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踏步的声音。
主教从怀中取出柳枝。
节奏紧促。再无退路一般。
主教为眼前的新人赐福。以上神人间的食指。
有关天上天教会如何壮大的信息,教会典籍中的记载语焉不详。
至少在那遥远神代的终结——十千年前的节点,以上神为唯一神的信仰还未流传。
莉奥拉为何忽然展现神迹,知者知其然,不知者该当不知。
这正是所谓神明的散漫。
铿锵的金属音已不容忽视,颅骨眼窝处闪烁着锐利的银光。
不安的低语声中,幸存的大公们聚作一团,显然已萌生退意。
柳枝披盖在安多恩的项上,柔白的光晕中,主教顶戴礼冠,请上神在祂的神国中铭刻希格蒙德的位次。
希格蒙德仍端坐在牛车中静候。
与安多恩不同,身为一般民众兼外婚对象,希格蒙德不得接受主教的赐福。
他需要以沉默证明对上神的崇敬。
若希格蒙德在封闭昏暗的空间中失声呼唤,便意味着心力不敷,难以侍奉上神。
当然,这场婚礼由上神启示,无论如何主教也会借助教义正当化希格蒙德的行为。
想是看中宁芙能言善辩,大主教才会指派她担任婚礼司仪的吧。
覆面的士兵从眼窝中涌出,快步将布兰斯托克围堵,举枪紧逼。
大公们惊声尖叫,匆忙站起,被掀倒的座椅发出敦实的碰撞声。
唯独马菲·伏尔松格得意地望向希吉尔·伏尔松格。
一位陌生的大公颤声质问士兵的身份。
铜牛慵懒地屈腿盘坐,应和着哞叫。
主教闭目合掌,十指交错,掌心向上,如一对翅翼般摊平,浸入圣水钵中。
天光明媚、水波潋滟,以主教洁白的掌心为底,覆盖掌纹的倒影逐渐零乱。
而后,轻纱似的极光自这圣水蜿蜒飘升,如露水垂挂叶尖般,将布兰斯托克笼罩。
随着气雾弥漫,目光也为这朦胧的景致失迷,如梦似幻。
仪仗队奏出的礼乐不再谐和,在极光的谱曲中窜乱,几乎震慑魂灵。
中大陆频发的极光现象一般被认为是上神显圣。
若教徒恪守信仰,则更经常将其称为“上神取目”。
极光拂衣而过,士兵们闪烁的枪尖被光带牵引,化作流萤。
主教抬手,执起安多恩肩头的柳枝。
圣水波平浪静,哪怕是软和的极光也不被柳枝摇动。
上神的声息无处不在。上神栖寄在柳枝中。
几位神前骑士跟随极光,在布兰斯托克四角站定,然后回身,直视主教手中弯垂的枝。
安多恩敞开胸怀。
士兵们卸下面甲,失神吟唱。
“上神呐!万福上神!您的目中无我,我亦不该目视您!”
身为婚礼的宾客,大公们虽惶恐,却也很快发现自己还能行动的事实。
士兵们齐声吟唱。
它们目不斜视,褪去甲胄。
“愿您悦纳我的献祭,愿您根除我的愚鲁,愿您看顾我的呼求——上神呐!万福上神!”
大公们四下逃窜,杂乱的脚步声掩盖了马菲的叱责。
他怒目挥打士兵的面颊,不管怎得惩处,士兵全然不为所动。
反而是希吉尔架着腿,撑起下巴饶有兴致地侧目凝望马菲愤然作色、气急败坏的模样。
主教甩动柳枝。
极光中,慌不择路的大公们悄然失却身形。
也许它们从布兰斯托克坠下,也许它们回归上神的怀抱。
总之,大公的时代黯然落幕,且永不复焉。
乌漆的信使甚至无意为它鸣叫。
柳枝鞭挞安多恩的胸膛。
你这侍神骑士,好歹毒的心思!竟忘义地投怀于年幼的外邦人。
可上神慈悲。外邦人也展现了自己的坚贞。
祂已容许外邦人敬献自己的崇敬。
上神显圣,必将取目。
士兵们抬手置于眸前。
主教再次举起柳枝。
落下吧。行天上的旨意。
这蒙福的柳枝虽坚韧,却也不比锤炼的胸膛。
被撕裂的枝,散发出微弱的植物腥气。
士兵们以五指剜出眼目,洒血极光。
它们无悲无喜,以赤裸之身,于命定之日,登天上的神国。
鞭笞。马菲发狂地嘶嚎。
直至柳枝崩裂。鞭笞。
安多恩心无旁骛,充耳不闻。
主教咀嚼柳枝的表皮,为安多恩穿衣。
铜牛颔首顶起车辕,以隆起的肩膀驮运牛车。
“那么——为新人,为我们的弟兄喝彩吧!”
