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落上灰尘的磨砂镜
我站在那扇昨天未能打开的门前。
午休铃一响起后,我就在没经过思考后就自己来到了心理咨询室。
迫切想要解决问题的心理从昨晚开始就侵扰着我,也成为了将我牵引至此的罪魁祸首。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想要让她脸上的阴霾散尽的愿望。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按下了昨日纹丝不动的门把手。
“吱呀——”
伴随着木门拉开的声音,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森野老师疑惑的目光与一旁已经默契地坐在了老师身边,稍稍有些惊讶的如月学姐。
“森野老师好——”
“哎呀,水泽同学也来了呀,先坐下吧?”
打破原先气氛的我,顶着两人的视线,略显窘迫地从角落里搬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身边。
当我与她的距离缩短到伸手就能碰到后,心里的不安微微褪去了一点,转化成了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泡茶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一杯热乎乎的奶茶在恢复安静后被递到了我的手上。
“来,喝点奶茶吧。”
森野老师脸上流露着亲切的笑容,不知是由于这份笑容,还是来自于手心里的温度,让我那块悬着的石头轻轻落地。
“既然都来了,那么就开始想办法吧。”
总感觉待在老师和她身边,就什么也不用害怕,就能面对一切。
我在这略显拥挤的心理咨询室生出了这样神奇的念头。
“可以把那天的广播稿给我看看吗?”
老师接过她从口袋里取出折的十分整齐的演讲稿,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我的视线无法从她的侧脸上移开——有些焦急地等待着森野老师的评价的她、表情上流露出一股不容易被察觉的不安与担忧。
她身后那扇窗外是灰蒙蒙的阴天,像背景板一般,与那哀伤的表情相互映衬着。
“……你们写的很好。”
森野老师的评价打断了我的目光,让我的思绪又重新回到事件上。
“但问题也恰恰在这里——写的太好了。”
我与她同时怔住,森野老师拿着稿子,继续开口说道。
“全篇都很温柔,但太温柔的语言,对于这样一个濒临崩溃的孩子而言,有时候不是安慰。”
“反而会是一种距离。”
老师用笔尖轻轻敲了敲稿子上的一段话。
——“无论你经历着什么,请一定相信你能跨过去的。”
“举个例子,就像这里,在我们看来,这是鼓励,对吧?”
老师抬眼看向我们。
“但在那孩子眼里,这句话好像在说——
‘你现在还不够努力,你必须自己挺过去。’”
空气那一瞬间似乎变得沉重了些许。
隐隐发闷的感觉回荡在胸口。
身边的她深吸了口气,呼吸的声音几乎融化在空气里。
老师说的话不是责备。
但那些话像一道不易被察觉的影子,慢慢压下来,让气氛变得沉重。
我突然理解了那种“明明是好意,却被心里的滤镜扭曲”的感受。
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其实,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是听不进这些鼓励的话的。”
老师继续补充道。
“她首先需要的,是被人理解,投递这张字条的意义也在于这里——她想要找到能与她共鸣的人,因此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能解决所有烦恼的‘树洞’广播上。”
老师把广播稿推到我们面前,声音像我们手中的奶茶般温和:
“所以——不要给温柔,而是先给理解。”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更深刻的话。
“只有能被理解,能找到与她共鸣,明白她那颗脆弱的心,才会让她停下来,再慢慢抬起头。”
“我明白写作方向了,我会再去写一封回信的。”
学姐点着头,接过了那张有些折痕的广播稿。
“嗯,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写好的。后面我会出一个心理调查问卷,让同学们做完后,能尽量缩小范围,也或多或少能帮到你们找到那位同学吧。”
“还有就是,如月、水泽,你们已经做的很不错了。作为两名学生,你们也不要过于把这些过重的压力背在自己身上。”
森野老师重新为我们填满奶茶。
茶香带着温度一起缓缓散开,空气也悄悄松动了一点。
在这个阳光被云层遮住的午休里,我们心头紧绷的橡皮筋,也随之慢慢松开了一截。
傍晚的校园逐渐空了下来,只有社团活动的声音,淡淡地从操场上传来,被窗户隔绝在外面。
我与她并排坐在开着空白文档的电脑屏幕前。
“从哪里开始写比较好呢?——”
她撑着下巴,眉心轻轻皱着。
我们已经盯着电脑屏幕了五分钟,除了不断跳动的光标,文档上什么都没有。
森野老师说“要先给理解”,问题在于——
我们必须找到一种能够走入她内心的方式,把这份理解传递出去。
可这比想象中要难得多。
“要不……先写开头?”
我提出不成熟的建议。
“……嗯,开头要让对方愿意听下去。”
她思索着,手指轻轻放在键盘上,但迟迟没能落下。
我们都知道,有些话说的太轻,就会浮在水面上;
但说的太重,又会沉入水底。
怎么才能刚刚好地落在那颗心上呢?
广播室里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只有我们的呼吸声轻轻交叠。
“……如果说我是委托人的话……会想要听到什么什么呢?”
