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垫着一层防水纸的床上,等候她稚嫩的根须与锯齿将我撕裂,然后探出脑袋。
但我很快反省自己,预设自己的孩子生着脑袋是很冒犯的观点。
她一定被赋予了狩猎的本能。
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试着从莉莉安娜身上取得花种的共性,透过她灵长动物的外形,观察她的本体。
那不安的花叶轻颤着,花蜜顺着曲折的脉络流淌,像是水中的弯月,朦胧暧昧。
花瓣重叠,边缘带着波浪般的褶皱,形同一支喇叭,发出低浅的沙沙声。
根须缠绕编织,有瘤节的茎条渗出白色的油光。
我注意到她更换了身体,为什么?
而且她的消化腔还保留着希格妮的形状,说实话我有些羡慕。
我曾通过扩口器顺着喉道攥紧莉莉安娜消化腔的内壁,也曾搔挠消化腔上的环节。
但我却不曾躺卧那温软的摇篮,仅仅是想到这份缺憾,我就有些失落。
似乎是被我的情感影响,花种摇着芽,让我腹部生起痒意。
我转移注意,以健全的目光凝视莉莉安娜的手腕。
她是柔美的。也是挺拔的。
我的莉莉安娜,用纤细的五指轻抚我的手掌,感受腹中花种的声息。
汲取了我的血肉,莉莉安娜失去对花种的掌控。
甚至花种成熟饱满、不耐寂寞想要踏入人世的预感,也是我先一步感觉到的。
这意味着她与我会更亲昵吗?
多么可怕的想法。足以让我战栗。
于是,我挪动身子,用毛毯盖住双脚。
顺带一提,房间内的调温器被控制在舒适的六十二华氏度。
我的身体赤裸,皮肤表面的冷气清晰地游走。
我蜷着食指,敲打自己的小腿。
我不认为花种天生会有亏欠,但莉莉安娜为求保险,还是将相关的急救用魔法工艺摆放一旁。
莉莉安娜私底下怎么会准备这些玩意?
比如器官粘体培养皿。该粘体能够将枯竭的器官吞食,排泄出具备相同功能的粪便。
哇。生理上不能接受。很恶趣味。很有罗兰的风格。
比如剩余最后一个故事的青行灯。如果生魂离体,就完成百物语打开黄泉乡的大门将生魂拽回。
诶?难道是塞德里克提供的吗?我印象里只有他热衷恐怖故事……明明是吸血鬼。
比如意志补剂。呃。没听说过。
希格妮跪坐在地上,靠着床头柜,左右拨动填充着补剂的针管。
什么意志补剂啊,其实是玩具吧?
总之,我推测出,莉莉安娜将花种的事情告知了迷宫的大家,这才能够准备周全。
总觉得被小瞧了呢。
我的意思是,我腹中的花种被小瞧了。
但它们的关怀也可以理解为祝福,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的。
我打开收纳包,清点着包中的物品。
房间是由下尾锚城的城主府临时改建的,因而设施并不完备。
日常出行依靠搭载飞屋的沙曼罗达,我也不会过多携带家具。
收纳包中常备的用具只有便携桌椅而已。
如今我坐着的这张床铺,也正是由便携桌椅折叠后组成的。
我不太适应下尾锚城的气味,于是我拿出香薰。
光线黯淡,而且色调冷漠,于是我用网状的滤镜覆盖灯罩。
我饿了。
于是我取出红丝绒蛋糕,放在膝盖上。
“……爱丽丝小姐。”
“嗯?莉莉也一起吃吧。”
“啊!我断然不会拒绝与您一同就餐的机会,但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
“对不起。但在她顺利降生前,我不怎么有胃口。”
“诶……口味改变了啊。”
未来的秘密配方不知不觉,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作出调整。
红丝绒蛋糕外青柠口味的裱花清爽解腻,与它本身醇厚的酒香混合,避免了味觉的麻痹。
硬质的巧克力夹心为绵软的面包提供丰富的口感,密集的气孔去除了湿蛋糕的粘连感。
在红丝绒蛋糕配方的无数次迭代中,我认为这是少见的正面的调整。
“喂、希格妮,你过来。”
希格妮乖顺地跪行到床边。
她右眼眼窝深处闪动着的异常光点,变得陈旧、灰暗,不再明亮。
我注意到莉莉安娜留下的痕迹,看来是她的意志操弄了希格妮的人格。
真是幸运呢。
既然能不被蜂巢意识同化,希格妮体内的龙魂一定赋予了她顽强的精神能力。
我掰下一块蛋糕,随后丢在地上。
“不准动手。”
我制止希格妮想要将蛋糕刨起来的动作。
或者说,所谓捧起水的手势。
两掌平摊开,侧部贴合,拇指轻压拇指,整体微微向内收拢。
如果是在祈祷也就算了,但进食时怎么能用如此缺少动物性,而且矫揉造作的方式?
