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敬领你的圣餐。
主教无言地催促着。
撒着干爽糖粉的面包,内里埋有浸酒的干果。
混合金樽中有蜜的牛乳,一并咽下。
将食物填入腹中。
你的腹将因圣餐而饱足。
我们一般称之为进食。
安多恩打开口唇。
沉默。沉默地以舌齿啮咬。
教会的生活千篇一律。
咀嚼。让唾液湿润面包。
品味其中些微的谷香。咀嚼。
一日是另一日的反复。
安多恩正在进食。
他无法抵抗。
圣餐已赐福他的胃囊。
涌出吧。涌出吧。
胃液将让你变得壮实。
在深红色的长桌旁排列。
四壁镶嵌透镜。
一人的倒影是另一人的障壁。
这被扰乱的镜像中。
所有人。安多恩与其余异族们。
赐予神选骑士之大光荣的战士们。
它们相互重叠。
同时与彼此分隔。
安多恩咀嚼圣餐。
他正在进食。
骑士的手胄在餐盘左侧闪耀。
上神赐予众族稻谷。以祂的左指。
于是信者翻耕田土,听候晴雨。
上神言说道。
你将烘烤吃食,不受病虫之苦。
你将用谷壳驯服无智的野兽。
若你勤勉,你必能得救。
主教在镜中祷告。
红教皇从神启中,取得这无限广阔的水镜。
它超越空间的界域,是镜中之镜。
哪怕百倍于安多恩的体格,也能在餐桌旁就坐。
合掌,敬拜,共食一份圣餐。
安多恩托起金樽。
主教在镜中祷告。
上神驱敌惩治人间的恶行。
蝗灾掠夺庄稼,天火燃烧根茎。
这荒芜的岁时啊。
一位伪神竟妄图攫取上神的威权。
祂撺掇不信者掰下圣像的左掌。
以浸乳汁的羔羊,与赤鸡的喉血。
以此举祭。
仿佛长蛇无鳞的白腹。
饮酒。
牛乳亦让安多恩迷醉。
重叠的影身在镜内盘旋。
主教在镜中祷告。
上神慈悲。
祂借圣像的左掌现身。在仪式进行时。
哪怕沐浴污浊的喉血。
上神依旧洁白一如光风。
这丑秽的伪神,竟以酸腐的乳汁玷污大理石的掌。
可上神慈悲——再一次重复。
祂宽容地合上伪神的眼目。
我悉知你背离了我的意。
触犯勿蛊惑的大戒。
上神言说道。
可在我的怀中,你仍可怜可爱。
既然夏季的热风能够宽恕繁芜生长的晚春。
我亦能宽恕你。
让赤鸡再次鸣啼。
让羔羊的口涎再次流淌。
我永驻你的左侧。
于是,在真正的神迹中,伪神皈依上神。
赤身的天使啊。
让礼赞充溢你的双耳——或是别的什么。
上神永驻你的左侧。这神圣的位次。
左掌骑士为第一位神前骑士。
齐声喝谢祂的恩德吧。诸位。
主教在镜中祷告。
你们万不能目视上神。
你们万里挑一,已跨越侍从的磨砺。
你们腹中的圣餐,正是左掌骑士屠宰的赤鸡与羔羊。
它们万千年不死,是信义的象征。
服食。离右侧更远。
安多恩服食圣餐。离右侧更远。
他需上升。他卧底天上天教会。
他将为母国注入活血。
这是他的使命。
他志气全无。未老先衰。一场秋季的葬礼将他铭记。
尔等骑士呵。
你们的信与不信,与上神何干?
既已成为教会的齿轮,便持续地转动下去吧。
主教在镜中祷告。
主教沉默无言。
一切祷告不过是水镜中的大幻象。
所有付出的记忆的闪光,都将换取圣餐的滋味。
这便是上神的赐福。
安多恩放下金樽。
缠蛇的握柄摩挲他的掌心。
他舒展五指。
这曾经捧花的五指啊——
中指相较其余四指更为粗糙。与无名指平齐。
食指指肚上有一枚圆润的茧。
小拇指并在掌侧时,指甲朝上。
将右掌换作左掌。
不过左掌的小拇指在放松时会微微翘起。
何等丑陋。安多恩有何资格,以此合掌,敬拜上神?