为主教眸中的柔情感染,无目的士兵们抢地叩拜。
扑通。扑通。
心跳为之停摆般。
获得信仰的人,唯有如野兽般将自己撕裂,才能再次获得皈依的归属感。
它们已付出直视神迹的代价。它们已在尘世中获救。
体内无法顺畅流通的气流,让马菲窒息似的捂住喉咙。
牛车悠悠转停。
车厢的门扉轻轻晃动,显示出希格蒙德不易察觉的犹疑。
神迹在伴,主教咽下表皮,轻盈地在圣水钵中拭手。
这极光的泉源,似被搅动一般,让光带失去依凭,轻缓地沉降。
光带外的世界已然渺远。
空灵的礼乐声婉转悠长,从有形之物蜕变为无形的共鸣。
它遮盖天幕。以一层光白的薄膜蔽日。
当然,它亦遮盖眼睫。这虚伪的窗扇,到底映照了几分真切?
颅骨投射下的阴影让人恍惚。
圣洁的血汇入布兰斯托克表面铭文的凹陷。
烈火勾勒橡木的纹路,指引麋鹿围绕布兰斯托克欢奔。
主教不喜地端详着这异教的铭文。
麋鹿通透,但不同于玻璃那般枯涸,有如沙的迁移。
它明亮。而且满溢生机。对。明镜中的麋鹿。这一概念精准地将其描述。
当然,天上天教会主教的自尊让她敛眸回神,攀附安多恩的臂。
安多恩——开悟的安多恩,被主教牵动,将手挂在车厢门扉的握把上。
打开它吧。
十四点二十分整。
打开它。拥抱你的爱人。
婚礼漫长,因教会繁琐的礼节,这对恩爱的新人终于得以相望——
但在那之前,马菲·伏尔松格,异见者,狼狈地在地上爬行。
他擒住安多恩的脚踝,萎缩的五指有如蓬杂灌木中脱壳的干瘪浆果。
安多恩回望他,以怜惜、敬爱的目光。
“父亲……你可享受这开幕前的舞台?”
“为——为什么!安、安多恩啊啊啊——”
“啊,看来你还很精神……太好了。若不能见证婚礼的始末,若不能与我一起浸沐上神的荣光——我的余生一定会感到遗憾吧……我爱你,父亲。”
“该死的!你在说什么——停下来!给我住——住手!你背叛我了吗!不……不!你背叛——背叛王国了吗!安多恩啊啊——”
“变质的牛乳流淌牧养我的母国,蛆虫从腐烂的木桩中爬出……太多了,父亲。太多了。它们必须被去除。反抗军,愤怒意旨,或是大公——都应当被抹杀。”
“不……不是的!安多恩——你被玷污了,这不是你!教……对!对吧!是教会的问题吧!它们说了什么?它们许诺了什么?它们欺骗了什么?安多恩,不,不要——”
主教掩面嗤笑,仰靠铜牛的胁肋,静观安多恩与马菲的争辩。
希吉尔若有所思,却未将马菲放在眼里。
当深埋心底的祈愿终于能够吐露,安多恩情难自已。
他轻颤着,拨开马菲散乱的发。
“唯有上神……能救我败落的母国。”
“住嘴!我不准——不准你污蔑——污蔑这净土!”