我有必要教导她。
几次服食开胃的食物后,她灵长动物的身形有所改变。
个头是抬高了,但侧面不见增长,因此显得瘦削。
她茫然地弯着眼眉,寻求我的指示。
“把腰弯下来。向前弯。手放在背后。”
我拍去身上蛋糕的碎屑,连同油纸,一起放在莉莉安娜手中。
我为莉莉安娜准备了刀叉,她可爱骄矜的贵族气质需要刀叉衬托。
贵族气质的一大特征,就是刀放在餐盘的右侧,叉则放在餐盘的左侧。
之后,我以右脚尖为支点,转动身体,左腿悬挂床沿。
我提起毛毯,用它盖住大腿。
希格妮试着弯腰。向前弯。手放在背后。
防水纸因为蜡质的隔膜在我身体的挪移下蜷起,发出清脆的揉折声,褶皱横生。
弯腰的幅度太浅。也许是后背的龙皮阻碍了动作。双手与其说放在背后,不如说撑在腰间。
“这样咬不到吧?脑袋再低一些。手也是,让你放在背后——背后,明白吗?”
我总结出的控制希格妮进食障碍的三条规律其重要性是均等的。
其一,要保证宽松缓和的环境。要么束缚,要么纵容,不能折中。
其二,要建立完整简易的引导。她是动物的。是行为的。是愚蠢的。
其三,要强迫其进食,就算引发反胃也必须进行咀嚼、进行吞咽。
我踩着她的脑袋,强迫希格妮弯腰。
固定眼罩的布带表面粗糙,与杂乱的碎发一起摩擦脚掌。
犄角因为脚掌的压力在地面上滑动。
在脸面的挤压下,蛋糕被碾成碎块。
“好歹把嘴巴张开吧?不可以浪费食物。”
于是,希格妮张开嘴巴。
虽然微弱,但她吐出舌头搜刮蛋糕时,脚底的触感确实变得更为怪异了。
原来她所剩无几的尊严,她热烈的生命的活力,作出最后的抵抗般在我脚下浮动着。
可现在这部分障碍好像被希格妮主动破除,眼前的她,空有希格妮的形体,精神则飘扬到我不曾探知的层面。
鼻梁被撞断,血液汇入蛋糕中。不过没关系。
尘土让面包蒙上一层浅灰色,在脸颊下滚搓成团状。这无关紧要。
唾液、泪水与奶油的混合物在舌头的搅动下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啊,感觉有些恶心。
我敏锐地捕捉到希格妮隐秘处的痉挛。
被女仆厚重的裙装掩盖,氨气的气味滞后了一段时间才微微弱探入我的鼻腔。
我有些嫌弃地吐了吐舌头,收回腿脚,重新盘坐在床上。
“这孩子……还真有个性呢。”
“其实是变态吧?”
“爱丽丝小姐难得说得这么直白……对希格妮太失礼了。”
“诶?莉莉为什么直接叫她的名字?”
“爱丽丝小姐……吃醋了吗?”
“我没有。”
“呵呵……毕竟这孩子这么年轻,也不方便使用别的称呼。”
“这样吗……啊。先说好,不管莉莉要怎么称呼她,我都不在意的。一点也不在意。”
“好、好,爱丽丝小姐一点也不在意。”
“唔……”
虽然几次被莉莉安娜调侃,但我并不能很好地进行反驳。
我想我心中滑移的异物感正是所谓的忌妒。
我无法通过借口、通过谎言进行掩盖。就像我渴求莉莉安娜的身体。
我将包裹红丝绒蛋糕的锡纸打开,然后重新包合。
我看到莉莉安娜举起餐刀。
“胃口恢复了吗?”
“是的……多亏了爱丽丝小姐。也要感谢希格妮呢。”
“这一次的口味,我很推荐哦。”
“啊、如果爱丽丝小姐推荐的话……”
“会好好品味吗?”
