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终于，我们站在了这里。
说「终于」或许并不准确，因为旅途本身并非漫长，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利了。没有错过班车，雪也下得恰到好处。我跟岛村就像被一双带来幸运的手推着，停在了越后汤泽的电车站前。
从电车下来的时候，冷风一下子裹住了脸。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围巾拉得更高，几乎要遮住鼻子。空气里有种干净又奇怪的味道，与岐阜甚至小出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有到了这里，才刚刚开始有「啊，我们的的确确已经离家很远了」的感觉。我猜想是融化的雪跟某种陌生树木混合的气息。
车站内有许多商铺组成商业区，没有名古屋站的那般规模，但比想象中要大，大得多。
恍惚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这里是这片雪国唯一一处跟现代接上轨的地方。我如此猜测。
直到我们走出车站，这种恍惚感变得愈发明显了。
用岛村的话去形容，应该是「这片被无数动人文字描绘过的土地」吧？
它并非不美。远远的山覆着还未化掉的白雪，线条依稀柔和地起伏。房屋顶的雪也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灰褐色的瓦块上湿漉漉的一片。但，也就如此而已。这里太热闹了，光线明亮得不像雪国。或是说，不像书里的「雪国」，我想象当中的「雪国」。
车站前几间小店铺的卷帘门都放下了，透过生锈的铁雕栏看进去，雾蒙蒙的看不清楚里边的灯光。窗玻璃已经被蒙上了灰，随着融雪的滴沥留下几道类似流锈的印记。它们被隐藏在了日归温泉、便利店、射的场、柑仔店、各种观光社和人群之下，与远处的山纹一般灰暗。
我偷偷看了一眼岛村。她没说话，只是盯着远处，眼神有点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岛村会不会感到有些失望？
花了很多钱，还坐了那么久的车，看到的却不是书里那个让人心驰神往的雪国。
岛村看着远方，而我在看岛村。
随着思绪的放空，岛村的身影也在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正思考着或是需要思考些什么。
甚至没有听清岛村说了些什么。
就像是，好像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一样。
这种状态很是奇怪，但并不陌生，甚至有些熟悉。如果真的需要举一个例子来解释的话，或许在大学里的那段时间跟现在的状态会很像。一般的迷茫，一般的不知所措，一般的与现实世界若即若离。
我从以前开始，就完全找不到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更没有什么想要学习研究的领域，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
我瞄。我瞄。
岛村不知道在打量些什么，或许是在看山上的雪吧，昨天她就看得很开心。
总之，我无法想像自己高中一毕业就去工作的模样。虽然已经打了好久的工，但「将自己全然投入到正职工作当中去」这种事情依然有些可怕。于是，我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进了大学。即便如此，脑袋里的自己似乎一直都是高中生，没有想要改变的意思。那时，我甚至觉得每天跟岛村一起悠悠哉哉去上学的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低头看着脚边的塑布毯，被来往行人的脚印踩得发黑，已经不复干净的模样。风吹过站前广场，旗帜在呼啦啦地响。
虽然昨天的景色很美，但并没有那种令人非去不可的感觉，我对于旅游什么的不是很感兴趣。无非是跟着岛村从一个隧道穿过另一个隧道，从一座桥行进到另一座桥。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岛村想要来这里的话，我或许更愿意选择跟她在旅馆泡上一天的汤，毕竟就算是在岛村身边泡晕过去也称得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不过——我不是很确定，不爱运动的岛村会不会比我先一步泡晕过去。
岛村的身影还在眼前，她安静地看着远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正偷偷盯着她。忽然，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我屏住呼吸，却又因为心不在焉而没能听清，只觉得她的声音同车站的广播、远处列车的轰鸣混在了一起。
就在我以为自己错过了的时候，岛村又一次开口，这次我终于听见了。
「安达，安达。」
「啊，在。」
「我问你喔，是不是有种感觉，这里跟书里写得完全不一样？」
她似乎是在对我说话，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是啊。」
我尽量小声地不让岛村听见。想不出合适的词，念头堵在喉咙里，说出来怕扫了她的兴。
我还是学不会像她那样坦然地表达情绪，只会把心思藏在围巾后面。
书里的雪国，好像连灰蒙蒙的空气都写着故事。
花魁小姐居住的木制屋舍、清脆又带着些许寂寞的三味线、ホヤホヤ着回环往复的「驱鸟歌」，还有，白茫茫的雪。一切都沉静、唯美、洁白。
