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存在。
最少跟那個妹妹比起來,我確實沒有什麼必要性,我沒辦法像她那樣投入某件事情,為此專注努力,也沒辦法取得那麼好的表現,更不可能像她那樣輕鬆的和人來往。
這樣的心情,我也不是沒和父親或是妹妹說過,但他們都沒能理解,對他們來說是小事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沉重。
我只是小心翼翼的過著日子,努力當個好孩子。因為我不那麼優秀,所以更應該為家裡著想,想要的東西總是憋在心裡然後放棄掉,家裡的提議一項都不拒絕,反正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因為不擅長和人溝通,所以就不和人深交,同學或別的什麼,對我來說都是過客,也許分別的當下會難受,但很快就會被時間沖刷殆盡。
在這種堅持下,姑且是好好的活下來了,和爸爸,和長輩算是友好相處,那個總是擺臭臉的任性妹妹,只要非必要不交流就行了,反正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只是,我還是不明白自己呼吸著的意義是什麼,就只是害怕著,擔憂著,用隨便什麼愉快的事情麻痺自己,然後一天一天過下去。
在我遇見那個人之前,我一直處在迷宮之中。
事情的契機是高中時,在網路上偶然加入的一個討論組,在現實不善溝通的我,實際上在網路也是小心翼翼,不過還是能稍微放開點,因此,網路對我來說更有歸屬感一些。
那個討論組的人數不少,主題是圍繞著某個偶像作品的相關交流,當然,在這之外的話題也不會少。不知道是誰突然提出建一個觀影群組的想法,我本著湊熱鬧的心態也跟著加入了。
就像各種群組一定會發生的狀況那樣,這個觀影群組變成了游離在大群組外的小團體,活動也從觀影擴展到遊戲或更多東西,大群組不能說的或是大群組某些不太讓人樂見的事情也能在這裡說。
她就是其中的一個。
群組裡有各式各樣的人,不過最有深度的或許就只有她,有時候聊天會突然穿插一些很學術的說法,比如哲學或別的什麼深奧的東西。
也許是因為這點,有時候她的態度會相當尖銳,不禮貌的說,有些趾高氣昂。如果說時不時自稱美少女還能算陳述事實跟裝可愛的話,那對於一些事情尖銳甚至用詞毫不留情的批評就能稱得上過份了。最少在這個層面上,她就和她的本名一樣,美麗而冷冽。
不過,這樣的她也很輕鬆的和我們玩在一起,甚至可以說她在我們幾個裡頭是相當厲害的存在,動作遊戲或橫版之類的,她都相當擅長,甚至在網路遊戲上還有參與競速一類的挑戰,大概就是因為這些,我很習慣用前輩來稱呼她。
某次線下聚會真的見到對方之後,我的內心某種意義上充滿了羨慕,因為那麼優秀的她也有著漂亮的容貌,一頭褐色的及肩秀髮,有時還會紮成小小的馬尾,聲音有些沙啞,但卻有種讓人安心的感覺。她的年紀要比我大,似乎已經是社會人了,也有在群組裡說過一些生活和工作的事情,和身為高中生就傷春悲秋的我完全相反。
這份羨慕轉變成傾慕是在某次線下會之後,稍早和家裡鬧了不愉快的我,難得的不打算聽話早點回家,就一個人坐在附近河堤的草地上生悶氣。比起生氣,更多的是某種自怨自艾,認為自己就是個多餘的東西。
「好點了嗎?」等到發覺到時,前輩已經坐在了我的旁邊,嘴裡還叼著香菸,她之前說過要好好戒菸了,不過偶爾還是會看到她破戒一下。
「……還在哭。」
「那就一起哭吧。」
「前輩怎麼了嗎……?」
「也沒怎麼,只是我不太懂安慰人就是了。」
她沒有再接著說什麼,只是靜靜的坐著,像是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只是……有種覺得自己是怪物的劣等感而已。」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是八成扭成了某種難看又滑稽的樣子,因為她輕輕的笑了起來。
「那妳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
「很好看又很溫柔的人……。」
「我也是怪物哦?只不過我覺得這沒什麼而已,反正,正常人的生活也不值得我過……啊,不行,美少女不能隨便犯憂鬱的。」
明明是說著悲傷的事情,她的態度卻還是輕飄飄的,不知道是沒有實感還是經驗豐富,不過,我認為應該是後者。
「要聽聽我的事情嗎?」
「可以嗎?」
「反正也沒別人。」
「好……。」
「總之……上次沒來線下會,是因為住院去了。」
即使說了這樣的事實,她也雲淡風輕的樣子,一邊抽著菸一邊說著自己因為麻煩的病症頻繁進出醫院的事情,說著小時候破碎的家庭,害怕被拋棄的恐懼,被厭食和幻聽打亂的升學,用藥物或酗酒之類的方式尋求解脫。
「不過,絕望到谷底還是會反彈的,雖然就只是在崩潰之間去看書,去練琴,最後從知識和古典樂中平息下來……不過後來的事情妳也知道了,生活剛剛踏上正軌的時候得了病,沒完沒了的治病又要花不知道多少錢……我該不要臉一點的繼續去追尋知識,還是當個漂亮溫柔的人在醫院等死呢?」
