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自救回亓官伶及桃花后,李延玉便长住镇江相伴。回想起那夜,李延玉只觉稀里糊涂间,一切竟尘埃落定了:镇江府捕获一大批匪徒,绿林司亦带走大量某门派门人,然皆无下文;春风馆新馆一夜间即繁华落尽,为扬州府及绿林司共同查封,祸首徐凝等人尽数下狱,余馆人或遣散或收押;赵令筠等人亦是终日忙碌,难得一见,李延玉遂未往探访。
许是因同往虎穴里走了一遭,又同在一处养伤,亓官伶同桃花倒是日渐要好起来。这日,二人正同在明灯会院内荡秋千玩耍,忽见赵令筠携聂芊陌前来。久未相见,亓官伶、桃花皆表一番谢意。双方寒暄过,赵令筠立问:“李少侠可在此处?”
“小姐走了半日了。”桃花答道。
“去了何处?”
“道是去瞧瞧焦山上一块什么碑。”
赵令筠点头不语,又见亓官伶单坐着,面上愁云不减,遂问:“亓官,明灯会近日如何?”
亓官伶这才回过神来,缓缓道:“皆安顿好了,只是那些无论如何亦要回家的,也不知路上可平安。”
“经此一役,当平安罢。”说罢,赵令筠转身欲去,却为亓官伶叫住。她回过头,见亓官伶面上坚毅之色顿现,同方才满面愁容者判若两人,不由心生讶异。
“前辈,那日上焦山的几位老前辈,如今在何处?阿满姐姐可还好?”
赵令筠笑道:“他们几人皆是行踪不定之人,那夜之后皆不见踪迹了,其中有位前辈,连我亦不曾谋面哩。至于莫阿满,她比你二人先出来,恰逢着我们,无恙,放心罢。”
见亓官伶先泄了气,听莫阿满无事又放下心来,赵令筠已有见教,遂安慰道:“你却不必泄气,他三人尚有余事未了,后边当来同我商议。到时我知会你一声便是。”
“如此,亓官伶谢过前辈!”
赵令筠于焦山半山觅得李延玉时,后者正同位老者面碑相谈甚欢。赵令筠远远望见,却未上前。待李延玉独自踏碎叶而出,她方露面。
“赵前辈,许久不见,可是要事已毕?”李延玉惊喜道。
“差不离了,想着有些事当同你讲明白,便来寻你。”赵令筠望向李延玉身后通幽曲径,“李少侠可是去瞧那《瘗鹤铭》?”
“前番亓官不是为那起水工人救起么?顺他们意思,因我知那帮劳工乃何人所雇,特来道谢。”李延玉道,“前辈亦知此碑?”
赵令筠笑道:“这碑有名得很,上至金陵显贵、下至民间士人,但有志于书者,皆知此碑。我乘了近水楼台之便,亦晓得些。听说是前镇江知府亲操办打捞残碑之事,也不知如今可补全了。”
“既如此,前辈可欲瞧瞧?”
赵令筠摇头道:“我却不必,不通书艺。此番来寻你,单为同你说些事罢。”
“延玉先谢过前辈记挂。不若上山去喝杯茶,边喝边说。”
赵令筠仰头见天色尚早,遂颔首道:“如此最好。”
寻慧庵小室内,赵令筠、聂芊陌同李延玉相对而坐。自焦山一役后,定慧寺接管寻慧庵,因僧众不足,暂作为供游人歇息之所。
炉香缭绕,茶香沁人。赵令筠先道:“李少侠于明灯会停留多日,可见着那些孩童去向?”
“自然。多数仍由明灯会收留,少数与父母相认,有些远方来而欲归者,已请万盛镖局护送而去。”
“说到万盛镖局。”赵令筠轻摩挲杯沿,“那两位镖师可寻到了?”