“一定、一定。”
“嗯。”
我放松身体,捂着腹部欣赏莉莉安娜用餐的画面。
啊啊、这狡黠的糖分的羔羊。
你身披鲜红的祭衣,难道是妄图逃离这注定的苦刑吗?
看那锐利的意志,不,是那刻薄的意志先一步将你穿刺。
你肠胃中还未反刍的草叶。漆黑苦涩的可可果。你从何获取这热带的毒药?
你定然违背了高洁牧草的教诣,勾结迷眩的液体,让它置换你草食动物的血液。
锐利的意志已然划动。
那银色的片状物,弧光明快,被世上最可亲的莉莉安娜操执。
你快跪拜。让虔诚免除你的磋磨,升上那炽热的火炉。
旋转。膨胀。更多地膨胀。
刀没入你。锐利的意志没入你。银色的片状物同样没入你。
它们三位一体。也同时是三相的。
如今你已千疮百孔。被神圣的旨意汲取,你在刻薄的意志下软化。
于是,它将你竖起。
叉将你竖起。
你流淌而出的。轻易将你被覆盖。
深沉的褐色沿着意志本身蔓延。
不要用有神的目光望我。
比起你的丰满,我更中意餐叉上莉莉安娜的食指。
餐叉的圆端抵在掌心,中指自然地压在餐叉侧面。
在极薄、极薄的线面上,倒影放大了食指的厚度。
中间的指节曲起,在餐叉表面的支撑下,远端的指节向内微微凹陷。
粉白色的甲盖玲珑圆润,小巧的月牙儿让我满怀情热。
莉莉安娜是不露齿的。
她将蛋糕切下、叉起,然后送入口中。
在咀嚼时,她阖着眼进行品味。
脸颊在舌头的作用搅动下,有时会鼓起。
莉莉安娜好看的眉头生动地蹙起。
她取出餐叉,唾液中的花蜜附着在金属表面,让它晶莹明亮。
莉莉安娜缓慢、若有所思地睁眼。眼皮向上滑动。
她慌乱地放下蛋糕。贵族的教养让她不忘整理餐具。
我注意到餐刀在餐盘的左侧,餐叉则被放在餐盘的右侧。
“爱丽丝小姐!您的腹部——”
“腹部?”
“花种已经——”
“花种?”
我恍然地低下头,发现一道红色的痕迹正沿着腹白线向上浮现。
它如此微渺、如此深入,就算是我轻抚腹部的手掌也未能触及。
它同时也意欲勃发、生机旺盛。
在我注意到它之后,在它被我注意之后,它更快速地扩张。
我并未觉得火热。房间的温度被控制在精准舒适的六十二华氏度。
它的轨迹逐渐蜿蜒,偏离正轨。
我的心火不能将它引导。毫无疑问,这是我的失职。
花种儿,我的女儿。我与莉莉安娜的孩子。
此时显然正接受着迷茫的考验。
“没关系。你会找到出路的。”
她向上攀升。
“这是正确的方向。继续。寻求血液的泉源、寻求我搏动的心脏。”
她更快速地移动。
莉莉安娜比我更显得焦躁。
“和她说说话吧,莉莉。你比我更适合。”
我缺少养育花种的经验。
我的血肉只会让她溺死。
莉莉安娜稍作迟疑,然后脸部大张开,露出花叶的脉络。
从她身下吐出的根须将整个房间覆盖。
虽然细密、但也更加丰厚,简直就是绿色的暴动。
陷入、陷入、陷入。
不管是更为浓重的蜜香还是从她花瓣般轻薄的裂片上流淌下的涡旋状的花蜜,都让我产生陷入的感觉。
这正是莉莉安娜糅合了实质的残像构成的本体。
“你。向左前方移动。十七个转瞬的花期。然后转向右前方。再经过七十个漫长的花期。便可以抵达。来面见我。”
如此果断、如此镇静。
在她的意识中,莉莉安娜平等地对待所有的同胞。
“我不准你迟疑。你并非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花种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来面见我。”
好吧。看来莉莉安娜对自己的孩子更严格。
我能够感受到心火的呼喝。
我的本能正为这继承了狮鹫之血的孩子而沸腾。
我想起白狮子。想起金狮子。想起马蒂尼·索兰。
我仍然憎恨它们。也绝不承认自己那格里芬之名。
好吧。如今我与它们感同身受。
那个。让我满溢。
然后。占据我的神魂。
终于。她破开我的心口而出。
那个。大约有我的手掌大小,一系红绳将她纠缠。