「啊……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感覺自己剛才做了很不合適的評價……。」
「沒有那種事情,我其實很高興,因為我一直想要當一個漂亮溫柔的人。」
她的微笑像是在散發某種光芒一樣,柔和的照亮著我,把那些焦躁,不安和怨氣都平息了下來。
即使我知道前輩不是那樣的人,但她就像是月光一樣。
「不過……說是要有所改變,但我也不知道要為了什麼而做。」
「也不要緊,總有一天,妳會找到自己的星星,月亮或是太陽,然後向它們走去的。像妳這樣的孩子,總是說著死掉就好,但其實比誰都渴望溫暖,我懂的。」
沒有特別注意到她何時離開的,在河堤上的我抱緊膝蓋像是蜷縮成一團,回家之後有沒有挨罵之類的事情我也已經無所謂了。
如果說能找到的話,那麼我已經找到了,而且,這樣就可以了。
那份信賴是什麼時候變成戀慕的,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只是在相處的日子裡慢慢的增長和變形。我和她的距離並沒有前進,也沒有必要前進,僅僅只是知道有個人能夠明白我的心情就足夠了。
我和前輩之間的距離,就是單純的普通朋友,對於她有更加信賴的人這點,我其實並不意外,或者說我反而期待這樣,畢竟我從來沒認為過自己能夠扮演這種角色。
前輩理所當然的時常有追求者,不過她似乎對此也不是很上心,按照她曾經聊過被人跟蹤的經驗,或許這種事情遠離一點也比較好。但也因為這點,我也在思考著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也應該歸類於其中,在思考出答案之前,或許也只能隱藏了。
不過,最後的事實證明,我在這方面的本領只能說很糟糕,要是某個人總是纏著自己想說上話,隨便一點接觸就能欣喜和滿足,那麼,那個人的想法自然不言而喻,更何況最後我並不是被誰點出來,而是自己腦子一熱說溜嘴了。
正午,中庭的睡蓮池前,歌唱著的她,有些沙啞的嗓音唱出的曲調,塞壬的聲音讓人如同酩酊大醉般目眩,因陽光而瞇起眼睛,電影一般的視界裡是她的身影,擊穿心臟的強烈色彩,只餘下現在已然無法回憶起,也無法在畫布上再現的歌聲,最後,我能重現的只有池中的睡蓮。
我向她開口了,即便是拐彎抹角的「在意」,她也明白這個詞背後代表的意思,我也成了我自己口中的「那一堆人」中的一個。這種狀況,大概就是她形容的「入腦」吧。
「很難回應」這樣的答覆,也在我的預期之中,畢竟感覺自己一直都沒有特別與人來往的她,卻被突然的在意了,對於她來說肯定是徒增困擾吧。
「不過,說出來輕鬆一點就好。」明明是給人添麻煩了,卻被她這樣寬恕了。
「我也不會每天都那麼溫柔的哦?向前看吧。」她輕輕的摸了摸我的頭,對於一股腦訴說著多麼感謝,多麼高興的我,她還是像月光一樣,柔和的安撫著。
那天之後,我盡可能的裝作跟平常一樣的狀態,不過有很多變化是不可逆的,最少,現在每個人都看得出我總是會刻意的往她的身邊湊,有時候也會多嘴的關心起她的生活。
只要這樣就好了,我一直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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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總會改變的,但對於我這種隨遇而安的人來說,只要不是往糟糕的方向去就沒問題。
但也或許是這樣,前輩的,不屬於神明的面貌也在不知不覺間流出。
也許是某種從小根植於自己內心的某種信條,我對公眾人物,偉人乃至所謂的偶像,神明,都不會產生所謂「完美」的期待與想像。也因此,那將我的目光所囚禁的明月亦是如此,僅僅只是月明下的白柔,但我仍為之傾倒。
但在月的暗面中,她變形成的,是個渾身帶刺的獸,用那份高傲和尖銳,有意無意的刺向周圍的人。
也許並不是真的厭惡或是蓄意的攻擊,但在那些話語中總是充滿著不安定感,最少,那句「不是每天都會那麼溫柔」像是成真了一樣,我也開始時不時的會見到她言詞激烈又帶著蔑視的跟人爭論什麼。
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曾討厭這樣的她,雖然在心中承認她鋒利的那一面,也承認這些言行有些咄咄逼人,但我最終仍然抱持著信任,就算曾因此被人嘲笑過也無所謂。因為我無條件的信賴著那抹月光,還有那些溫柔的話語,僅此而已。
但最終,利刃般的話語仍將她與周遭慢慢地切割開來,而最後,連我也身在其中。或許可以世俗的稱之為人際關係,社會或是別的什麼,但對我來說,僅僅只是意味著她的離去。
而在消失之前,我仍然愚蠢的嘗試著挽留,說著胡言亂語一樣的,懇求著留下的話語。冷冽的月光則化作尖刀,反過來刺向了我。
「請不要老是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要表現的很熟識的樣子。」
