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十九章 登楼

作者:哐成黄金蜜柑
更新时间:2025-11-12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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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李延玉独上北固亭。今日天色阴沉,然长江滚滚全不为天色所掩。前人喜登高,古来登高名篇,大抵皆是伤心之作:汉人王粲居荆州城楼一览,惧匏瓜徒悬、畏井渫莫食,终不过盘桓反侧;唐人李商隐于安定城楼远眺,盼白发归江湖、欲奋力回天地,惟自比鹓鶵聊自宽;镇江府有诗人许浑,登咸阳城楼,劝人莫问当年事;京口城来新官辛弃疾,上北固亭,待何人重掘明珠。从前李延玉并不全明白,如今独处高楼,见长江昼夜不息,江上船舶真似片叶飘荡;而支流远去,渐入远山之下。江水一望无际,两岸尽览无涯。于这江水之上,昔日巨舰,不过一苇;而自己于那巨舰亦不过一点,相比这浩浩汤汤之水,恐不过蝼蚁而已。昔苏东坡泛舟赤壁,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叹,看来东坡较自己更具灵性,泛舟便得此叹,而我李延玉非登高不得见。


不过一瞬之间,李延玉忽觉一切皆失了含义。自西边滚滚而来的,于她眼前北固亭下飞驰而过,又一刻不停向东直入大海;以此观之,自古以来之物,于她所在之时显现,又抛下她直奔来日。那她又算什么?长久以来,推她东西来回、南北往返之念又当如何?她自怀里摸出引凤箫来:从前华山自初创至顶峰,又经衰落,日后或将逢春、或一蹶不振;而我不过恰在这衰落之时,我携此物四处奔波,难道可干华山兴衰么?华山一家兴衰,于这江湖又可点起几多波澜?江湖于这天下,又得左右何事?人常道“天下大势”,既有大势所趋,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纵是英雄,亦难敌其势。既如此,我携它四处奔走,竟是为何?我自离华山以来,以为终凭着自己意愿行走,然终不过是为逐萧政、交与此箫,如今想来,意义何在?


抬眼望天,苍穹一片,似有万千白云蔽日,又似干干净净空无一物。“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昔日登北固亭者皆已不在,日后将登北固亭者尚未到来。今时今日,唯她于此,四面却有天地、草木、鸟兽,纵她高歌,纵她落泪,又得何人相闻,又欲何人相闻?她终明了陈子昂何以有那千古之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她亦明了,缘何登高名篇皆系伤怀之作。非登高不得见天地,非见天地不得省己身。纵是孔子,登上泰山后,亦生天下不过尔尔之感。


她再低下头,掌中引凤箫似失了光彩。也不知从前她怎地就将此物视为至尊至重之物?然她立明白,乃是因受孙鱼重托,为不负华阴。想来,当是出于个“义”字罢。然这份“义”,事到如今,可仍负坚守之道?


一阵响动令李延玉回过神来,她立收回引凤箫,便瞧见亓官伶缓缓自亭里挪至栏杆边。她立迎上前去相扶,却见亓官伶摆手道:“姐姐欲上北固山,怎地不同我说一回?当初可讲好,我要同姐姐共游的。”


李延玉轻笑道:“前番大夫说了,你这伤,需得静养三个月的。”


亓官伶摇头道:“我已好多啦。哪里能三月里整日躺着不动,终需得活动活动才是。”


“道理如此,以你如今身子骨,登山恐是早了些。”


亓官伶粲然道:“然我已登上来,姐姐便不必讲了。”


李延玉垂首不语,亓官伶又道:“姐姐上山时,可瞧见那‘天下第一江山’了?这回我晓得了,乃是梁朝有个皇帝封的,后来又给宋朝一位大书法家写出来刻上了。”


“梁武帝封的,宋朝大书法家米芾写的。”


“正是,我便知姐姐定晓得的。”


二人一时无言,同倚栏远眺一番。清风吹过,檐下风铃荡出数声清脆,如今风中亦已蕴上丝丝暖意。终是亓官伶开口道:“姐姐之后,欲如何?”


李延玉转头望亓官伶道:“待你与桃花伤愈,送你北上华山,我再回家乡去。”之后欲如何,李延玉确未决定。


亓官伶却垂睑道:“我……不欲回华山了。”


李延玉始料未及,迟疑一瞬,方问:“为何?”


亓官伶却似早已打算,毫不迟疑道:“从前,我为师父救下,教授武艺,又得门中众师兄师姐爱护,以为江湖皆是如此。如今方知,那大门派竟同那些大家族没什么分别,皆不过是为求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如春风馆这般真行善举者,竟连存续也成了问题。但欲求存,便多少需昧着良心挣来些黑心钱。如此,竟是门派越兴旺,距所谓江湖之道义越远?”