我看到她血污下清晰有着上下两片肥厚的锯叶,叶腋处增长着几簇新鲜的叶芽。
因为体内分泌的灰色浆液,她整体显得粘稠而且浑浊。
叶脉中心有一对对羽形的蕊,蕊心包裹着一小块红色的颗粒,在有节律地摇动时,光华如焰。
下方悬挂着一大块稚嫩的消化腔,外皮还透明着,内部则皱在一起。
纤长的茎为她增添独特的柔美,她向外拖拽着自己的身体,好容易将一对根须从心口的肉中拽了出来。
她晃动着锯叶——我推测这部分承担着她脑力的功能——跌倒在我的胸口。
一对根须颤颤巍巍,努力尝试支撑身体。
好……
好可爱……
我一定不自觉露出笑容。
这孩子,比我预期的还要可爱一百倍……不,还要可爱一万倍啊。
我向她伸出食指。
我知道她需要什么。
她侧坐在我的胸口,用叶芽感知我的气息。
我毫无防备,而一个天生的猎手绝不会放过这等时机——
于是,她快速地用锯叶将我的食指包裹。
“咬下来……”
莉莉安娜也鼓励着她。
或者说,为她下达指令。
无论如何,不再抱有负担的她,顺利咬掉了我的食指。
紧接着,她将食指衔在锯叶之间,反复将我的胸口当作石块进行敲打。
面对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也要彻底去除对方的威胁。
好孩子。
我推了推我的食指,将其塞入她的消化腔中。
原来皱起的内部被食指撑开,与莉莉安娜的消化液颜色相似的消化液,很快便漫溢在外。
第一次捕食的喜悦容易笨拙地发泄,我并不怪罪她,挠了挠她慵懒地垮下来的锯叶。
舔干净地上蛋糕残渣的希格妮凑了过来。
她畏畏缩缩地指着她开口道。
“噫——这、这个是什么……好可怕……”
“是很可爱才对吧?”
“诶?”
“她很可爱哦。”
“可是……”
“不管是叶子。还是消化腔。从头到脚……全身都很可爱。”
“可、可爱吗?”
“不会有比她更可爱的花儿了……莉莉不一样。她很可爱。比什么玫瑰、什么牡丹、什么曼陀罗,可爱一万倍。”
说到曼陀罗。
我小心地支起身体,从莉莉安娜的消化腔中取出比安卡·伏尔松格那一束曼陀罗。
我拆开它的花束,一瓣一瓣地洒在她身前。
她饱满而且精神地挪动根须,将它们用锯叶夹起。
“哎呀……爱丽丝小姐,您这样做,比安卡会遭到反噬的。”
“有什么不好吗?”
“报应而已。妄图通过这等廉价的方式攫取爱丽丝小姐的爱意,比安卡罪该万死。”
“嗯。所以不要管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希格妮胆子小——”
“咝……她、她怎么把叶子举起来了……好可怕、好可怕——对、对不起!”
“——就像这样。莉莉过来抱抱她吧。”
“我现在就上床!”
那所谓贵族的气质,瞬间被莉莉安娜舍弃。
她跳到床上,在根须的缓冲下,我甚至未能感受到重量的变化。
莉莉安娜简单擦拭了我身上的血液,然后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一起投喂曼陀罗的花瓣。
“您想起一个怎样的名字?”
“嗯……走路草?”
“啊,她在摇晃叶子。是不喜欢吧?”
“那么,喇叭芽呢?”
“哇,花瓣都吐出来了。看来也不喜欢呢。”
“唔……莉莉有什么想法吗?”
“霸王花!”
“虽然是即答,但是她拒绝的态度好强烈。”
“唔……好麻烦啊。”
“是啊……啊,我想到了。”
“爱丽丝小姐?”
“——今天是星期一吧?”
“原来如此……”
“嗯。我说,你以后就叫星期一了。”
“她还是——”
“星期一,不可以叛逆哦。”
“唔……不要这么看着我,妈妈也没有办法……星期一……呵呵,也挺可爱的呀。”
“对吧!”
至于星期一的想法。
我觉得那不重要。
像是为了证明,星期一的诞生磨砺了我与莉莉安娜的情感一般。
我们心照不宣地拥吻。
顺带一提,我的食指当然已经重新长出来了。