李延玉叹道:“为渡船救起时,已没气了。”
赵令筠轻叹不语,李延玉续道:“按事先约定,镖局当赔付明灯会损失,然念过往两方合作甚欢,朱会长一并免了,反往镖局送去慰问。”
“这是当然。从前虽有差池,总是平平安安。若非这遭刻意入龙潭,两位镖师如何会丢掉性命?听闻为照顾小娃娃,镖局向来派女镖师护送,此番更是有万总镖头之女亲往押镖,可见镖局亦是仁至义尽。”
听赵令筠一番话,李延玉虽多认同,却仍不禁问:“值得么?”
赵令筠不语,只看着李延玉。
“听说此番乃是得了镇江府襄助,早布置好,方将这焦山之匪一网打尽。若是全无这般气运,单凭前辈与袁少侠二人……恕延玉直言,恐最多不过救出亓官罢。若是如此,他人岂非枉死?单凭如今这五六人,又当如何?”
赵令筠不答,却转头问聂芊陌:“芊陌,你以为,此事值得么?”
聂芊陌不假思索:“直捣黄龙,一举荡平贼众。值得。”
赵令筠见李延玉面露不解,笑道:“李少侠,我来将此事前因后果说与你罢。李少侠来扬州时日不浅,当知十三年前变故。彼时本馆尚在蜀冈之上,门盛人兴。出事那日,本是师父定好欲布置协平江匪之事。然清晨时,大师姐同我说徐凝不见踪迹,因我与她交好,请我去瞧瞧她去向。待我寻得她时,发现她竟同一帮行商吃酒谈天,立给她抓回去,便听说师父同几位师姐均给人毒死了。
“当年之事,本就久远,加之经绿林司并扬州府共探此案,亦未觅得真凶,此事遂成春风馆之恨。后来之事,你当晓得:我便这般浑浑噩噩成了馆主,为求存续,并不失本馆救助孤儿传统,渐将蜀冈上家产挥霍一空。徐凝于此事本就有愧,加之眼看如此下去,春风馆终将衰败,遂集合一群同她志趣相投的,告别我外出求财去了。哪知道她竟颇有本事,出去数年,确赚回不少钱财。然于那时春风馆而言,积重难返,我又终日消沉,徐凝带回之财不过为个大窟窿添些泥土而已,哪里堵得上。
“若按常理,春风馆便该这般散了。然九年前一天夜里,徐凝忽来寻我,道是近日同扬州府几大盐商巨擘集会,知了个消息:因朝中主司盐业官员更替,金陵周边盐业恐生变故,扬州一带首当其冲;过去扬州盐商几垄断东部半壁,如今道是欲引进梓州盐以正盐业天平。几位商人皆是心有惶惶,一来二去,便由些官家政令聊及坊间传闻。道是蜀中早有商人觊觎长江下游生意,已于金陵经营多年,如今终是乘上这股东风;然其中有人手脚并不干净,似是借水路干些拐卖人口、私贩禁物勾当。那时我便问徐凝,此事与我春风馆可有干系?徐凝道是,听闻那些商人靠着钱财,上贿官府,下压民间,她以为,师父、师姐等人身亡之事,不定与之有关。
“彼时,虽有此猜测,然因全无证物,我并未深思。然徐凝却异常上心,甚至为寻线索,于城里散尽钱财建座酒色广厦,专引权贵。四年前,因禁药再起,绿林司查办禁药运输路线时,于瓜洲、西津二渡间擒获一伙游侠。那帮人为求自保,将过往之事尽数供出,虽皆属鸡毛蒜皮之事,其中却有一件:道是十三年前,他们曾受托于春风馆外围警戒,虽不知上家系何人,名头却是确保货运车队顺利通过。获悉此事后,我立与徐凝往绿林司求证,细问之下,竟正是师父等人遇害那日。徐凝猜想,师父、师姐等人身死,许非是当年绿林司断下之‘江湖恩怨’,乃是因我春风馆所为,挡了何人之道。如今事渐明了,我等所为,乃是护孩童、平江匪,恰碍着江上私运,既如此,同这禁药再起之事,必有关联。