留下了那句話語後,她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並不是討人喜歡的類型……所以去和其他人玩吧?」
直到現在,即使場景和話語逐漸模糊,但我還是會想起那個時候。
如果我能做些什麼。
如果說出不同的話語。
如果我不是這樣的我。
每當抬頭仰望時,月光留下的傷口都會隱隱作痛。悲傷不再濃烈,只不過,在某些時候,某些場景,腦海裡總是會不自覺的聯想,想著如果是她的話……。
我能做的只有遠離跟祈禱,遠離別人的心,然後,希望不要有另一把尖刀刺進我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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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樣呢,妳的反應。」看著停頓下來就馬上意識到了什麼,接著蜷縮起來的曉,順勢的做出了評價。
「……就是因為一模一樣,心裡才滿是不安,一直在擔心……會不會哪天就變成不可挽回的狀況。」
「明明一直在說我和她是不一樣的?」
「肯定不一樣啊……但就是很害怕,我總是沒辦法好好地理解別人想表達的意思,所以一直擔心自己在不自覺間惹到別人了,就像上次那樣。」
「那是我的錯。」
她本來還想說什麼,但大概是看見我的表情有了什麼變化,又慚愧的低下頭來。
「現在這樣不就是在生氣……。」
「……只是覺得妳總是鑽牛角尖,受了傷也不發出聲音,就這樣默默的流血等死。」
「我也是會發出聲音的哦?只是感覺被誰聽到的話就跟賣弄一樣了。」
「那麼,請讓我聽到。」
驚訝,然後是慚愧,她繼續迴避著我的視線,直到我伸出手輕輕地摟住她才停下她逃跑的企圖。
「因為受了傷就又哭又叫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
「因為我想知道妳的全部。」
「只是個沒出息,什麼事都做不好,不懂察言觀色,靠裝乖過日子的沒用傢伙而已,這種東西不要知道比較好……。」
「戀人了解彼此的事情是基本……友繪這麼跟我說過而已,我其實也不是很明白。」
「……誒?」
「討厭這樣嗎?」
「不是……雖然很喜歡……但是壓力好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胡亂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接著緊繃著表情故作嚴肅的看向我,眼神還有點飄忽不定。
「能夠被這樣看待我很高興……只是要作為戀人的話,我明明還不夠了解妳……。」
「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雖然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
伸出手捧住她的臉頰讓她好好的看著我,她的眼神飄忽一陣之後,還是乖乖的和我四目相交。
「妳所看著的我,一直是真正的我……但我卻不知道真正的妳是什麼樣子的。」
她回應了那個模糊不清的願望,並親自去實現,曉就是我在尋找的,真正理解我的人。
「第一次在那個交友網站說上話時,我嘴上說的像是要帶妳去尋找自我,但我其實連自己該是什麼樣子都不明白……最後就是一個靠虛張聲勢撐場面,假裝游刃有餘的裝乖的傢伙。」
「如果用這個做標準的話……那我也一樣,乖女兒,高材生,優秀的外科醫師,全都只是偽裝的一部分。」
並非否定努力與成果,僅僅只是質疑這些是否是真心想要,如果都不是的話,自己又在尋求什麼?
「所以,我們應該是對等的,兩個靠著謊言和演出,勉強活到現在的壞孩子。」
「也許吧……我也不是很明白了。」
「……等妳說完故事之後,我也會把我自己的事情和妳說的。」
那雙淺藍色的眼眸顫動了一下,接著微微的瞇了起來。
「如果說謊的話……我就死給妳看。」
作為威脅來說,聲音都有點打顫。
「這是在……威脅嗎?」
「……大概吧。」
「那,妳會怎麼做?」
「除了這個之外我不會別的了。」說著,她的目光飄向大橋,我的腦海裡浮現了那天夜裡向下落入水中的她。
「我沒有別的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威脅妳了……說著死給妳看也不是覺得這條命多有價值,只是很過分的認為妳會因此難受而已。」
「……感覺自己的所有事情都被妳弄明白了。」
「抱歉……。」
「不過我不會再讓妳跳下去了,請妳負起責任。」
模仿著之前看過的電影或電視劇,還有上次曾經做過一次的動作,輕輕的把嘴唇貼了上去,這次不給她抗拒和逃避的機會,緊緊的抱著她。
如果那一天的吻是逢場作戲,那現在的吻代表的就是真正的心情。
作為失去了絲線的提線木偶,對那個剪斷絲線的魔法師所表達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