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份的岛村同学

我似乎做了梦。

梦到晚上果然下起了小雪。

安达侧身跪坐在在落地窗前，望向窗外。

我钻出床铺，走到她的身边。

我并没有睡。

所以这并不是梦。

真好。

第二章

「安达妹妹是不是昨天偷偷看少女漫画了？」

我很奇怪，岛村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倒是觉得，岛村才是那种会偷偷看少女漫画的人。

啊，是因为我拜托她去开房吗？

其实，我是觉得，这么做就能够一起早点休息了，即使三小时的旅途并不算长，但快速移动带来的眩晕感让我需要些时间恢复一下状态。

……算了，无所谓。

先去买荞麦面吧。

——等一下，我不会是传染了某人的口头禅了吧。

推开门，一团滚滚的热气袭面而来，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去描述它。一种属于冬日的餐厅独有的温暖与湿润？我是这么去理解的。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打工的那家中华料理店的冬天也是这样。即使外边的温度需要人裹上厚大衣，在店内做服务生的我穿着旗袍却完全不会感到冷。

与中华料理的油香不同的是，荞麦面馆的空气里，还混着柚子皮微苦的清香。

对于苦味，我是没什么忌口，实在吃不惯的话，少吃点就是了。

「欢迎光临~」

来招呼我的是一位国中生模样的服务生。

莫名地，我从她的身上感到了些「类岛村」的亲切感。

虽然没有在岛村身上感受到的那么多，但我能确定。

即使分开一小会儿，我仍然会在身边寻找岛村的影子。

这个世界离开了岛村就不会运转，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我的人生没有遇到岛村，我不敢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子。

「这位小姐，您要吃些什么？」

「招牌荞麦面，要两份，打包。」

「两份打包招牌~这边柚子皮是帮您放在蘸汤里，还是您根据自己喜好加？」

「一份放蘸汤里，另一份就额外添加吧。」

「好的，天妇罗可以选两个水产和两个蔬菜哦。」

我打量了挺久那本菜单，完全不知道想要吃哪一种。

岛村会喜欢吃虾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吃虾。

那星鳗呢？虽然没吃过，但既然名叫鳗鱼，那应该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蔬菜的话很好做决定，紫苏和南瓜就好，但岛村似乎对茄子也很是喜欢。

即使同居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充分地搞清楚她对于食物的喜好。

岛村对于食物好像只有「好吃」这一个追求，她对待一切都是如此宽容。

我是认为，岛村对于一切的宽容正是她吸引人的地方。

但她也可能只是不怎么在意周遭的人事物。

不过，她，应该会挺在意我的吧。

平日里，我们的晚餐都很简单，一块鱼，一碗味增汤，还有一小碗米饭配野菜生活或是沙拉。有时会吃点咖喱或者意面之类的。相比于重油的天妇罗，还是关东煮这种清淡的炖菜会吃得比较多。超市里的关东煮罐头味道就很好，采购的时候总会带几罐回家，想吃的话，加热一下，就能作为晚餐的主菜了。

所以，关于天妇罗的选择方面……

「那个，能……全要吗？我的意思是，每一个都看起来很好吃。」

「当然可以。不过各来一份的话，需要增加1000えん哦。」

我点点头，支付过后，便拖着行李，找到一处靠角落的桌椅坐了下来，环顾了一圈周围。

店面还挺大，虽然不能跟岐阜的那家中华料理店比较，但是依然在角落处有几处空位。堂食的客人不出意外不是很多，绝大多数客人应该都是像我们这样外带去酒店里吃的。

我掏出手机，想要看看明天去的景点。

『我等在酒店前台旁的茶水间喔，安达妹妹想喝点什么~』

是岛村的消息，发送时间在两分钟前。

看来岛村已经办理完手续了，好快。

「水，可以的话想要一个冰杯，非常感谢！」

我在ますた后面加了两朵小花，又觉得不妥，删去了。

把工作时形成的习惯带入生活，我不认为是一件好事。

『我就知道。』

岛村回复得好快。

「荞麦面还需要再等……」

「抱歉，打扰了，您的面准备好了~」

服务生将打包好的面与炸物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

我赶紧删掉写到一半的话，改成「荞麦面好了喔」。

「非常感谢。」

也许是我低头的动作和幅度太大，服务生被吓了一跳。

「两份荞麦面都在这个木片盒里，味增汤在这两个小碗里，喝的话请用开水泡一下就好了。蘸面的汤在这儿，一份有柚子皮的，一份没有，都标注好了。为了保证口感，天妇罗和荞麦面请在一小时内尽快享用哦~」

「谢谢款待。」

我提起行李和食物，用力推开了木门。

「欢迎下次……」

室外的风有些大，所以我没有听清楚服务员说了什么，但应该不外乎便是「欢迎下次光临」之类的，便信口答了一句「好」。

好冷。

冬天的太阳总是落下得很早。

所以，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恍若隔世的感觉扑面而来。

「いざ行かん 雪見にころぶ 所まで」

岛村这两天总是念叨这篇俳句。

虽然还没有下雪，月亮也刚刚开始亮起来，但一进一出之间，「天地轮转」应该就是这个感觉。

旅馆的灯笼点起来了，橙黄色的光亮照在玻璃上晕染开来，帮助月亮照亮一片深蓝的天空。

我用身体抵住木门，把行李箱先送了进去。

「辛苦啦~」

岛村从茶水间的榻榻米上起身，双脚跪地，一只手背在身后，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走了过来。

「呼~」

她拍了拍泛红的膝盖，将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抽出，将手中的物体迅速贴在了我的脸上。

