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熄灭的路灯
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全班陷入了欢腾的状态。
这次的月考总体来说还算简单,靠平时的练习和昨天奋战到很晚的复习成果,想必这次的第一也是十拿九稳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掉了大半,只留下一片雾蒙蒙的灰,总觉得要落下雨来。
水泽同学今天还会和我一起在广播室等吗?
总觉得最近的我因为那件事都没怎么和她好好说话,要不今天试着拉她去哪里玩吧?
我在吵闹的考场里收拾好书包,准备前去广播室。
教学楼门口被围堵的水泄不通,吵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下雨了吗?
我这样想着,一边打算从包里拿出伞具。
“咚!”
猛烈地撞击声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我的动作,我向前跌了好几步才得以站稳。
刚想回头,却发现很多身影从我跟前经过,跑去那片喧闹的源头。
怎么回事?
强烈的疑问促使着我的双脚也前去人群处。
“别跳啊!想想看……!”
跳?
我这才发现,大家都仰着头,视线集中在教学楼楼顶。
我带着困惑的目光更随着人群的视线也向那里望去。
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是完全超出我想象的,足以让我的五脏六腑全扭在一起的——
一名有点熟悉的女生,站在教学楼的顶端,那孤立无援的身影在庞大的灰色天空下显得格外渺小,校服在空中被狂风猛烈地吹拂。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模糊的轮廓看来,那是面如死灰的表情。
有种强烈的情感席卷我的全身,我的脸上传来发麻的感觉,眼泪都差点被风在那时吹出眼眶。
绝望。
那时的我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那张字条在脑中浮现。
哪怕极力否认这一联系,但内心还是不由自主会将其联想在一起。
发软的感觉涌上双腿。
胃猛地往下一沉。
“快下来啊!!……”
吵闹的声音慢慢从身后淡化,消失。
一直到变得什么都听不见。
那一刻,什么都思考不了。
暴露在冷风内的手指逐渐变得冰凉。
我就这么愣在原地。
在我渐渐快要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那天台上的身影转过头去,似乎在和什么人对话。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很熟悉的声音,不知道是来自于人群还是天台。
很快,那声音被风挂到不知何处去。
一秒、两秒、三秒……
承载着希望的心脏猛烈地胡乱跳动。
所有的人全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哪怕一点点奇迹的发生。
我看到那个同学微微把身子缩回,把脚步慢慢向内埋进。
最后,在所有人的提心吊胆下,她从教学楼边缘慢慢走向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一直到确定不会再出现,我才得以恢复呼吸。
离开学校后,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那女孩最终没有出现在大家面前。
身边的车辆疾驰而过,把一旁的落叶吹起,“沙沙”声在空气中炸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去广播室。
但随之而来的,是让我震惊的事实。
——我终于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头乌黑的短头发,那件喜欢敞开了穿的校服。
就是坐在我后桌的铃木。
风把这一残忍地事实吹向我,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一旁的车辆呼啸而过,目光从未从脚上离开。
那张字条好像也被风吹向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一次次地在记忆中将铃木的身影与天台上的作比较。
得到的,却永远是一致的答案。
或许只是碰巧呢?
我强行安慰自己,努力压下不安躁动的心脏。
我最近可能真的有点累了。
就是因为那张字条,让我把身边的一切都处理的很糟糕。
不管是广播室的工作,还是与水泽同学的相处,甚至是自己的生活,都变得杂乱无章。
在漆黑的房间里,我把被子蒙上自己的脑海,让自己不去想那些。
“突发事件已经解决了,那就没有什么好多想的了。”
蒙在被子里的自言自语成为了房间里的唯一声响。
明天一定要回归正常。
可心里的那个念头还像一块小石头一般存在着,怎么也捡不走。
第二天,铃木没来上学——
这样的事实否定了我所有的安慰与想法。
有一种不切实际但十分可怕的想法渐渐涌上心头。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全都没来上学。
万一不是这样的呢?
我心里明确地告诉自己不要去看。
可这样的事实就是摆在我面前。
于是我终于败在了某种不断催促着我的冲动下。
我拿出那张未能解决的字条,与摊开的铃木的笔记本上的字迹作比较。
——笔迹惊人地相似。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巧合,那未免太过巧合。
所以,现实的种子就这样被播种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一直到再也无法拔出这株扎根的幼苗。
一片黑暗。
那一刻我几乎无法呼吸,有某种无形的手掌狠狠地攥住了我的心脏,攥地我发疼。
我与她一直苦苦寻找着的委托人,就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每天与我一同上课,过着几乎和我无异的生活。
在记忆中,她好像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人会找她说话,就连平时下课都只是一人静静地待着。
我不知道她的成绩,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拥有那种念头。
尽管她是我的后桌。
一种强烈的情感笼罩着我。
某种想要呕吐的感觉直冲喉咙。
我咬紧牙关,才得以勉强忍住这种感觉。
同学们已经走光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人站在“委托人”的课桌前,拿着她的作业本、与那张求救的字条。
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
在这极度窒息的环境中,我终于明白了这份强烈情感的来源——
是自我厌恶的来源。
“如月同学。”
教室死寂的氛围被门口的呼唤声打破,我浑身不自主地一抖,那张纸条从我颤抖的指尖飘落到地面上。
“森野老师。”
我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傻站在原地,攥紧拳头。
如果能就此消失该多好。
“我找你有点事情,能和我过来一下吗?”
走廊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跟在前方的森野老师背后,不知道会去向何处。
心理咨询室的门缓缓打开,里面透着暖暖的光亮。
“先坐一会吧。想喝点什么?”