这句自言自语像一块被掷向我们中间的小石子,把原本凝固的空气打破了些许。
我转头看向她。
那一瞬间,那副忧伤的表情又一次映入眼帘。
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回忆。
窗外猛地吹过一阵风,惹得窗户发出猛烈的摇晃声。
未曾展示过的书页转瞬即逝,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即便努力不去触及那一部分,但还是会被她无意间透露出的光点给吸引。
好想知道这光点的来源,
想知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但最终还是压下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能轻声问:
“学姐想到什么了吗?……”
“……大概吧。”
她的手指开始敲击键盘,
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又被删掉;
重写,再删掉。
她语气里流露出的悲伤,让我无法忽视。
看着她不断重输的那句句子,有种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慢慢浮出水面。
于是我悄悄把手搭在她肩上。
她像是被吓到一般浑身一震,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打字声瞬间停住。
她慢慢回过头来。
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我窥见了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复杂情感。
或许是一点慌乱、也或许是未曾卸下的戒备、还有一种,带着悲伤的,无法言说的情感在内。
我轻轻摇了摇头。
“学姐……我们不需要那么急地写完的。我们慢慢来……好吗?”
话一说出口,我的脸颊立刻发烫。
但那轻触到的肩膀上传来的紧绷,让我不得不这么说。
为了掩盖这一想法,我用手指向屏幕上的一句话。
“这里,是不是可以语气再坚定一点呢?……”
我感受到她或许是惊讶的视线,但是却不敢与她对视。
她似乎愣住了几秒后,然后在我的余光中轻轻点头。
“嗯……确实可以。”
手指又一次在键盘上敲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她的动作比刚刚少了几分焦躁。
文字在慢慢暗下的天色里逐渐成型。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记住——我们一直会相伴在你身边。”
最后一个句号在文档的末端被敲下的瞬间,我与她几乎是同时呼了口气。
窗外即将没下地平线的太阳悄悄把最后一点橘黄留在了淡蓝色的幕布上。
云朵间晕开淡淡的橙色,远处已经变得漆黑校舍与学校的枯树相互映衬着。
昏黄的室内灯光照在她侧脸上。
她转头看向我,缓缓开口。
“……谢谢你,水泽同学。”
在门窗紧闭的室内,我却感受到了一丝清亮的风,缓缓拂过心头。
这句轻轻的感谢,在有些变乱的心跳声中,默默变成了我记忆中珍藏的宝物。
这样一来,等到明天发布完广播后,那颗心终于可以得到渴求许久的共鸣。
终于能被轻轻地捧起,像原先那样慢慢包扎起来。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双眼,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份小小的、来自于她的不安也许会在明天被风吹向远处,连着那颗极端的心情一起。
怀抱着这样美好的祝愿,我们漫步走向明天。
“写的很好嘛!真有你们的。中午只需要广播出来就好啦,关于心理问卷,初步看下来有几位情绪比较抑郁的同学,我会一一找她们聊天的。”
森野老师的鼓励像是最好的安定剂,让我们原本还有些不安的心情更加安稳。
离开了咨询室后,我与她在门口默契地互相对视。
然后——一起轻笑出声。
种种迹象都在浅显易懂地表明,我们将会迎来什么样的未来。
——至少当时的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在后来的广播结束后持续了很久一段时间,那间房间还是没能迎来我们想要的客人。
心理问卷所筛选出来的同学在咨询过后都解决了烦心事——这是好事。
但森野老师却告诉我们询问的结果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们心脏中央。
——好像这些同学们没有一人知晓那张字条的事情。
一天,又一天。
没有任何回响。
“或许她已经想通了呢?”
在寂静的广播室,我对表情如同蒙上一层阴霾的她这样安慰到。
“嗯。或许吧。”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
这只是最美好的猜测而已。
在那美好背后蕴藏的那些可能性。
让我无法去想象与猜测。
墙上的时钟又在滴答作响。
我与她安静地坐在广播室里,纸张翻页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最近的我们总是会这样,在放学后默默地待在这间房间里。
我们究竟在等待什么?
真的能等到吗?
我经常会向自己抛出这样的问题。
但不管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我与她仍然会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
即便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无果的等待。
我看着正在攻克作业的她,顿时有种落寞的感觉笼上心头,不知是来源于她的背影还是我自身。
“学姐……”
“嗯?”
她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表情时,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倦怠被我捕捉到了眼里。
我好想让这表情能够尽早灰飞烟灭,却又无法触及深层的部分。
“我们今天……就先回家吧?”
结果说出口的,只能变成这样的话。
“也对,现在时间不早了。”
我与她一同走在变得漆黑的道路上,在校门口挥手分别。
可在她慢慢离开后,我却怎么也无法转过身去。
只能看到在远处渐渐暗去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无比落寞的身影。
身为朋友,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叫住她,安慰她呢。
可内心却极力否定着这一点,强迫我转过身去,假装没看到那孤身一人的背影。
或许这时叫住了学姐,她也只会在我的安慰下用微笑强行应付过去。
光是想到那副强颜欢笑的表情,就让我心脏隐隐作痛。
从原先我就发现——她对这件事十分认真,甚至认真到了自责的地步。
具体的原因,不可能只是有强烈的责任心这么简单。
但她仍然将我拒于门外,让我无法窥见那悲伤的真正原因。
——或许是我太怯弱了,害怕强行推开那扇门得到的结果只会是关系的破裂。
所以现在的我,其实什么都触及不了。
什么都做不到。
我迈开脚步,朝着车站走去。
路灯渐渐亮起,昏暗的灯光洒在街上。
抬头看着天空,心头像是堵塞了雾霾一般,挥之不去。
这样的心情持续了多久呢?
我只记得从那时开始,身边就笼罩着无法摆脱的沉重空气,与她的交流与接触也比以前沉重了些许。
这件事总是会在放松时,悄悄钻入我的大脑,让心被揪紧。
这样的心情还会持续多久呢?
……
答案比我想象的要到来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