好冷。比室外还要冷。

「呐，水，请慢用~」

岛村指尖捏着那个宝特瓶，瓶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腹，也把寒冷的感觉印在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是因为冰，也是因为岛村突然凑近的气息和恶作剧得逞后微微上扬的嘴角。

「辛苦啦~」

她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我手里的打包袋上。

「买了很多啊，闻起来好香喔。」

她自然地伸手，不是去拿食物，而是拉住了我空着的那只手的行李箱拉杆，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

我们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不清。

「我来……」

我刚开口。

「没事啦，你拿着吃的，房间很近，就在旁边。」

岛村已经行李箱转向走廊方向。褪去大衣和围巾后，她的背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却很稳。我跟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目光无法从她晃动的长发上移开。

走廊的地板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旅馆走廊里格外清晰。

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向同一个房间。

房间……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颗石子落在意识当中，激起一圈圈波纹，难以平复。

虽然提议开房的是我，理由也很充分，但当它真正发生时，那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和一丝无所适从的感觉还是牢牢攫住了我。我吸了口气，空气里是荞麦面淡淡的清香和旅馆特有的、混合了榻榻米与旧木头的温和气味。

还有洗发水的味道。

今天早晨，我们都洗了头发，所以一时分不清这味道来自哪里。

「在C区的雪见……记住哦~」

雪见……？雪见啊……

……

雪见喔……

我反复咀嚼这个词。

这两个汉字变得陌生起来。

岛村停在了一扇门前。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卡，打开了门锁。

「请进~」她侧身让开，带着点舞台剧般的夸张动作。

房间不大，是典型的和式格局，中间摆着两个床铺和老式炬燵。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让我脸上的热度似乎又升高了一些。岛村脱掉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然后利落地把行李箱推到角落。她环顾了一下，目光落在矮桌上。

「啊，有炬燵欸。」

她拍了拍软垫，很自然地坐了下来，又指了指矮桌对面的位置。

「呐，请坐。」

其实，我最中意的位置是岛村的旁边。

「那个……那个……我想……」

我将垫子挪动到了离岛村只有一拳的地方。

「我想坐这里。」

「唔唔，两个人在一起也挺好，能暖和一些。」

她的语气轻松平常，仿佛我们只是在家里的餐桌旁，这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

我把打包袋放在桌上，解开。

掀开木片盒的盖子，荞麦面整齐地码放着。

两个小碗装着浓缩的味增汤，还有标注好的蘸汤。

还有……一大盒天妇罗。

「哇哦！」

岛村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多！让我猜猜……安达是把店里的天妇罗都搬来了吗？」

她从来不会猜错。

「……因为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我小声解释，把有柚子皮的蘸汤推到她那边，自己拿了没有的那份，又把电水壶拿过来，准备烧点开水冲味增汤。看着眼前丰盛的食物，心里那点因为「奢侈」而产生的不安，在看到她闪亮的眼神时，奇异地消散了。

只要她喜欢就好。

「好，我开动了。」

我夹起一小撮荞麦面，浸入自己的蘸汤。微凉的、带着苦涩香气的面条滑入口中，清爽的口感确实很适合现在有点混沌的状态。我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岛村。她吃得很专注，也很开心，吃完炸虾之后又夹起一块星鳗天妇罗。

「啊，星鳗，我妈妈只做过一次，处理起来据说很麻烦欸。」

她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这个口感……绵绵的，和炸虾很不一样呢。好吃。」

她评价道，没有任何犹豫或挑剔，只是坦率地接受着味道本身。

果然……她什么都能接受。 我想。这种近乎无条件的包容，是岛村的魅力，也是让我偶尔感到不安的地方。她像一片广阔的海洋，能容纳所有河流，但河流却无法知晓海洋的边界在哪里。她会不会觉得我选的太多了？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买了，才说好吃？

「安达？」

岛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正夹着一块紫苏天妇罗，看着我。

「怎么不吃？天妇罗凉了的话可就不脆了喔。」

她把那块紫苏叶伸到我面前的蘸汤碟里点了点，然后递到我嘴边。

「来，尝尝这个。」

筷尖上那块裹着薄薄面衣的紫色叶子，离我的嘴唇只有几厘米。

岛村的表情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但我觉得空气都凝滞了。她的目光坦率地看着我，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那目光里有催促，有玩味，还有一种……笃定？笃定我会就范？

「……我，我自己来。」

我慌忙低下头，伸出筷子想去夹。

「欸——」

岛村避开了我的筷子，那块紫苏天妇罗依旧停在我嘴边。

「快点嘛，手要酸了。」

她的语气带着点撒娇般的抱怨。我心跳如鼓，脸颊烫得惊人。最终，还是微微前倾，小心地就着她的筷子，咬下了那块紫苏叶。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紫苏独特的、略带刺激性的清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混合着蘸汤的咸鲜。味道很清爽，很好吃。

「……好吃。」

我小声说，不敢看她，只顾埋头吃自己碗里的荞麦面。

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地敲着鼓点。

「对吧？」

岛村满意地笑了，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收回筷子，又去夹另一块南瓜。

「天妇罗里，南瓜和茄子都很好吃。」

「我来。」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在干什么？模仿她吗？

她会怎么想？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我抢先夹起那块南瓜，但笨拙的行动只是让它向我挪动了些许距离。

我用筷子把它戳了起来，递到岛村唇边，将「把天妇罗过一遍蘸汤」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请……请用。」

她张开了嘴，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几乎只是唇瓣分离了一丝缝隙。

像是在笑。

「谢谢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