老师拿了一袋速溶咖啡和奶茶粉,面带温和地看着我。
不要对我这样。
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抗拒感,有种自己不能待下去的想法直冲大脑。
“不说话我就默认咖啡了哦。”
老师转过身去冲泡,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是想对那个背影说些什么。
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脑内好似一团乱麻在不断地作祟,阻碍着我正常的思考。
当冒着热气的咖啡被放在我的面前后,我杂乱无章的思绪才得以短暂停止。
“你看起来好像很烦恼,很无助。方便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不愧是森野老师。
她那双柔和的眼眸却意外地敏锐,无不透露着能将我全数看穿的洞察力。
甚至有种可能她已经知道我的烦恼是什么的想法悄悄诞生。
“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找你来只是想陪你聊聊天,不愿意的话吃点零食回家就好。”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面对森野老师的话语,我的防线在慢慢瓦解。
目光死死地盯着杯中的深褐色液体,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也在模糊我最后的理智。
“我……”喉咙干涩的声音从我嘴里缓缓发出,“我好像…做错了事。”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再也无法收回了。
心脏像是被攥的更紧一般,羞耻心与不安促使我紧紧地握住温热的杯壁,指尖却依然冰凉。
森野老师没有催促,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前倾地聆听着我的发言。
这无声的包容比任何追问都更具力量。
我的想法像是被打开的阀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忽略了一些事。”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却感觉字字句句都像在编织着谎言,某种赤裸裸的罪恶感和厌恶感爬上脑袋。
“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如果我能意识到……”
明明有种可能察觉到的心理一直缠绕着我,我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是因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是因为太过于满足?
不,都不是。
或许只是因为……冷漠。
为什么那时的我没能把这种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呢?
自责的情绪刺穿了我的心脏,撕开了我虚伪的伪装。
“那个我们一直在找的……委托人……就在我身边……就是……就是她……”
我的话语已经不成样子,只留下哽咽。
视线彻底被视线模糊,堵塞的感觉如同再念认罪书一般。
我低下头,不想让老师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
可滚烫的眼泪还是一滴一滴落在校裤上,晕开一朵朵悲伤的花朵。
“可我……可我……”
我再也无力挤出下一个字,断断续续的呜咽代替了我的阐述。
自我厌恶、后知后觉的恐惧、无法承担的责任感、对铃木的愧疚……
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将我彻底淹没。
那株扎根在心里的幼苗,在此刻泪水的灌溉下,已长成了参天大树。
纸巾轻轻地贴上我的脸颊,泪水被温柔地擦拭去。
咖啡的香味混杂着泪水的咸涩被呼吸进鼻腔。
森野老师轻拍着我的背,耐心地为我一遍又一遍擦去泪水。
在渐渐平静下来后,我再次擦拭已经哭的有些发肿的眼睛,盯着桌上的咖啡,楞地出神。
森野老师轻声问我:“你觉得这份情感,是想要告诉你什么呢?”
“咦?”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
她的目光中蕴藏了无限清澈和包容。
“这是在告诉你,下一次,一定会做的更好。”
“你们为了这件事情不断地撰写广播,来找我解决问题……全都是你们的努力所在。”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只要在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就好。”
老师流露出的关切目光只让我觉得羞耻。
于是我别开双眼,不敢去对视那双温柔的眼眸。
“至于没有立刻发现她是谁,这点就请原谅力量有限的自己,不可能万事都能处理的……”
不对。
不是这样的。
我明明就能做到。
我必须得在那时做到才行。
可现在的结果与现实无情地展示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但我们也适当地对自己宽容一点好吗?”
森野老师的话让我低下头去,手心里的纸杯被我捏的有些变形。
没做好就是没做好。
即便老师这样安慰我,但我心底依然认为这些都只是在为当时的疏忽找的借口而已。
如果没有人劝住铃木,那么就会——
我不敢去想后续的内容。
因此这样的失败,是无法被原谅的。
心里的某一个部分这样坚定地告诉我。
但当我抬起视线,与老师对视的那一刹那。
想要表达真实想法的微张的嘴巴又一次慢慢关上。
大概没有人会明白我的这份想法。
所以我决定闭口不谈,只露出最表面的东西应付过去。
“嗯……我感觉好些了,谢谢老师。”
我看到森野老师怔了一下,随后露出看不出含义的笑容。
“这样吗……好的。”
我不知道那双眼睛能看透到我内心的哪一部分。
为了掩饰那份虚伪,我只好快速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谢谢老师,我就先回家了。”
“嗯。路上小心。再见。”
森野老师很配合地没有再问一句话。
“老师再见。”
我留下一口未动的咖啡快速离开了咨询室。
晚风吹过发肿的眼眶,脸上的泪痕传来丝丝凉意。
我只敢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行走的道路上,一点景色也不曾进入视角。
“叮咚——”
我听到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声。
“学姐,你还好吗?”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有种暴露的感觉弥漫在心房。
“最近看你一直没来广播室,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一旁的电动车呼啸而过,远处的乌鸦发出低沉的喊叫声。
屏幕的光亮照在我的脸上,想要打字的手指却迟迟无法触及屏幕。
这样的我还有资格和她说话吗?
她或许把所有依靠与希望全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
当她发现我其实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完美的人,她会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呢?
当她知晓了这一无法弥补的错误后,又会怎么看待我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先前我与她慢慢缩短的距离在此刻却变得如此遥远,如此难以触及。
光是想象到她一脸失望的表情就能足以击溃现在不堪一击的我。
于是我决定逃。
我按掉了手机屏幕,去无视那充斥在头脑里、挥之不去的消息。
这样脆弱的、不完美的我只能独自一人生活。
明明早就明白这一道理,却还是擅自与她拉近关系。
所以,现在的心才会这么疼痛。
因此,我的眼泪才会又一次落下来。
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试图把自己的影子和一切想法甩开,踏着路灯的微光走向人行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