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勇者接管下尾锚城以来,巴沙足有三日不曾目视天光。
无名的腐毒污染了空气,形成浓厚的雾瘴。
与季节转换时难言林海的气雾不同,这该死的雾瘴已经造成了可怕的伤亡。
与勇者随行的几名异族骑士轻易取夺反抗军军队长的性命,将它们的脑袋插在十字架上儆戒众人。
它们用巴沙无法理解的魔法清除了散落下尾锚城的肉块,却遗留腐毒的祸害。
开凿在地下,与难言林海的溪湖相连的水源最先受到影响。
最开始的那些天,勇者似乎无心重整下尾锚城的秩序。
勇者的同伴只身一人覆灭了反抗军超过半数的战斗成员。
就连大公中的内应,巴沙一向敌视的那位格多克也被她斩杀。
格多克道德败坏,有许多不齿的癖好。
与其说他认可反抗军的理念,不如说现有的制度不能纵容格多克所作所为,他便着手摧毁它。
反抗军只是他微不足道的棋子。
话虽如此,他的强大也是巴沙以及一众战斗成员不能企及的。
事实上,它们甚至不能与曾经王国的暴力机关,民兵性质的愤怒意旨正面抗衡。
不过愤怒意旨被王庭架空,这让反抗军得以趁机将它们消灭。这是前话。
总之,包括巴沙敬佩的老骑士,刚正不阿的哈加尔在内,许多有生力量死于肉块的砸压。
哈加尔是一位名满王国的骑士。而且因材施教,不吝学识。
他甚至教养出哈蒙德与赫尔基兄弟,在愤怒意旨中,这对兄弟也是数一数二的强者。
换言之,在下尾锚城被封锁的情况下,残弱的反抗军势必不能违逆勇者的意志。
王庭自然不能指望。
反抗军盘踞下尾锚城一事,几乎成为王国不宣的丑闻。
几位地方官员也已经被反抗军拉拢,以巴沙的观点,他肯定王庭不会采信这些人的信函。
反抗军同胞融合成一个单独的整体,它们的领袖,神秘的辛菲奥特利在这存亡的关键时刻仍未出面。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
或者说,它们终于不能否认。
辛菲奥特利的存在仅仅是一场虚无的幻想。他不存在。甚至不如路旁垂死的老人。
它们竟然听候一个精心策划的虚假偶像的差遣,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
辛菲奥特利曾经明睿的决策也显得可疑,一场审判正在反抗军地下展开。
在内外交困的无奈情况下,反抗军试图服从勇者的管辖获得赦免。
它们数次派出代表与勇者交涉,却一一被异族骑士处死。
这很好地证明了,历书中勇者的形象有失真实。
传言她是前所未有的人类勇者,那她对待同族的态度更显得残酷。
难道勇者其实是王国的外援吗?
可反抗军唯一值得信赖的情报方,肯定勇者不会介入王国的争端。
情报方无关辛菲奥特利或是任何人,由反抗军上层进行核查因而从未遭受质疑。
不。如今辛菲奥特利已被揭露,反抗军上层也不可信啊……
巴沙敲打墙壁,发泄心中的积怨。
剥落的泥沙盖住他的发顶,发质枯干,头皮油痒,水源被污染后,他再没有打理过。
雾瘴掠夺了下尾锚城的地上,反抗军被迫在战壕下的地道扎营。
复杂的地下结构经过二次加固,虽然狭窄但能够确保安全的生存环境。
它们排队领取罐装食物与饮用水,采用轮换制的工作形式减少不必要的劳力损耗。
淤滞在通道中的空气无比浑浊,而且混合了反刍出的糜烂食物的气味。
食物的品质与日俱减,虽然储备了能够应对短期饥荒的分量,但无法保证分发清点过程的公开公正。
当然,仅仅如此也不过导致猜忌。
而真正让信任危机爆发的导火索,正是如今接二连三发生的失踪事件。
残虐行为使得人心惶惶,反抗军上层也不能给出交代,逐渐演变为暴力冲突。
它们相互猜疑、相互指责,在营帐中背对着背,怀心藏着一把匕首或是一抓石块入睡。
曾经最亲密的战友,沦落到如今可悲的局面,巴沙痛心无比,却也无力改变。
对于失踪事件,他持有相同的观点。