怎可与战士们共食一份圣餐?
他拾起手胄,套在臂上。
他从餐桌旁起身。水镜中,他的倒影向下沉积。
安多恩必须分离。从水镜中。
他已分离。从水镜中。
教会广阔,直至今日,他的脚步仍不能遍及。
安多恩肯定一切广阔之地都远不如它。
至少他的母国不行。
所以行走吧。行走,为了行走。
在有意义的坐标被他定点于脑中前。
行走,为了行走。行至盐海。
“嘿,安多恩。过来。”
安多恩在教会中并没有太多友人。
好吧。
如此奢侈的情感,超出他的妄想。
另一位神前骑士在盐海中出声招唤。
巨人的弗伦。如此高大,如此健壮。
他来自云上的巨人之国,与安多恩一样卧底天上天教会。
那只有攀藤才能抵达的传说中的地界。
竟也妄图借助教会的影响力吗?
“怎么了,弗伦。”
上神慈悲。
安多恩步入盐海,踩着弗伦的上臂与他齐高。
巨人的体格随其心意改变。
“你领圣餐了啊?啊,这诱人的乳香……”
“呵,是啊……说回来,你怎还在盐海?我可记得,以往你总是第一个进入餐堂。”
“哦!我也不想……时间不多了,朋友。我亲爱的安多恩。”
“是神前骑士的事吗?”
“……呵,就当它是吧。我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了。我是说,成为神前骑士的机会。”
“那么,对手是谁?”
“哦,我想想……是巴鲁。那个狡诈的黑夏克。”
“是他啊……伏地的种族真让人厌烦。”
黑夏克的巴鲁,一位犬形的魔物。
虽族群数目稀少,却因出众的嗅觉和灵活的脚力在冒险者公会中颇受欢迎。
当然。
于安多恩而言,黑夏克不过是牲畜。
巨人同样是非人的异族。
它们是必须被诛杀的魔物,也同时是安多恩的友人。
它们争抢神前骑士的荣光,此外,它们也同为上神的兵卒。
弗伦一次次与安多恩搭讪。
虽然他们两相厌憎,却无比默契。
像是安多恩过往的鬼魂。
弗伦会意地笑起来。
他伸手指向自己的膝盖。
“可不是吗!唉,说到底,矮身种族啊,眼界也就到这里……呵,到这里为止了。”
巨人用以贬低异族的方式啊。
安多恩无所谓地附和着。笑着。
“啊啊……换句话说,一些眼里只有什么高远视界的人啊,才容易踩着石头摔倒吧。”
“哦……”
“难得如此饱足,真想活动一下身体呢。”
“哈哈……哈哈哈!安多恩!你不一样。我喜欢你的态度!好啊!有你作为陪练,呃,我也能更好地适应矮身种族卑劣的小动作啊!”
“呵。可惜,教会里并没有太多长身种族的信众,我获得的好处也太微小了吧?”
