我的身体。
也许是第一次——不,姑且算作第二次吧,我在希格妮的脸面上见到了切实的惧意。
我窥见,从我的视界中涌出的,不安的气雾正在盘旋。它们上升。它们前行。如蝶栖上花蕊一般,栖在希格妮的眼眉处。
她抖动的眼睫湿漉漉的,泫然欲泣的模样还真是柔弱。
她反省着自己,这份情感也让我为之共振。
我肯定,希格妮对莉莉安娜怀抱的情感绝不单纯。对我也是。
哪怕她可怜的过往迫使她更为成熟——也有“龙种”这一特殊种族类目催化的原因——她吸收了布伦希尔德的意志,希格妮到底只有十一二岁,心智还有待巩固。
我无意为她辩解,也不会指责她。
既然她爱着我。也许还喜欢着我,我便愿意跨越投喂的层面,为她挥鞭——毕竟,我只有十五岁,不太懂什么服从、什么调教。
我想将希格妮装在框就的、网格的世界中。装在笼中。与莉莉安娜一起赏玩。谁都可以吻。我吻着莉莉安娜,然后是希格妮。她们也眷恋地贴着唇。
只要希格妮保有本性,我们的关系是不可能对等的。但这样就好。
我有意回避这一问题,但在必须直面它的时候,我也不会作出让希格妮恍惚的举动。我有十足的自信。
于是,我主动地吻了她。
只是唇落在唇上,毫无欲求的、友善的吻。
连唇纹都未能感受,我便离身牵起她的手,转向监牢的方向。行走。
在这短途上,希格妮始终一言不发。但她掌心的温度却融化了我的手掌。
她是在害羞吗?真是的、真是的……
这么放浪、甚至变态的家伙,好好坚持人设啊……
明明我也,有些害羞的……
真是的……
之后。
抵达监牢的我与希格妮——她已恢复精神,再次挽起我的手臂——正巧撞见踏出门槛的那位活人偶。也就是格恩达尔。
不过,随便啦,已经不在意它了。
话说,有在意过吗?好像是有的。不,肯定是有的。
为求保险,我将安栀色手机的照片与它进行比对——活人偶的格恩达尔,据记载,原是一位无物生灵的人偶,之后犯下不可饶恕之罪沦为死囚。
本该早早被处刑的它,不知何故拖延到了现在。结果押送队伍被未知人马袭击,格恩达尔得以豁免。
若无意外,它,或是另一名死囚身上应该藏匿着玉珍珠那玩意吧。
再次强调——案情的重心,是玉珍珠失窃一事。
在怯塔纳的扮装下,格恩达尔的外形只是常见的人鱼而已。
金色、波浪般淑丽的发。皮肤白皙,下身则是一条水蓝色的鱼尾。
“喂,把玉珍珠和灵——都交出来。”
我随意地拔出米安,直举向它,高声喊话道。
无需顾虑无关群众,自警众的监牢落成后,广场便少有守卫以外的人来往了,此时也不负所望的空空荡荡。
应该还算是,伸得开手脚吧。
我打量着广场的环境,转动手腕将米安前压。
人鱼身的格恩达尔,默然地以它圆珠般的眼瞳审视着我与希格妮。
我看到它将魔力的流向编织为网,投射向伊利昂上空的天堂石的圆盖。
既然格恩达尔能自由地操纵魔力,它的身份一定通过了天堂石网罩的信息检测。
果然内部有人为它放行啊——也可能是时间上的错位未及时将它排除,总之,迎向我的格恩达尔,是不愧于死囚之名的“魔人偶”。
首先感到的是酷热。
天光炽亮,炫目的白在格恩达尔身后升起。如从水蓝色的裂隙中迸发的太阳。
也不是说如塞赫迈特那样浑然一体,魔法造就的光,总归是无依之物。多数情况下只是复合了光、热与升起的特性而已。
话虽如此,这一魔法以我的魔力是无法复现的。虽然毫无威胁。
在逼临的热意、放射的白光将我融化前,希格妮大步踏出——当然,并不宽松的下裙限制了她的步幅。她挥手。
于是,阴云汇集、光热溃散。蔽云遮日后,魔力四散着,其厚重的压力使地面浅层地发生龟裂。
“哦……”
格恩达尔低声感慨,略显不解地歪头。
它挑眉望向昏黑的云团,弹动手指。
清新的雨气忽地从地面蒸腾而起,氤氲的水雾,将原来充满伊利昂的蓝色的力量尽数取代的水雾,凝结为露滴,自下、而上地,绵连为水幕。
它卷走事物的表象、洗刷它们的完整,以湿濡抹除其生机。
一场不绝的阴雨——还未漫及希格妮的脚踝,便被她伸手断绝。
她转身。衣裙如蜂引蜜,划过裱花似的圆弧。希格妮向我提裙致意。
“请将它交给我吧,主人。想要它的灵呢。”
于是。不顾米安的告诫与责备。
我将米安重新推入剑鞘。
命运的歧路都在她一言之下被摘除般,我安然地从旁观赏希格妮伟大壮绝的使命。
取悦于我——也取悦自己。
我的希格妮啊,真是位完美而潇洒的女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