“漆黑的镜覆盖王国,它在无光的世界走得太远……所以,拥抱上神吧,父亲。唯有祂能为母国带来裂痕。所有阻挡的,都将被扫入历史的埃尘。”
“该死的!住嘴!王国永远光明!该死、该死、该死——咳咳……该……对、对了,勇者!还有你!您一定收到了,收到了——”
还未待他转身,安多恩便捧起马菲的下颌。
像是要将它抚平一般,安多恩反复摩挲马菲脸面上泪湿的沟壑。
生命堪折,曾经他掌中的稚子,早已化身信仰的一环。而且情感强烈。
无数违和的记忆冲荡他衰竭的头脑。
马菲呆滞着,本能地喘息。
喘息。以求镇静地面对安多恩的威胁。
“不可以琐事劳烦次使。她是大恩德的神使尊荣的姊妹,她有权行上神天上的旨意,评判一切义与不义。无聊的消息就让它散去吧,父亲。”
安多恩温柔地为马菲阖眼。
杀死他,就像杀死天上天教会的敌。
安多恩口中的父亲,不过是一枚异色的棋子。
但在那之前——第二次。
侏儒的雷金,诸位亨定,底层大公的私兵们,异见者们,闯入布兰斯托克。
伊娥从旁踱出,虽缓步,却转瞬来到铜牛身旁,温声向宁芙的主教问好。
“马菲,你果然老了。竟会栽在这等人手中——”
“——不过是卑怯的懦夫,管他做什么?倒是希吉尔啊……希吉尔啊!看着我!你可认得出我这张面孔!”
亨定中的话事人,莱格尼·亨定,推搡开雷金锐意上前,慨然开口。
希吉尔微微侧身,似是打量般眯着眼。
“哦……一点都没变呢,这不计后果、自以为是的模样……是亨定吗?是亨定吧。”
“哈,看来你还不像地上的马菲一般昏衰!游刃有余的态度就到此为止了。快快受死吧,希吉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便是反抗军的骨干吗……”
希吉尔喃喃自语。
莱格尼气恨地接过身旁的达格递来的长枪。
这杆锐器,曾取夺赫尔基的性命。
他挺枪将枪尖直抵座上的希吉尔胸口,蠕唇冷声道。
“看在雷金的面子上,我不会在教会婚礼现场拿你开刀。速速起身,随我向亨定的英魂们谢罪,向王国无辜被你愚蠢的阴谋残害的大公们谢罪——”
“呵……”
“起来。不要逼我动手,我可不愿折损之后的乐趣——所以,起来,希吉尔。”
“——我说……雷金,你就坐看这等愚蠢短视的庸人,扭折你的使命吗?”
“莫要挑拨离间。雷金这高洁的义人,怎会被你蛊惑?”
话虽如此,莱格尼仍然有意地收拢了亨定们组成的包围网,相较之下,底层大公们的私兵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雷金默然地看视希吉尔的行为,随后,转移目光,紧紧附着着铜色的牛车。
希吉尔抚掌轻笑,全然不顾胸口银色的锋芒。
“哦……雷金,看来你注意到了。也是呢,也是呢……说到底,我们高洁的义人,我们天上天教会的主教——也不过是个冷眼牺牲稚童,为求拜见大神的自私鬼罢了。”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哼。满口胡话,希吉尔,这么多年过去,你至少没有那么痴肥。但那又如何呢?你仍负担着屠杀我族的大罪,这份仇恨,是将你虐杀千百遍也不能消解的——所以,站起来。”
“哈哈哈……好啊。不过呢,好歹让我见证这场婚礼的终末吧。”
“嘁。你以为你还有这么说的余裕吗?啊?这杆枪,可是侏儒银艺的杰作!那失落的国,可不是区区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能够比拟的!”