“呼呼呼……不要再说无聊的废话了,至少现在,来一场豪斗吧!来吧!拔出你的剑——哦!我是说,足足有你半身长的匕首,哈哈……”
安多恩从弗伦臂上起身。
哪怕在同等级、同数值的情况下,天生的种族特征也会导致部分能力实际上的差异。
在他怪力的推动下,安多恩下落在盐海的另一端。
虽不及水镜那般神妙,但盐海这一人为的奇迹之物——即奇物——也能超越空间的界域。
盐海向下滑落。
足迹迅速失却。
安多恩与弗伦之间,已不再有距离。
安多恩挺剑向前,格挡弗伦掌中的巨斧。
同这超规格的巨斧相比,他引以为傲的宝剑还真是渺小。
来吧。
全力向上推动。让剑刃与斧身撕咬。
横着剑。哪怕手臂轻颤,好像血液在心脏处向内倒流。
在激起的盐。
这晶光的埃尘中。
弗伦顺势抡起巨斧,向后仰身起脚朝向安多恩的面门发动直踢。
鞋甲的阴影几乎覆盖安多恩的双目。
安多恩收起架势。
他向左侧滑移。
划破空气的声音有如撕裂的草茎。
他沉下腰,绕入弗伦难以防备的,身前的空当。
之后,安多恩聚气于腹,转动腰肌,举剑钻入弗伦甲胄的缝隙。
这一名为【蛇狩】的武技,能够精准地捕捉对手的弱点,以超乎常理的剑势发起进攻。
弗伦却不躲闪,向下抖了抖斧柄,抓住斧头,以尾端格开安多恩的剑击。
“好啊——好啊!快点!继续——安多恩!这才是你的本貌——”
若不能将他斩杀,便不能取胜。
弗伦便是如此强大的敌手。
作为下一届神前骑士的最人选。
安多恩敬佩弗伦的天赋。只是可惜。
这该死的异族……
这一人类的大敌——
真该就这么死去才好。
安多恩持续地挥剑。武技,紧接着,是另一门武技。直至心力交瘁。
而弗伦也舞动巨斧,逐一招架,却并不反击。
配合四肢的招式,仿佛他的巨体成为整合而成的武器一般。
真是的。
可恶。
可恶。可恶。可恶。
愈是拖延,安多恩愈是烦躁。
他为何烦躁?不解。难以解答。
正因不能解答,烦躁才得以搔挠他的心口。
弗伦……
你怎么了……
你在搬演什么?
你不该如此——如此弱小……
云上的巨人国啊。你一样排外。
所以,弗伦,你在隐藏什么?
难道你想让我杀死你吗?
为什么?
“啧……讨厌的感觉……”
“哦?怎么了?终于决定承认,矮身种啊,不过是发育不完全的长身种了吗?哈哈……够了。真的,够了。”
“不……为什么……”
安多恩踏步上前。在盐海的潮漩。
流光在剑身上滑动。再一次。每一次。
圣餐正被消化。神迹在安多恩的胃中显现。
来吧。力量的泉源难以枯竭。
不是的。快施展你得意的武技。弗伦。
或者你的魔法。你豪爽的性格曾让我着迷。如今依旧。
为何——你不该如此……如此弱小。
若是别有目的,他也不该在这斗争的时刻选择退步——
安多恩将剑身刺入盐下。净盐没过剑把。
在弗伦踏地时,猛然向上挑起,打乱弗伦的平衡。
他下一届神前骑士最的人选。
对安多恩而言。弗伦同样如此。
所以。挥剑。
他露出破绽。
只是一次剑击。巨体可没有这般脆弱。
哈。挥剑吧。安多恩。
似乎听到弗伦的招唤。为何在这盐海,又一次——
安多恩无所知。
他浑身酥麻,已跃上弗伦的胸口。
弗伦仰着脑袋,露出光白的胄甲中,深肤色的脖颈。然后挥剑。
血。从中涌出。
不是的。怎么会——
沐浴污浊的喉血。安多恩无力地松开剑。
他战栗的双唇。漫过。如同解脱的脱色的双眸。漫过。这曾是巨人的一块烂肉。漫过。
好似成长的阵痛。
漫过身体的红色的血液。黑压压,没有尽头。
可这盐海却不急不缓,永不饱足般吞食血液。
他。安多恩。杀死了弗伦?
怎么会。为什么。
“很好。安多恩。你已被解放。彻底地解放。”
弗伦喃喃自语。
巡逻的神选骑士从容地上前收殓弗伦的尸。
“不是我……我很清楚,神前骑士不会是我。永远。而且注定。”
盐海流逝。
弗伦那豪爽的声音却仍然——仍然在安多恩的脑中盘桓。
好吧。好吧。
“上神启示我。为了未来荣光的神前骑士——为了你,安多恩。上神让我奉献自己。”
原来如此。
好吧。安多恩似乎醒悟了。
他一定是醒悟了。
他躺在上神的怀中。
祂宽容地合上安多恩的眼目。
“我死得其所。我享受着永恒的幸福。而你。安多恩。继承我的遗愿,为上神——为至高的天上天教会,奉献余生。”
安多恩。
他杀死巨人。这人类的敌。弗伦本就该杀。
他将为天上天教会奉献余生。
是啊。敬领并服食圣餐的安多恩,早已失却过往的杂念。
这便是神选骑士安多恩乏善可陈的过往。
命运再一次在他的身上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