“你所言不假,然并非皆是如此。不论你所言之大门派,或是那大家族,皆是有好有坏。”


亓官伶摇头:“姐姐之意,我自然明白。然任他门派兴旺、家族繁盛,与我何干呢?我本就是无根之人,纵是于家乡,亦无归处;失了长辈,幸逢师父收留,然竟连那一方归处,亦要为那大门派夺去;欲尽我绵薄之力,然救下孩童仍回不去家。我如今觉着,以我一人之力,甚加之明灯会、春风馆、华阴之力,亦是弱小。既如此,回去亦无分别,不过是换了个落脚处,做不到者仍做不到。”


“可你前番讲过,一直想念华阴的。你回去华山,便是同孙大侠等故人重逢,胜似回家。既有家,为何不回?况你所言不能为者,虽无奈,然天下之大,终有以你之力亦可为者。孟子道‘穷则独善其身’,何不先由长己功力而起,今后当有……”


“姐姐。”亓官伶侧身牵起李延玉双手,“姐姐从前、今日所言,伶字字不曾忘,亦皆明白。然我常忆起师父所教:既有所学,当有所为。我得师父、姐姐等人照护,当承其志,以护他人。如今华阴重回华山,听闻掌门一门心思只欲重振门派,如此,华阴又有何为?若回去,不过华山多枚棋子而已。我如今方晓得,师父哪里是要我等避祸。重回宗主门派,是何祸?乃是要我等循心而行,免得为所谓门派裹挟,草草此生罢。”


李延玉点头道:“妹妹之心,我尽知了。既如此,何不留镇江?明灯会同春风馆所为,救助孩童,不正是助人之事?与你心思恰相合了。”


亓官伶自腰间解下华阴玉牌,以指轻悬:“我想过。然前番焦山之事后,姐姐亦看见了:无家可归者,仍是无家可归。”


李延玉默然。她自然晓得,有些女童,本就是为家中卖去换钱;有些真是被拐走的,竟得父母拒绝相认,只因她逢此不幸,‘名声有损’;更多者,不知由何处来,亦不知向哪里去,好似自上了那艘贼船起,便已失了归处。她们,确为春风馆、明灯会救下并安置了,然其日后之路,不知又当如何?


“我从前听说,送人一箩筐鱼,倒不如教他如何捕鱼;要抓一伙盗贼,直将他们头头抓住便是。明灯会所为,算是亡羊补牢;而那几位前辈所为,方是自源头上斩断祸根。”


李延玉肃然道:“你欲同他们一样?”


亓官伶却笑摇头道:“我便知姐姐会这般以为,然我哪里有这般本事?我听闻,那几位前辈,皆不属任一门派,平日四处奔走,此番合力不过巧合。因师父教得好,我自忖轻功不错、跑得快。故而我既不同他们一样,又和他们一样。只是他们所为,皆是大事;我所为,便是小事。我便仗着自己百无一精,正好百事可行。”


“我……不太明白。”


“便是做个江湖人,四海为家。有事,便助一臂之力;事了,便往别处而去。”


“不若,与我同行?”


听李延玉此言,亓官伶双肩微颤,垂下头去,收起玉牌:“不瞒姐姐说,从前我以为,姐姐同我一样,故确欲同姐姐一道,巴不得此生便黏着你。然阴差阳错间,你我分离大半年,我也像你一般,独自行走一回,见了许多人,经了许多事,我方晓得,我与姐姐,原是不同的。师父、大师兄、大师姐亦知道,故而从没提过招姐姐入华阴门下罢。”亓官伶又靠近些,“姐姐看着,弱不禁风,比我个头高不了多少,不会武功,跑得亦不快。然姐姐却自家乡出来,一路行走,于这天下画出个大圈。姐姐常说,你一路走来,受了谁的照顾、谁的帮助,然从不曾停下脚步的,恰是你啊。人生若真如间旅店,姐姐便真是位行人,而我,恐是个在房里终日呼呼大睡之住客罢。去焦山前,你说我比你勇敢;然我如今晓得了,姐姐你啊,远比我坚毅,远比我勇敢。我从前,遇见下雨,便要慌慌张张寻个屋子避雨,便以为那是归处;姐姐却常在雨中行走,道中屋舍,皆不过是你暂驻之地。我却忽地想问问姐姐:你最终,欲往何处去呢?”