“既觅得方向,我便同徐凝商定:如今春风馆式微,恰可掩人耳目;然我同她终日来往,难免为人所见,春风馆既从未于绿林司造册,我便请她将城中那座雕楼于绿林司入册,正要据‘春风馆’之名。如此,外人所见,便是春风馆一派衰败,门人徐凝愤于馆主赵令筠不作为,自带人脱出门派,建立新馆。此事既成,我自不好再亲常与徐凝来往,来往便交由芊陌负责,此事唯我、徐凝、芊陌三人知晓,兰汀诸人,我皆不曾说。芊陌,后边事,便劳你同李少侠说说罢。”
聂芊陌点头应下:“李少侠,我得师父之命,秘与徐凝师姐联络,对外则是副背着师父等人来求新馆施舍模样。四年间,因徐师姐经商有道,新馆一派繁荣,声名渐显,凡外地客商来扬,罕有不至此地玩乐者。然这新馆虽有声色犬马之表,其里却是座情报、货品中枢,每日吞吐数以万计。两年多前,有几位外地商人于新馆内谈生意,不知为何生起气来,其中一人随从大喊了句:‘我家经营水道十余年,这长江之上便没有摆不平的’,其口音颇有蜀地之韵,引得徐师姐注意。她便请来位信得过的盐商兄弟,带我一道,假借生意名义,近之套话。周旋数月后,终得其信任,知他家同某个大门派有合作,安全得很,又为我们引见了春风馆内他们的内线——秦兰幽。”
“秦兰幽?”李延玉惊道,“便是那位春风馆主事?”
聂芊陌道:“正是前番同李少侠打过交道那位。她从前在馆中专司外事,因做事实在周到,渐成司货运诸事三主事之一。三人之间并不相互过问,只定期向馆中提交账册备查,是以给了她钻空子之机。”
“话已至此,这秦兰幽,想必是同十三年前之事,颇有干系?”
“她本人与之无甚干系,倒是她家族与之脱不开嫌疑。我曾亲耳听她以蜀中方言同商队头头交代,便料她或是蜀中人氏、或多少学过蜀中方言。我等同她正经做些货运生意有大半年,终觅得机会,同队她亲派商队同乘一船南去。徐师姐早安排妥当,途中便有人趁休息吃饭之机,同商队中年轻人摆谈,得知他们已这般运货十余年,只是从前乃是往北边运,近几年方往南边金陵一带送。”
赵令筠接过话头道:“北方大门派,统共便只那几家。禁药之事虽起于四年前,然那时我便知,其事恐早已暗中流通十余年。奸商为求暴利,私运禁物;门派为求暴利,充当爪牙。只是因他们行事十分谨慎,多年来全无破绽,是以并无机会晓其真身。更不巧的是,一年多前,富商中一位与秦兰幽过从甚密者于广陵城暴毙,秦兰幽霎时间停了手中所有小动作,我同徐凝自然失了线索。
“直至半月前,钱俊老前辈忽来访馆中,道是他追查禁药之事至此,查得长江上江匪恐为有心人假扮,已确定镇江府有处窝点,欲除之而后快。寻我这一遭,乃是因春风馆控扬镇二府,特知会一声。既是义举,我自然赞同,然并未放于心上,直至后边朱会长寻来,我方觉二者之间或有关联。后边的事,李少侠,你便知晓了。”
李延玉道:“前辈意思,延玉听明白了。然若如前辈所言,纵无亓官伶以身入局,焦山亦终为官府荡平,岂非多此一举、全不值得?”
“是啊。”赵令筠低下头去,“若是寻常,既荡平贼寇,又解救被困孩童,兼获些求之不得秘密,无论如何,皆是值得的。只是万盛镖局两位镖师,本就与此事毫无干系,却坚守职责,终白白送了性命,要我如何坦然说出‘值得’二字?”
“前辈,延玉正是此想。如今诸事尘埃落定,回望当初谋划,是否欠了妥当?”