莱格尼意气风发,似要将希吉尔的伪装揭破,声气激昂。
被他的情绪调动,亨定们呼唱着战歌,显然胜券在握。
若希吉尔当真有一副伪装的话。
这紧迫的形势啊,一定、一定,会如同莱格尼的希冀般发展吧。
希吉尔捧腹大笑,拭去眼角的泪花。
“哈哈、哈哈哈——雷金!听到了吧!笑死人了啊,亨定的蠢货们。哦?把这么危险的玩具对着我……你难道以为我会在意吗?哈哈哈——”
“呸,死到临头还要虚张声势吗?”
“瞧瞧他……瞧瞧他!雷金,不用再陪他玩耍了吧?说到底,为了希奥尔迪丝那种要多少有多少的容器,集结了这么一群无能的蠢货——哈哈哈,真的,真是够了……”
“你——”
“……是啊。”
“——雷金?”
“是啊。真是够了。对不起,莱格尼。利用了你们赤子之心的我,不过是个死有余辜的畜生。”
雷金自嘲般掸扫着主教的祭衣。
他比长身人更为矮小,比矮身人也更高大。
侏儒。安德瓦利王国的遗民。追索邪龙法弗尼尔千年的义士。
他自称接受神启,意图一窥大神的风采。
他已确信,这位大神与邪龙法弗尼尔是共生的。
或者说,二者存在着隐秘、但不容断绝的关联。
种种迹象抽丝剥茧,雷金的行动真正的目的显而易见。
他定将配合希吉尔的计划,唤醒大神。
莱格尼不过是他的掩护。
他抬手。银枪便弹回雷金的掌中。
反震让莱格尼手臂一阵阵胀痛。
他看向雷金。雷金愧疚地阖眼,然后掷出银枪。
莱格尼的死引发了小规模的骚乱。
失去束缚——不。这残虐的希吉尔啊,收回比安卡的狼之血后,芬里尔的血脉终于得以流淌他的狼之肉。
铜牛驮着伊娥与宁芙的主教,避开飞溅的血肉。
蔽日的红光中,雷金上前告解他触犯的诸多大戒。
“最最尊贵的次使啊——我无意狡辩。我有罪。事后,我定会献上自己的脑袋。”
希吉尔踏在布兰斯托克的铭文上,快意地开口。
“哈哈哈!看到了吗!伏尔松格!原谅我?凭你也有这资格吗?在黄泉乡继续反省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梦吧!接下来,王国将属于我——属于希吉尔!属于王国的皇帝!你痛斥的皇帝!哈哈、哈哈哈——”
好吵哦。
我嚼碎骨头,咽下最后一口米饭。
炸物的酥香与柔软的米饭结合,相当开胃。
植物油脂冲淡了焖饭的干涩,土豆块与豆腐丁带来的颗粒感丰富口感,使得咀嚼也更持久。
配上鲜甜的火锅食材,汤汁入味,而且热意满满。
这一瞬间,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狮鹫。
因为狮鹫的族群目前只有我一人,所以实际上,我无时无刻不是世上最幸福的狮鹫。
我收拾好碗筷,搬走餐桌。
“星期一,接下来要好好跟着伊娥哦。”
“嗯!妈妈,不用担心星期一!”
“哈哈,真乖真乖……好了,走吧,伊娥。把铜牛也牵走。不准干扰我。”
“敬遵御令——”
“主、主人,我也……”
“嗯?希格妮的话,当然是和我在一起。”
“嘿嘿……啊!不是的……嘿嘿……谢谢您……主人……啾……”
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我不在意。
我指挥着神前骑士,让它们随同伊娥回避。
接下来,该愉快地享用婚礼的正餐了。
我看向希吉尔。
希吉尔冷漠地盯着我。
“勇者。”
“我是。一切都要结束了呢,希吉尔·伏尔松格。”
“该死的,住嘴,不准你说出那个名字——”
“现在,我准备将你杀了。”
“——嚯。也就是说,若我反过来将你杀了,你也没有怨言吗?”
“如果可以的话,没有。”
“哈哈……有趣。勇者,你很有趣。”
“嗯。我知道。”
“好吧,竟然要杀死一位勇者——这可真是个……真是个让人着迷的说法啊。”
“如果可以的话。”
“呵……算了。来吧,让我见证你的力量吧!然后死吧!勇者爱丽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