出亓官伶意料,李延玉不过轻笑一声:“妹妹此问,我曾无数回问过自己。记得前年随苏女侠北上前,她曾同我讲过:江湖儿女,终要于江湖了结此生。我本同江湖毫无瓜葛,如今虽非所愿,仍入了江湖,成了别人口中那‘江湖人’。然我较寻常江湖人却又不同,我未依附门派,不受他人牵制。自前年于鹿陵,我自请苏女侠携我北上起,我便与从前全不相同了。年少时,我受父母养育、庇护,本当于桐庐一隅长成,嫁个人家终老;四年前,因一桩血仇,我竟为这人生里生生剥离出来,彼时我如在雾里,头脑全似沉在水中一般,黄大侠带我往哪里去,我便往哪里去;后于鹿陵,我忽地发觉,一成不变,并不可取,亦非我所欲,遂随苏女侠踏上北去华山之路。自那时起,我便成了另一个人,要去往何处、欲行何事,皆出于我。故而,于这段路上,我渐有了些心思:待将有人欲买凶杀我之事弄明白,便寻个僻静去处,学那鹿陵浮沉馆,开间小旅店。”


亓官伶亦随她笑道:“姐姐果是心口合一。不光念叨‘人生如逆旅’,竟真欲开间旅店。”


“你却提点了我。一间旅店,于大多住客,不过人生一瞬;然于少数人,许是其长短一生。”


“姐姐又讲些难懂的话啦。范师兄不就在福山镇开了家小客栈么,姐姐不如便去同他一道经营。”


李延玉脑海里立现出范屹行走时那吃力模样,不由悲从中来,应道:“是个好主意。待我了结此事,定要回去再看看孙大侠众人的。”


亓官伶笑道:“若姐姐真回去了,记得给我来信,我亦回来。”


“先莫要讲那般远的事。”李延玉拉起亓官伶手来,“亓官,你先老实同我交代,后边要去何处?”


亓官伶立收了笑意道:“此番既弄清蓬莱乃是幕后黑手,它当受千夫所指,想来热闹得很,我亦欲北上凑个热闹。”


李延玉始料未及:“当真?”


“当真。”


李延玉啼笑皆非道:“我道你下了多大决心,到头来竟是去看个热闹?”


亓官伶却胸有成竹,一手拽下身上铃铛,举过头顶:“铃铛虽小,其声亦可闻。想必蓬莱倒塌,不过时日问题,这般丧尽天良者,枉为名门正派,我定要为之覆灭添把柴火。”


李延玉思忖片刻道:“仍不过是看热闹。”


亓官伶爽朗笑道:“真为姐姐看透了。方才所言,不过表面。我真欲做的,乃是于蓬莱所在处,另立‘明灯会’。我姑且识字,轻功也自认可用。蓬莱既是大本营,想来胶东一地孩童更是深受其害。若可于当地救人、教化,亦是撬它底盘。”


“可你所为,与明灯会,又有何分别?”


“正有分别:明灯会不过收留被拐孩童,我所欲为,乃是救那未被拐者,如何相同?”


李延玉渐明亓官伶之意,叹道:“你所想自然好,然此路实在不易,你既已下定决心,我自不阻拦,只愿你保重,日后还能再见。”


亓官伶状甚豁达道:“自然。若今后见不着姐姐了,我还舍不得哩。”


李延玉摸出装有引凤箫木盒,递与亓官伶。


“姐姐,这是?”


“我便赠你此物,就当我与你同路。”


亓官伶不疑有他,欣喜接过木盒,方欲揭开,却为李延玉阻道:“先莫要打开。待你日后自觉山穷水尽之时,再开此盒,当能助你渡过难关。”


“姐姐这般说,我倒愈加好奇了。”虽嘴上如此说,亓官伶仍听李延玉话,小心揣好木盒,不再多问。


“何时动身?”


“我已休养了这般长时日,如今天气也暖了,便就月内罢。不然,待得后边热起来,便不好赶路了。姐姐要往哪里去?事情可弄明白了?”


“差不离了。待送你走后,我便回趟桐庐,安顿妥当,即入蜀去。”


“姐姐竟还要入蜀去?如此一来,你我真是分居天涯海角了。”


“何妨?蜀地距华山不远。你只管记得,福山镇闲居再见便是。”


亓官伶粲然道:“记住了。”


辞别时,亓官伶脚步颇为轻快。见李延玉有意驻留,亓官伶并无二话,向亭内滕雨、桃花二人打个招呼,便自离去。


不多时,竟风云突变,倏地落下雨来。滕雨立赶来询问是否回去,李延玉却道:“此处有檐,倒是亓官,似未带伞。”她一眼瞥见滕雨手里雨伞,“罢了,她恐已在江上,待下了船,回去法子多得很。”她眯眼于这雨幕中远眺江中行船,从前有诗云“过尽千帆皆不是”,也不知如今江上千帆里,可有亓官伶所乘小舟。


滕雨见李延玉无归去之意,默默退回亭内。而李延玉耳闻檐上噼啪之声,再看亭下江山,竟觉心下通顺许多。如今既将引凤箫交与亓官伶,她自离华山起,长久所负之物忽地便全卸下了。如今她再看这长江、远山,只觉处处皆是道路。自此刻起,她欲往何处,再与引凤箫、华阴无关。现下,她恰有一事欲明,心下早有方向。


未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属于是为一碟醋包饺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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