为什么雪会融化得这么快？融化得只留下一片现代化的小城镇，留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一片巨大而烦躁的……空白。唯一的区别，就是好像无论在这里做什么，说什么，很快就会被雪埋掉，最终随着雪的融化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一片嘈杂。
就像背后电车出站的轰鸣那般让人……不知所措。
「『山腰侧盛开的、闪着银色光芒的，是白色的山萩哟。（白い山萩の花のようなものが、山の腰のあたりに咲いていて、銀色の光を放っていた、ね~）』——是这么说的吧？」
她念辞的语调奇怪得像在模仿谁，尾音拖得悠长，就像在演一出只有我一个观众的戏。我愣愣地听着，觉得这话似乎在哪儿遇见过，却完全想不起来。
「山萩不是秋天才开过花吗？在哪里？」
「那里喔。」
岛村向一个奇怪的方向指了指。
那里没有山，如果硬要说是山或是类似山一般的存在的话，有一座低矮的、还未化完的雪丘，可能是昨天或是前天的铲雪车的作品。或许在别处，我会叫上岛村一起观摩一番这么大的雪堆，然后搓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在手上等它们慢慢融化，但是在这里，前几天见惯了雪的我，不免贪心地觉得不过如此，司空见惯。
「啊啊，是雪欸。」
我说出了不知所云的话，大脑想要找补却只剩下下一片空白，仿佛是被昨天跟前天的大雪给全部覆盖住了，不，或许应该是「连思维都好像不存在了」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回应，但我知道不该如此，因为这听上去会很敷衍，而我不希望我给岛村带来的是这种感觉。
所以我要争取忘掉昨天、前天、还有更久之前的雪。
「一起去看看，要吗。」
我主动牵起岛村的手，向它的方向走去。
隔着两只手套，我只能虚握住她。
岛村「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听上去既像答应，又像只是随口应和。她没有甩开我的手，也没表现出别的情绪，就安静地跟着我往前走。
「岛村的话，会把雪捏成什么样子？」
我猜是小狗。
「小狗。」
果然是。猜对了显而易见的答案的我依然挺高兴。
「我猜你是在笑『岛村果然会这么说』，对吧？」
被猜中了的我发出了「をえええ——」的声音。
「哼哼，果然是这样。」
「好，我决定了，不捏小狗了。」
「那捏什么？」
「你猜~」
「小兔子？」
「不对~」
「猜不到了。」
「别突然丧气嘛。给点提示，是安达之前常穿的衣服上的动物哦。」
我开始回忆最近买了些什么衣服的上面会带有什么小动物。
「嗯……小熊？」
「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很接近啦。」
「大熊猫？」
岛村这次思考的时间比前几次长一些，她似乎是在上下打量那堆雪，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大熊猫是黑白的，怎么用雪捏得出来啦。——欸欸，话说，安达什么时候买过熊猫图案的衣服？」
「在很久以前，上国中的时候——啊，那时，那时——」
——那时我好像还不认识岛村吧。
「喔呀？那时的安达……」
我不愿意把那段经历讲给岛村听，也不是怕她说我幼稚，只是……对于过往的回忆，重新提及时，自己便站在了场景之外的角度看曾经自己的行为，不免有些尴尬、羞耻。更何况，对于国中的情景，我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些无聊透顶的片段。——还真是奇怪啊，记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将那些并没有什么意思的事情保留下来呢。
「所以岛村会捏什么？」
「先捏啦，等一会儿安达就会知道的。」
岛村蹲了下来，脱去手套后捧起雪，压成一团小球，然后递给我。
我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雪球，直到指尖被低温冻得有些红了都没想好要捏一只什么动物。岛村在一旁专注地摆弄着她的雪团，偶尔能听到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我偷偷瞄了眼岛村的侧脸，她正微微皱着眉头，像在认真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捏起手里的雪球来——虽然脑子里除了小狗之外，确实也想不出别的形状了。
「我捏完啦。」
岛村递出了手中的……动物？
「这是……？」
我愣是没看出来这是只什么生物。有什么熊是长着一条长触须的、凹下去两处的椭圆形大脸的吗？在我并不漫长的人生里，似乎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种生物吧。更不用说穿过这种生物图案的衣服了。
「好没有眼力喔，安达。是大象，安达以前爱穿的睡衣上的那只。」
是……是大象啊。
「等一下，那跟熊有什么关系？」
「欸……它们都是大型动物？」
无言以对。
「那跟熊有什么关系啊。」
「嘿嘿。安达呢，安达捏的是什么。让我猜猜——」
「是小狗，对吧。」
「唔欸欸欸？？？」
「啊，猜对了。」
我将手中尾巴跟脑袋一样粗的小狗递给岛村。
我对自己的手艺不是很自信。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我们的水平并没有太大差距。
「请过目。」
「安达的小狗喔……」
岛村用手托住稳稳地用四条腿跟头和尾巴一样粗的小狗，举过头顶，放在阳光下看。她仰起头，鼻子和嘴巴就从围巾里露了出来。
从我认识岛村开始，她温和的微笑似乎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即使在我闹脾气的时候也不会。
「很可爱喔。」
「谢……谢谢，岛村的大象也很可爱。」
「是吗？谢谢你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