“此事,我难辞其咎,唯有尽心履我春风馆职责,方可告慰二位镖师一二。”
李延玉不便多言,唯沉默而已。三人无言片刻,聂芊陌忽起身告辞,赵令筠亦未挽留。李延玉目送聂芊陌离去,便往赵令筠面上投去丝询问目光。赵令筠道:“钱俊前辈自那塔里得了许多簿册,近日门下弟子皆全力查看,如今尚差得远。”
“前辈方才所言‘求之不得秘密’,可与那簿册有关?”
“李少侠真是心思缜密。正是。由近日翻阅,钱老前辈与我几可断言,禁药与拐卖孩童之事,其幕后那不知真身门派,正是蓬莱。”
“蓬莱?”李延玉已不知是第几回听得此名,虽从未谋面,却处处耳闻。如今得知蓬莱竟暗地行这般龌龊之事,她愈加庆幸前番过路时未往拜访。
“若论当今绿林司册上第一门派,当属蓬莱。然好巧不巧,当年蓬莱柳大掌门因怜百战将士所制药膏,后边竟成禁药。虽然,蓬莱亦借它获利不菲。若是旁人,许会以为因绿林司日薄西山,各门派皆自寻出路,蓬莱遂误入歧途;然据我春风馆所知,此事十余年前便有,且蓬莱早勾结商人假扮江匪打压扬镇本地盐商,其心可诛。”
“前辈欲如何?”
赵令筠却摇头道:“钱老前辈追禁药多年,此事他自会处理。我春风馆可行者,不过如前般护一方孩童而已。如今得明灯会襄助,日后当愈加好做才是。”
“延玉谢过前辈将前尘今事尽数相告。不知十三年前之恨,可是出自蓬莱之手?”
赵令筠摇头道:“不过猜测。”
“前辈不欲报仇么?”
赵令筠笑道:“芊陌方才道那富商暴毙之事,倒蹊跷得很。我觉着,许是徐凝发觉了何事,却未说与我,反擅动了手。不过,恰如十三年前之恨,只要知者不言,便无人可知罢。”
李延玉默然,见赵令筠起身似有告辞之意,又问:“延玉尚有一事不明。如此这般,前辈为何向我这外人和盘托出?”
“你得华阴孙鱼掌门青睐,并非外人,此其一;你与滕少侠、桃花少侠二位亦竭力相助,当知全貌,此其二;因我等密谋,害亓官少侠与桃花少侠负伤,于心有愧,此其三。李少侠可认同?”
“谢前辈。”
赵令筠叹道:“若是有机会,倒还想再同孙掌门切磋几招,只是山高路远,恐难再见罢。”
“晚辈以为,江湖虽大,若身在其中,终有再见之日。”
“是么?”赵令筠轻笑一声,“李少侠,我便先告辞了,还得想法子,将徐凝众人从镇江府捞回来才是。”
李延玉惊道:“她们所犯何事,怎尽为官府羁押?”
赵令筠沉下面道:“秦兰幽跑了,事便尽为余人扛下了。”
“既早知秦兰幽身负龃龉,何不早下手?”
“她远比我等所想敏锐,她同她的家族,恐不单单是为谋财那般简单。”
赵令筠推开门,方欲迈步,却听身后李延玉道:“敢问前辈,不为谋财,可为何事?”
赵令筠抬眼对上日光,而那光辉全不为她所止,尽由门缝洒入室内,回头望去,李延玉恰沐于一派明黄里,光影点墨,风声化语。
“若李少侠他日手握利剑,可决人生死;身居冠盖,可定人沉浮;腰集财货,可干人兴衰。彼时,李少侠欲如何?”
“延玉……未曾想过,恐难有彼日。”
赵令筠叹道:“柳生光创禁药之方时,不过游侠,满腔报国之心;后渐聚人、财、势,终入歧途。是以我有此问,愿李少侠莫要步他后尘。”
电光火石间,李延玉忽觉心弦轻颤,不由道:“当年有志者,或成土灰,巨浪淘沙而过,所余却成蛀虫;而那无能者,恐连本心亦难坚守。如蓬莱大掌门、昔日武林盟主这般人物,亦不得守本心一生么?”
赵令筠不答,唯道:“若真得那日,愿李少侠不忘今日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