一名变态为抢夺分发的食物,将同伴杀死,然后肢解,取走脑袋和手指作为证明。
毫无疑问,这是对反抗军上层的挑衅。
呼呼,我会从内部瓦解你们的秩序,抽离你们的骨干——传达出的类似的宣言,让巴沙胆战心惊。
上层的不作为更加剧了恶劣事件的负面影响,甚至出现了拙劣的模仿犯。
如果地下的封闭社会再不能找到出路,情势只会愈加严峻。
巴沙叹息连连,摩擦着墙壁上凸出来的碎石。
与他同住营帐的同伴不幸成为失踪事件的当事人,因为营帐数目宽裕,所以他单独居住在这一顶营帐下。
巴沙时刻注意着营帐外的足音。
比起那些挤挤匝匝堆满人的营帐,他显然更容易成为目标。
他已经完成了分配的工作,唯一消磨时间的方法就是发呆。
混乱的作息破坏了他长时间睡眠的能力。
疲惫、痛苦、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巴沙已然被负面情绪淹没。
盖在身上的被褥好像都变得湿潮了。
在他三十年短暂的人生中,如此紧迫的压力曾数次影响到他。
幼年时,他与一位姐姐、一位弟弟生活在奥尔夫加多帝国一座偏僻的小城。
在帝国时,母亲管理着一家主营手指育孩补品的小本店铺。
听闻王国有意扶助小微手指育孩产业发展,便与父亲商议,随后携家眷移民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
事实证明,这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作出的错误的判断。
时年奥尔夫加多帝国正预谋袭击下尾锚城,帝国间谍提前向王国预警。
作为同年月突然移民王国的可疑家庭,定居第二棘之城的巴沙一家遭到愤怒意旨成员的突袭。
它们无需文书便能够抓捕国民,并且可以实施私刑。
身为中间儿的巴沙,幸运地在牢中等到了批盖印章的文书。
母亲自愿上交财产以及手指育孩所需的器械,从宽判处,在舞会中服刑十年。
父亲因为冲撞愤怒意旨成员,将在龙珠广场公开实施鞭刑。
巴沙那一对姐弟未能挺过牢狱中的苦痛,双双离世。
他被草率地打发了十几枚金币,然后任由自生自灭。
巴沙无路可退,只能前往下尾锚城。
在下尾锚城,他结识了后来的同伴。
以此为契机,巴沙正式加入百废待兴的反抗军。
凭借前帝国国民的身份,他策反了几名侵犯下尾锚城的帝国士兵。
他负责接收和安抚流民,并将它们发展成反抗军事业的参与者。
他微小的贡献逐渐积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断不能与反抗军分割了。
在消灭愤怒意旨的行动中,巴沙得以顺利复仇。
他并不感到空虚,或是满足。
一种莫名的冲动鞭策巴沙投身更远大的事业。仅此而已。
直至今日。
在营帐中,他有些狼狈地喘气,记忆的漩涡让他晕眩。
不。不是的。
巴沙猛然反应过来。
身为战斗成员兼老骑士哈加尔的得意门生,他敏锐地察觉到异常。
在以土腥味为基调的地下空间中,涌动着异常的芳香。
他伏在地上爬动,向营帐外丢出碎石,侧过耳朵探听。
石子骨碌碌滚远了,因为磕碰轨迹有些偏移。
巴沙屏气等待,数分钟、甚至数十分钟之后,他才掀开营帐的一角,向外窥视。
火烛的光线轻轻摇动,温暖的明黄色在墙壁上流淌。
转角处的换气扇缓慢地转动,发出老旧的吱呀声。
难道是林海的植物被卷进换气扇的通道了吗……
他重又拿出一块碎石,在地上划刻着。
他有意将碎石倾斜,以便放大沙沙的摩擦声。
划刻的图案无意义。反抗军的暗号是靠声音的长短加密的。
形势危急吗。是袭击吗——巴沙发出这样的信号。
他阖着眼,宁息心神仔细倾听。
沙、沙沙沙……
形势……
沙沙、沙沙沙沙、沙……
危急……
沙、沙、沙……
袭击……
该死的——
巴沙在心中咒骂,不自觉攥紧拳头。
是勇者终于下手了吗?
是谁。勇者。还是大公——巴沙再次发出信号。
沙、沙沙沙……
形势……呃?
沙沙、沙沙沙沙、沙……
危急——等、等一下……
沙、沙、沙……
不对、不对、不对……
碎石从他僵直的手中滑落。
那使用暗号的人,只是捕获了摩擦声并加以利用而已。
凭借这等听力,它一定也分析出了巴沙的方位。
巴沙迅速后退,从营帐的另一个出口钻出。
他脱下鞋,在地上留下错误的鞋印,然后将鞋子甩向一旁。
鞋面的落地滚动声在通道中回荡,很快便轻弱了。
所有的营帐都阒寂无声。阒寂从墙壁中陡然涌出。
它们是流动的。是听觉的。也是视觉的。
它们可怕的生命力在巴沙眼前膨胀。它们取代了巴沙眼中所有的事物。
干结的呕吐物。阒寂。凝固的烛油。阒寂。每一个通透、却并未覆盖人影的营帐。阒寂。
他的脚与地面摩擦。
他在熟悉的泥石地上寻找落足之处。
就像先前感觉到不平整的粗糙地面,他的脚底又一次被硌破了。
他在流血。
血液往巴沙的头上流。好像被托升般,往巴沙的头上流。
他的双耳嗡鸣。终于嗡鸣。阒寂的嗡鸣,阒寂的另一种形式。
通道没有尽头。在伤口处添加新的伤口。
沙沙、沙沙、沙……
那磨人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
巴沙跌倒了。
勇者……
沙……
我……
沙、沙沙、沙……
妈妈——
这无意义的划刻声,证明那可怕的敌人已经掌握了暗号。
像是有石子落在身上。巴沙正在出血。
客观来说,是跌伤。
他被石子砸伤。他站了起来。继续狂奔。
沙沙、沙。
无意义。
沙沙、沙。沙沙、沙……
无意义。
巴沙退无可退。
他一定会被抓到的。在被抓到之前。
阒寂。通道面目全非。阒寂。糖分过量般疯狂。阒寂。倒塌、尘埃。在倒塌与尘埃中迸发。
营帐。被撕裂的营帐。血液飞溅、堆满皮肉的营帐。
沙沙、沙。
不重要。
火烛落在地上。火焰封锁了道路。换气扇不能转动。
不重要。
巴沙退无可退。
他不想被抓到。他想活着。想为反抗军牺牲。
巴沙踩在手掌上。巴沙踩在五指被折断的手掌上。
巴沙跌倒了。
阒寂。愈加狭窄。唯一的道路。他必须踏上的道路。
溺死在食物中的人。被浸泡在饮用水中的人。残杀的人。
巴沙之外的人。
巴沙跌倒了。他被打倒了。无数的石子砸向他。
他无能为力。
他与辛菲奥特利一样。他是虚无的幻想。
他在监牢中求生。他不幸地等到了文书。
我不存在。辛菲奥特利对他说。
你领导着我们。巴沙吐出肿胀的舌头。
不。是你们的意志在抗争。辛菲奥特利轻拍巴沙的肩膀。
意志?巴沙不解道。他咬断舌头。
是什么让果实甘美?又是什么让林木茂盛?辛菲奥特利反问。
意志……巴沙疑惑地回答。
意志。所以,面对吧。反抗军不死。反抗军绝不会消亡。辛菲奥特利含笑地望着巴沙。
在大是大非间,巴沙醒悟了。
辛菲奥特利不存在。巴沙不存在。他的舌头在口腔中转动。
火烛为何燃烧。营帐为何高挺。墙壁为何坚固。
因为意志。哪怕在有形的阒寂中,仍然勃发的意志。
巴沙温和地踏上唯一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他见到了那个。
巴沙提起匕首。
那个。很美。那个。极其恐怖。那个。操纵着石子。
那个。将手指编织成花。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那个。正在言语。那个。不是的。那个。是什么——
你好。你好。你好。
那个。重复地划刻着。
那个。正向巴沙问候。
“啊啊、啊啊啊——”
尖叫让巴沙口中的舌头落到地上。
巴沙松开匕首。巴沙开始呕吐。巴沙的意志离他而去。
那个。不能抵抗。那个。开放的花。那个。怪物。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你好。你好。你好。
那个。动了起来。那个。它的足是一对根须。
快逃。巴沙。跑起来。巴沙。去死吧。巴沙。
辛菲奥特利正在嗤笑。
那个。根茎细长。那个。覆盖黏液。那个。在馥郁的气味中。
它吃掉了。你。你的同伴。巴沙。
那个。它的腔体肥厚。那个。它的腔体透明。那个。腔体中有巴沙同伴的脑袋。
它正盯着你。它的眼白已经被腐蚀了。
它快速地迈动根须。它紧随其后。它是狩猎者。
营帐中的尸体。通道中的尸体。换气扇中的尸体。它们正在高歌。
我不想死。我想死。让我解脱。不是的。阒寂。覆盖我。求求你。
巴沙跌倒了。
他无路可逃。所以。他。
看到。自己。脖颈。断裂。因为。
异族骑士取下了它的脑袋。
那是。勇者身旁的。异族骑士。
啊啊。
沙沙、沙沙、沙……
勇者……
沙……
我……
沙、沙沙、沙……
妈妈——
终于、终于。
巴沙意识到这明显的事实。
那个。是勇者的孩子。
它们。是那个的玩物。
啊啊。
他无比幸福。
他被折下食指。
然后是拇指。
有伤的中指也。
还有无名指。
以及小拇指。真是贪心。
他已经。被融化。他在腔体中。阒寂。
沙沙、沙。沙沙、沙。
你好。你好。
巴沙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让那个掌握了陷阱。
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腔体中眺望世界。
啊啊。进来了。纯净。麻醉。不是的。是消化液。好痛好痛好痛。
那个。很温柔。那个。在世界尽头。那个。让他幡然醒悟。
狩猎永恒,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